1

人的一蔬一饭都是弥足珍贵的机会

问题：您事茶20多年，是否嗅觉、味觉已经锻炼得异常敏感？好的味觉和嗅觉是天赋吗？

李曙韵：是的，非常敏感，你觉得什么都可分辨出来的敏感是好事吗？不管香甜还是苦臭都分辨得出来是幸福吗？呵呵。

味蕾是与生俱来的，婴儿对味道最有分辨能力，而老人的这种分辨能力退化了，老人就喜欢重口味。还有的人根本就没有味蕾，无法品尝出味道，给他尝什么茶都是一样。

我曾在京都租住在一个社长家。社长夫妇是美食家，太太60岁，她有自己的人生哲学。她预计自己的生命还有20年之久，在这20年中，自己还有几种菜可以吃，自己的人生还剩下几顿饭可以吃。所以在这些饭中，她不想浪费任何机会去吃不好的饭菜，或与不好的人分享，所以人的一蔬一饭都是弥足珍贵的机会。

怀着这样的精神，我们在喝茶时就要慎选，茶有千万种，还可以有各种搭配方式，穷尽一生也不可能喝完，所以珍惜我们拥有的味蕾天赋，去尽可能品尝优质的食物和优质的茶。

“茶家十职”为参与者们精心准备的两款茶之一

2

我曾是一杯很苦涩的茶

问题：这些年您和茶相伴相随，你们的关系有何变化？

李曙韵：谢谢你们现在才遇见我，在我最好的时候。当年在台湾时，我是一杯很苦涩的茶，把茶当作一种苦修的对象，我当时经济状况良好，可我却非要磨练自己，认为茶人一定要苦修。我住在很艰苦的老房子里，虽然买得起金银壶却要买陶壶和锡壶。

我在茶道上没有老师，都是自己摸索，每天苦思这支茶为什么是这样，去跑茶山，辛苦但是非常快乐。刚来大陆的时候，大家问我茶人是什么，怎样才算茶人？我心想，最快就是每个人都穿一样的衣服，办一个活动，大家都穿袍子，戴一样的围巾。

我2013年在香格里拉做一个户外茶会，招待的都是媒体，大家穿各种各样的衣服。我心想，在香格里拉这样的地方，如何让大家的穿着在画面中变得和谐？于是就地取材，给每个人订做了一条两倍宽的红色围巾，不管高矮胖瘦全部包在围巾中，画面终于整齐和谐了许多。后来在茶界刮起了围巾风，茶会都飘着各个颜色的围巾。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围巾丢掉，穿出自己的精彩。

活动参与者在品茗

3

中国茶道的根本是人情

问题：中国茶道的精髓是什么？

李曙韵：我们普遍认为茶道发源于日本，其实不然。茶道一词在中国古代历史文献中出现过三次，一次是唐代皎然的《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一诗中的“熟知茶道全尔真”，如何饮茶可以得到全而真的道呢？第二次是唐朝封演所撰的《封氏闻见记》，其中记载“有常伯熊者因鸿渐之论，广润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第三次是明代张远的《茶录》写道：“茶道造时精藏时燥。”可见从名称上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茶道二字。

我们当代茶道是什么呢？茶道本身是一种生活。90年代的台湾，每家电视前都放着一架不锈钢茶车，所有聚会都在茶车前完成，所以茶是一种凝聚家庭的力量。不管家人、客人，最后吃饱饭都会围绕在茶周围，这是中国茶道的根本，它是中国人情。如果你认为茶是表演，那么茶就不是道，但我们不能排斥茶的表演形式，因为它也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过程，我也曾在台湾推动茶道表演的发展：2004年我们综合了许多艺术表演形式，将茶带进了剧场，那是茶道表演的时代。当茶道与其他艺术表演形式没有区别时，我们就不必再在表演艺术上去有所追求了，茶就需要回归到普通人的生活中去。

李曙韵在书房中给青睐系列活动题字

4

接下来的每一泡茶汤或许比前一泡更好

问题：听说您中途曾经想要放弃茶道，去北大学习考古研究，请问这是出于何种想法呢？

李曙韵：茶会返青，新鲜时候很好，之后一段时间就不好了，这十分正常。人也是这样的，也有生命的临界点，我面对这个临界点最干脆的方式就是重来。

我的人生有几个阶段，二十几岁时每天出门要穿球鞋，有一天突然不想穿鞋不想出门；四十几岁每天教学上课，有一天突然不想起床。这些都是觉得前方没有期待，所以想要重新来过。

茶曾经是我一个很大的包袱，我曾经玩茶玩到身体不行，而现在我很开心，生命也有很多追求，所以看上去也年轻了许多。茶也是如此，当你认定它不好，它就不好，当你觉得你泡不好茶，那么就真的泡不好。所以很多人从茶中得到了信心，人生有很多东西过不去，放不下，丢不掉，怕失败，而一壶茶就不要吝啬，勇敢地泡，尝试各种失败的可能，最糟糕也不过如此。接下来的每一泡茶汤或许比前一泡更好。

我曾投入十年的时间去插花，废寝忘食，周一到周日都在插花，婚丧喜庆都去插，还毛遂自荐去给别人插花，直到有一天拿起剪刀剪不下去，我就把学生都送走，我从此不干了。

年轻时我学了13年钢琴，老师对我说：“你不能离开音乐，你离开音乐就没有了人生，离开我你就没有了你自己。”我一听，这还得了！当年我21岁。于是我写一封长长的信，带了一束玫瑰花送到老师家门口，我告诉老师，我想做一次我自己。从21岁的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弹过钢琴，完全没有遗憾，因为我找到了我自己。

所以放下茶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出书是想跟社会告别，给社会交代，做线上教育也是一样，交代完我就不做了。这就是我的生命观。

李曙韵给青睐系列活动题字

5

只喝好一支与我们最有缘分的茶

问题：初学者如何起步学茶呢？

李曙韵：世界最老的茶人张天福老先生已经107岁了，很多前辈也都告诉我，这条路还很远。茶是一个养生的艺术，因此茶人多长寿。

学茶从任何时候起步都不晚，至少有大半辈子还可以继续探索，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就珍惜每一次遇见。不要给自己设定框架，有时穷尽你一生的财富和时间，都不可能研究好一个茶系。所以弱水三千我们只取一瓢饮，只喝好一支与我们最有缘分的茶，去好好研究和品味。

我非常喜欢江西的一支绿茶叫做狗牯脑，它新茶做旧非常好喝，而且有很大潜力变成老绿茶。它的工艺很特殊，滋味很浓郁，香气很高，价格又很合宜。我觉得与它有缘分。

学茶首先可以跟着茶叶学，用150cc的评鉴杯盛好沸水，投入3克的茶来浸泡，绿茶2分钟，球型乌龙茶6分钟，其他茶都是5分钟，之后出汤，用汤匙分成小杯来试喝。这样每天训练自己的感官，用最规则的方式来品味，非常省，3克茶就可以喝到整体的茶汤。这样出来的茶汤本身蕴含了茶叶所有的优缺点，这时就可以评茶，先看缺点，是不是苦涩，是不是有火气，在之后小壶泡的时候就可以进行矫正了。接下来用技法修饰，换水、换壶、缩短时间、降温等方法来修饰茶。

学茶就是学习做人，没有缺点的茶是不可能存在的，当我们新认识一个人时，我们会觉得这个人很好，可是再观察观察，发现和茶一样，可能会苦、会涩，而这才是茶，这才是人。正如明代张岱所说：“人无癖，不可与之交。”因为没有癖的人没有真气，所以要有缺点和个性，茶也如此，如果某种茶非常不易矫正和修饰，那么就非常值得我们耗尽一生来研究。

学茶还可以是禅宗式，我们不是陆羽再世，我们不懂茶，那么如何入手呢？《日日是好日》这本书中，讲述了二十多年来学习日本茶道的故事，主人公每周末都要去老师家学习，周复一周十分疲惫，她甚至想要迟到和请假。日本茶道的学习之法是要重复做你已经知道的事情。比如注水，这一个动作要多堂课反复练习，不要问，也无关天赋，等到练习十万遍之后，你自然就会发现，你跟十万遍之前的自己有何不同。这是在训练人的心手合一，你面前是金壶还是玻璃壶，有没有壶、有没有水其实都不重要了，可是这个过程是一种仪式，是必需的。这种方法适合一部分人，所以建议大家可以反复练习一件事。

活动现场

6

身体会告诉你什么是好茶

问题：在日常喝茶中，我们追求的是什么？我们能够到达怎样的深度？

李曙韵：要看你是如何进入其中的。是感官被吸引，是被香气吸引，还是被味道吸引，被视觉吸引？还是被茶会、茶人吸引呢？只要你一进入茶的世界，你就出不去了，一个茶人如果不固步自封，就会一直成长，其生命状态也是一直在生长。很少有一种饮食材料，可以像茶一样，可以和人的生命结合得这么好。

不同的生命阶段会体会到不同东西，年轻的时候觉得茶好喝，因为肠胃年轻健康，40岁是一个生命的临界点，人的身体和灵魂开始南辕北辙，40岁的人身体开始走下坡路，可灵魂却想挣脱这个现实，追求更高的东西，去灵修。很多人开始从美去追求，从信仰去追求，茶是除了宗教以外，最适合灵修的载体。

如果只专注于喝茶其中的知识，很容易受到干扰，而且其复杂程度远超想象，难以进行也难以快乐。所以要回到自己本身，相信自己的身体，身体会告诉你什么是好茶，不要勉强自己喝贵茶名茶，不要和身体对抗。因为茶可以辅助你找到自己的身体感觉和灵性。越喝越有压力就失去了喝茶的快乐，所以遇到什么就相信当下就是最好的，不要奢望太多，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就够了，喜欢喝什么就去相信，这就是好茶。

然后要找到你的对手，可能是你的邻居、你的家人、你的小孩。可能你的小孩会是你最好的对手，因为小孩最干净，没有包袱，味蕾清楚。如果小孩子不喝的茶，可能这支茶真的不够好。泡给长辈时，如果长辈会失眠，就换一支可以和长辈一起喝的茶，这时，茶就会是中国人情最好的黏合剂。茶就像一盏灯，只要有茶的地方，随时都可以聚拢人心，家里最温暖的地方，也都是有茶香的地方。

“茶家十职”为参与者们精心准备的两款茶之一

7

藉由线上教育 我想和大家“好好相处”

问题：线上教育可能受众参差不齐，更多是对茶没有深入研究的人，您会准备以什么样的内容呈现出来呢？

李曙韵：我最初很想在这里做一个生活美学空间，可是三年后问题接踵而来，比如房屋、收入、商业模式等大大小小的问题，于是就要思考如何经营的问题，我就不是纯粹的茶人了，而是要成为企业家，这杯茶就回到非常沉重的起点了。

这时我开始接触线上教育，时机刚刚好，不早不晚，太晚的话机会可能就不是我的了；太早则听不进去，因为我还对实体店有幻想。幻想有一天什么是中国的星巴克，幻想有一天我们每个人在茶桌前都有一个手工研磨茶的石磨，六大茶随便挑选，自己磨一磨，给一个茶碗，直接端到大街上去。可是这种模式只能活在幻想里，它的商业模式不可能落地。所以线上教育非常好。

线上教育和禅宗式学习有一定的相似之处，我要重复做这件事情，从前我把学生当天才教育，教学中我就说一遍，你最好马上懂。而现在不是这样，现在我想和大家“好好相处”，和过去的自己好好相处，来做一个重复的动作。大家都是一样的一份入门的道具，人人都消费得起，甚至包含在学费中，没有高低之分，你做出的动作就是你的心的样子。起跑点是一样的，心就可以安顿下来。

但如今温室效应不可忽视，喝茶成了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因为喝茶与生态、土壤、水息息相关，未来喝纯净水会十分困难，未来茶道会遇到前所未有的难题，去哪里找到干净、好喝的水呢？所以希望大家回到茶道的原点，珍惜资源，爱我们的地球，慢慢喝茶，好好喝茶。并且，重点不是茶，而是茶所连接的人与人之间的情，就像今天，我们因为一杯茶而认识，所以感谢大家，感谢北青报。

活动后的大合影

整理/ 张嘉 李丹

摄影/师雨佳

编辑/肖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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