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门外的宣报声，称心忙放下手中的物事，匆匆出门迎候。李承乾一身华服，被宫女小心地从车上扶下来，英俊的面庞没有一丝笑容，眉头轻皱。落地时那条伤过的腿有些痛，让他更添了烦躁，摔开宫女的扶持，身体有些轻晃着就往内厅里去。称心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着，时不时留意着前面主子疾步行走时愈发显出有些不便的腿。

　　进到厅里，李承乾站在屏风处，手臂习惯性地举起。穿了大半日硬而厚重的朝服，压得李承乾有些透不过气来。他深吸了口气，阖了眼。称心忙过去为他宽衣解带，准备换便服。一丝熟悉的幽香飘进李承乾的鼻中，让他缓了缓心神，睁开了眼。正对上称心在他胸前低头整理着衣服前襟，乌黑柔亮的头发在自己的眼皮下随着那人的动作轻轻晃动着，李承乾心里一动，忍不住环臂搂住了他。

　　称心没有挣扎，只是任他那样抱着，头轻靠在他的胸前，听着那颗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起起伏伏。半晌，才轻声问道：“今日面圣可还安然？”

　　李承乾直起身，轻轻放开了称心，转身踱步到几案旁，有些苦涩地笑笑道：“嗯，还好。每天都是那些个事儿，有的没的，都能说上大半天，真是服了那些文武百官。”

　　这几天已陆续有大臣暗中上奏提出另立储君。今天魏王又呈上他所监督修编的《括地志》，得到父王的大加赞许，更有几位魏王近臣从旁推波助澜。这显然不是事出偶然那么简单。

　　自己这个太子位成为后宫这些皇子们的众矢之的，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幼时天真烂漫，心无芥蒂的手足早已不复存在，那些表面恭敬的皇子和他们的近臣们，背地里却无时不在谋划着，如何将他这从太子位上拉下来，根本没有人会在乎，被拉下来的自己是否将粉身碎骨。

　　这些年，也倦了，要是真的走到那一步，就随它吧。若是可以保住这条命，他盼望能和心爱的人离开这里，或许会在某个边城小镇，平静地共度余生。只是眼下逼自己最紧的，正是那现今正被父皇宠爱倍至的魏王。以他的狠辣，如果事成，第一个要斩除的必定是自己这个前太子。而这东宫，也会随己灰飞烟灭，包括自己最在意的人，称心。

　　李承乾转过了身。不远处，称心正注视着他，嘴角弯起个微笑，却没能掩住眼里一闪而过的忧色。还是让他担心了吗？

　　李承乾心里一暖，走到称心跟前，轻托起他小巧的下颌，故作轻松地调笑道：“没事，这些年，你知道我已经习惯了。你这个小脑袋就不要担心这些了。告诉我，早上的练剑你可是输了，是不是该罚呢？”

　　称心愣了一下，看着李承乾带着些作弄意味的笑脸，不由得红了脸。

　　2.

　　窗外秋夜寒，帐内春宵暖。

　　李承乾侧着身，一手支着头，看着身边正平复喘息着的称心，另一只手用指腹顺着润泽的颈向下，在他汗湿的背脊轻划着，摩挲着，感受着少年所独有的青春躯体在自己指下轻微的颤栗。

　　他从第一眼看到称心就着迷，无可救药的着迷。称心，不似他所见过的众多虽年龄相仿，却俗媚轻浮的乐僮，这个清秀俊美的男孩，浑身透着一股干净，清雅，如一株不染尘的莲花，让他暗自惊叹，也格外疼惜。

　　从叔父那里把他要来，就这样一直留在了自己身边。察觉到称心初时谨慎的疏离和抗拒，李承乾没有恼怒，反而更是耐心地包容着他，试探着接近他，百般逗他开心，直到他慢慢地对自己放下戒心，展露笑颜。

　　称心笑起来的时候，李承乾觉得阳光都失去了色彩。那一刻，自己的眼里，满满的都是，那稚气未脱的脸上，一双清澈的眼，一抹纯净的笑，让他怦然心动，魂不守舍。也是那个时候，李承乾真切地意识到，他不仅仅想守护这个人，他想拥有他，完完全全地，拥有他。

　　身为太子，动这样的心思意味着什么，他非常清楚。但他却无力阻挡，只能任由内心的渴望日渐升涨，让他沉沦的更深，直到再也无法自拔。

　　有称心在自己身边，李承乾就觉得心安。日间，被那些明争暗斗折磨得疲惫不堪，回到宫里来，只要看见他，自己就会不知觉地舒缓下来，不再觉得沉重难捱。夜晚，看见他为自己挑灯，斟茶，铺被，更衣，他会莫名的不再感到孤单。原本每到夜晚就倍觉阴森空荡的宫殿，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让自己觉得寒凉彻骨，寂寞难耐。尤其是自己轻拥住他，而他也温顺地依偎在自己的怀里的时候，自己那颗冰冷麻木了太久的心会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让他觉得陌生，又倍感依恋。

　　他要他，不是仅仅一时的贪欢，他想要他永远，能留在自己的身边。在这华丽的牢笼里，只有称心一个，全心全意地对他，不求荣华，不为富贵，只是一心盼着他开心，一意想着他好。在称心面前，他可以毫无顾忌，或放声大笑，或捶胸痛哭，或醉酒高歌。也只有在他面前，自己不是什么大唐太子，只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欢喜哀伤，会脆弱的，普普通通的人。

　　“称心……”　　称心轻轻应了一声，转过头来，几绺汗湿的青丝胡乱地在耳边和额头贴伏着，脸上的潮红还没有褪去，黑亮的眼里也蒙着一层水气，显得分外动人。

　　李承乾忍不住低头在他额上啄了下，道：“我们私奔吧。”

　　称心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扑哧笑了出来：“您最近看哪出戏这般着迷了？”

　　李承乾看着称心眼中的顽皮，微微一笑，头枕着臂倒到床上，望着帐顶，喃喃地道：“称心，你不觉得我们去寻世外桃源，不理世事，逍遥快活，要好过在这宫里闷闷的日子吗？”

　　称心慌忙半支起身，看向李承乾，道：“殿下何出此言？”打了个冷战，这才想起自己未着寸缕，登时满脸通红，匆忙抓起被子胡乱把自己裹紧。

　　李承乾抚摸了下他的头，笑着道：“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要是真的寻到了那样的地方，你可愿与我同往，厮守终老？”

　　称心垂眸，低声地道：“无论去哪里，称心必誓死相随，不离左右。”

　　李承乾直起身，双手紧握住称心的双肩，看着他。称心这时也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羞涩和隐忍，眼神坚定而坦然地迎向李承乾。半晌，李承乾低声唤着“称心……”狠狠吻住称心仍有些微肿的红唇，一把掀开被子，将他微凉的身躯揉进自己火热的怀里。

　　越是这样的温柔缠绵，越是觉得，怎么都不够，怎么，都不想放手。

　　3.　　早上还晴朗的天空，刚过了晌午忽然乌云密布，不多时便哗哗下起雨来。

　　李承乾出了大殿，仰头看了眼阴郁的天色，夹带着雨水的冷风，扑面而来，潮湿冰冷，竟有些刺骨的寒，让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他颓然地靠进车的一角，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方才自己被急召进宫时，父王铁青的脸色清晰的浮现在李承乾的眼前。

　　“定是李泰那个混蛋，居然跑去父王那里告密称心的事。” 他恨得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他不是没有担心称心可能会被牵连进太子位的争夺中来，他也不是没想过或许应该在适当的时候将称心妥善安置。

　　只是，自己贪恋着那份早已如呼吸般的温存，总是放不下，也离不开。

　　而如今，被告密弄得措手不及，而自己的不舍，犹豫，却是让称心命悬一线。

　　他气苦也愤怒，自己与称心真心相守，怎么就被扯上□□宫廷的不堪罪名？他李承乾以前或许是形迹放浪了些，可是他从遇见称心那天起，到现在，只有称心，以后，心里也不会再容下别人。

　　皇室容不得这样的事，容不得这样的两个人，那他不做太子，他放弃这个姓氏，带着称心远离京城，隐姓埋名，这样，也不行吗？

　　自己的据理力争，苦苦哀求，都没有让父王有丝毫的动容，换来的只有一句斩钉截铁的“称心必须死”，让他如遭五雷轰顶。

　　被逼无奈，他只得表面应承了父王，自己来处置。可是，他能怎么办？

　　难道真要眼见着称心被处死，用他的命换取众人的缄口？

　　他做不到，他真的做不到。

　　称心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因为自己的私心，被带进了东宫，他不过是，也对自己动了情。

　　如果有错，那错的人是自己，受罚的那个也该是自己，而不是他的称心。

　　父王要下旨赐死称心，他不能坐视不理；现在要自己回去暗中除掉，他更是万万不能。

　　须尽快把称心送出宫去，哪怕是违抗旨意，犯上欺君，他都不在乎，他只要保住称心。

　　拿定了主意，李承乾吩咐小太监尽快回宫。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和着雨水发出噼啪的响声，一下下，敲在李承乾本就纷乱的心上，更像是在一声声地催着命。李承乾握紧了拳，指甲深嵌进掌中，渗出了血，却浑然不觉。

　　4.

　　几乎是奔跑着进了自己的寝殿，李承乾挥手让侍女和太监们退下，关了门，一把拉过称心，紧紧搂在怀里，呼吸急促，仿佛怕一松手，眼前这个人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感觉到怀里的身子轻微地颤抖，李承乾放开了他，伸手探上了他的额头，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称心暗自定了定神，笑了下，道：“朝服有些湿，快换下来吧，免得着凉。”

　　李承乾看见称心的衣衫也被浸湿了一小片，心中一动，忙道：“是我疏忽了。你也快去换件干爽的，我自己来就好。”

　　待称心出了门，李承乾直奔到书案前提笔写了封短信，命人速速送去李元昌府里，这才胡乱扯开朝服，随手一扔，感觉全身乏力，坐在椅子里，头靠向椅背上阖了眼。

　　称心回来见李承乾只穿着中衣，忙找了件外衫，轻轻走过来帮他披上，却被李承乾就势搂住，头也埋进称心的怀里，闷着声道：“称心，现下宫里事务繁多，我自顾不暇。我已写信给皇叔，他晚些时候应该就会派人来接你过去。你在他那里我会比较放心。”

　　称心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何以突然要送称心走？可是朝上发生了什么事？”

　　李承乾摇着头道：“你不要乱想。你只是暂时过去住一段，皇叔素来与我交好，自会帮我照顾你的。”

　　称心挣脱出李承乾的怀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称心若是做错事，请殿下尽管责罚，称心却不能这样不明不白，一走了之。”

　　李承乾本就心里焦躁，见平日乖巧顺服的称心此时却执拗起来，再也按捺不住情绪，声音有些嘶哑地低吼道：“你一定要走，否则必死无疑。父王铁了心要你的命，我除了送你出宫，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保你，你明白吗？”李承乾话刚出口，就明白了称心的用意，顿时懊悔不已。

　　称心浑身一震，紧抿了唇，脸色苍白。李承乾忙起身，一只手扶起他搂住，另一只手轻抚他的头，柔声道：“称心，别怕。皇叔那里应该是稳妥的。只要你顺利出宫，这边我自有应付之策。”

　　称心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双臂紧紧环住了李承乾，脸埋进李承乾的胸膛里，不再说话。半晌，称心轻声道：“殿下，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去准备一下。”

　　李承乾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放开了称心，对上称心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向自己，神情中有种他想抓却抓不住的情绪，让李承乾莫名的有些发慌，目不转睛地看着称心，想要探询，称心却已收回视线，跪倒在地，叩了头，起身走了出去。

　　今日一别，不知道能否躲过这一劫，也不知道能否再见面。

　　5.

　　称心坐在窗前，仰头看着院里被风雨吹打得摇曳的树枝，颇有几分萧瑟和凄凉。

　　他一直都不喜欢雨天。也许是因为，滴滴答答的雨水，总会令他想起母亲把自己送去当乐僮那天，满面的泪，他用小小的手去帮母亲擦，却怎么都擦不干。

　　他没有怪过她，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她不会忍心把自己送进去。虽然明知道那里不过是另一条不归路，但至少，她不会亲眼看见她的孩子饿死在自己的面前。

　　小小的年纪就要经受苛刻训教，学琴习舞。在皮鞭棍棒下长大成人，也无非是沦为任人宰割，与人取乐的玩物。称心清楚这样的宿命，但却无法说服自己认命地接受。

　　初到东宫的那晚，他跟在领路的太监身后，暗自摸着怀里藏着的毒药，手心都是冷汗。如果，真的逃无可逃，他宁愿在那之前，放弃自己生存下去的念想，保全仅有的这一点点，属于他自己的尊严。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命活到现在，他更没想到，贵为当朝太子的李承乾，会对自己，一个卑微低贱的小僮，那么珍视，那么呵护。而自己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系在了这个，除了记忆中的母亲外，唯一一个真心对自己好，让自己不再觉得冰冷无望的人身上。

　　在他心里，他不是荣耀显赫，呼风唤雨的太子，不过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寂寞，悲哀，身不由己。

　　从他决定跟太子在一起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的每一天，都是侥幸偷来的快活。和太子的事一旦被发现，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虽然他觉得，他的罪孽并不致死，他只是喜欢了一个人，贪恋了一份温存。

　　虽然他并不想死，可是这如蝼蚁般渺小而脆弱的生命，从来就由不得他来决定。

　　虽然他很不甘心，可是他的不甘，反抗又有什么用？

　　他知道，如果还有一线生机，太子也不会绝望到，明知道是忤逆皇命，却还要私放他出宫。

　　可是能逃到哪里？即便今晚真的出了宫，他活着，对太子就会是一种潜在的威胁。自己只有死，才能保证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

　　遇见他，是他的幸，也是他的不幸。如今，走到尽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还是不去辞别了吧，这样，自己才不会有动摇的可能。

　　称心提起了笔，写下几个字，小心把纸折叠好。低头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锦囊，在外面那个“乾”字上反复摩挲了一会儿。

　　自己身上也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能留给他。称心有些苦涩地笑了。拿起剪刀，　　剪了一绺自己的头发，放进去，扎紧了口。

　　最后看了眼他放在桌上的东西，称心起身出了房，带上了门，瘦削却挺拔的身影渐渐被吞噬在风雨飘摇的夜幕中。

　　5.

　　小太监们被太子几近疯狂的模样吓得逃命般地奔出去找人，空荡荡的寝殿里只剩下李承乾一个人，面色苍白，颤抖的手里紧紧捏着那张称心留下来的纸和那个锦囊，颓然坐在床边，发着呆。

　　待得有人来报信的时候，李承乾愣了一下，眼神迷茫地看着面前来报信的小太监，明明跪在那里的人嘴巴在动，却听不到他说什么。

　　跪在那里的小太监一身的冷汗，边擦额头边又胆战心惊地回禀了一遍，说是在湖里捞起了人。

　　“人呢？我要见到他人。” 声音沙哑得不像是他自己在说话。李承乾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闭上了眼，微弱的喘息几不可闻。

　　听到有脚步声进来又退出去，他慢慢睁开了眼。那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安详而平静。

　　在称心的身边蹲下，他认真地端详着，那张干净好看的脸，近在咫尺，却恍若天涯。

　　他轻轻抚上他的面庞，冰冷的感觉让他的手指轻微颤抖。他忙一把扯过床上的被子，把称心的身体裹住，他知道，称心一直都比较怕冷。

　　手触碰到他那原本红润的双唇，现在已没有了血色。嘴角却微微弯起，让李承乾有刹那的错觉，好像是睡梦中的人在对着自己笑。

　　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

　　皇叔宴会上，一身白衣，那个清秀剔透的称心……

　　随自己回宫，与自己的眼神相遇，惊讶和不安的那个称心……

　　不顾自己被害跛足时的暴戾，死命抱住自己说“会好的，会好的”的那个倔强而勇敢的称心……

　　自己因为母后的忌日，醉酒大哭时，那个温柔地揽自己入怀直到自己沉睡的称心…

　　对自己笑得灿烂如暖阳的称心……

　　在月下为自己吹笛排解的称心……

　　还有，写下“无悔”的誓言的那个义无反顾的称心……

　　心里的绞痛蔓延到喉间，泛起一股腥甜，一大口鲜血喷洒而出，溅到被子上，也有些溅到了称心的脸上，眉间，更衬得他的脸色苍白。

　　李承乾慌忙用手去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去，猩红的一片。

　　他一把抱起称心，搂在怀里，喊着，发出的声音却嘶哑而哽咽：

　　“称心，你说你无悔，可是，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称心，他一心想要保护的称心，最后还是为了自己，断送了性命。

　　原来，真的没有选择，不争，不夺，就什么也保护不了，即使想保护的只是一个人，一个人，而已。

　　贞观十七年（643年），李承乾与汉王李元昌，侯君集，李安俨，杜荷等密谋造反，还未实行就被告发。李承乾被废为庶人，徙往黔州，两年后死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