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用惯了推拉摇移的大多数电影相比，《一江春水》是部相当特别的片子。 它仅采用了简单的固定镜头，却达成了意味深长的洞见和凝视。4:3的画幅像一扇朴素又平实的窗，领我们从看似正常的秩序感中抽丝剥茧，就窥见了平静江面下的暗流，也找到了能和大多数人共情的钥匙。

蓉姐的秘辛

你我的困境

无论大城小镇，现实世界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这次，我们看见的是蓉姐。

她是湖北郧县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洗脚工，朋友不多，但和足浴城的金花是彼此帮扶的铁姐妹，性格温厚，深受老顾客田阿姨的喜欢，对方甚至想让她成为自己的媳妇。可蓉姐最放在心上的，还是自己刚成年的弟弟小东，想让他上大学，有好前程，但从他嘴里却传来让小女友静意外怀孕的消息……

骤雨搅乱了池水，故事从这里急转直下。好友金花回老家结婚的美好出路似乎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田阿姨对自己刻意的示好其实另有所图，暧昧的店老板竟也把她利用，而从小养大的小东也要别她而去，踏上远行的路。

最令人心颤的还是蓉姐自己的秘密。很多电影喜欢在开场抢占注意力，而 《一江春水》则别具匠心地选择在最后6分钟制造了余韵悠长。当她亲手揭开尘封往事，我才意识到，原来一切早有迹可循。为什么蓉姐对小东让女友怀孕反应激烈，为什么她和弟弟的相处有母子般的亲昵。为什么她吟唱的《洪湖水浪打浪》充满汉音楚韵，夜深人静时独自感怀的却是北方评剧《刘巧儿》。

当想起心中曾经认定一生的“赵振华”，蓉姐的脸上依稀仍有小女孩时的娇憨。漫长的十九年里，她把一口湖北话练得自然纯熟，但这个异乡人始终背负着自老家带出的原罪。 一个从头到尾不在场的男人，却塑造了一个女人的前半生，疮疤露出时，才发现它从未结痂。

起初片名就叫“蓉姐”，后来导演高启盛觉得，这样还是“格局小了”。与其说是蓉姐的故事， 《一江春水》更是底层女性的群像。

故事中可以寻见一种无处不在的“孤独”，它也同样在你我的生活中若隐若现。独自照顾植物人儿子的母亲孤独，她甚至不得以“诱骗”来舒缓自己疲惫不堪的肩膀。想重拾旧爱却遭遇背叛的金花孤独，她小心尝试将心交付给了愿意温暖自己双脚的人。未婚先孕却向往爱情的静孤独，她宁愿出走也不想禁锢住真实的自我。哪怕是大雪天里刚给鹿喂完食物的大姐，当她面对着丢失近二十年的亲人，心中万千，也有口难言。

电影中多次出现的江水或许正是个绝妙的隐喻。小东打起水漂来轻巧灵活，蓉姐扔石子的姿态却显得生涩呆愣。 这大抵是因为少年人的忧愁浅，他的情绪还在水面悬浮，而中年人的忧愁就和江水一样绵长不绝，她始终在投石问路。两人亲密比肩，却同样是河两岸，最终也面朝两个方向奔离，永隔一江水。

小东远走，维系蓉姐生命的线全松开了。于是她心安理得又干脆利落地下坠，命运却反过来给了一记颠倒拳——彻底沉沦的理由竟也是子虚乌有。努力维持的波澜不惊突然变成《麦琪的礼物》式的荒诞，无所依的江水也不知往何处去留。

此前，整部电影都可以称得上克制平静，很少见到激烈的情绪，直到最后一幕长镜头的近景，当李妍锡独自对着火光流下长长的泪痕，观众的心波无不久久激荡。她既哭且笑，悲喜莫名。当火光吞噬了蓉姐挣脱的口罩，当她的脸庞被映红，这似乎是一种的释放，又仿佛满目空茫。没有背景音乐，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噼啪啪声，粗粝而静默地完成了对似水流年的注解。

或许很难想象，但这段镜头是李妍锡一气呵成的。导演高启盛说，“还是保一条吧”，她才又哭了一次。最终，成片还是用了第一条——因为那就是蓉姐。

“当时是什么心情呢？大概有委屈，有难过，有对小东的不舍，也有对他成长的欣慰，很多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

片子拍完两年了，可一提到蓉姐，李妍锡依然会重新浸润在回忆里，被没顶的情绪哽住喉头。这个角色在她生命里留下的印刻太深了，深到就像在平行宇宙里，和她同样面目的蓉姐真的在人间。

“她是真作为蓉姐活过一遭”

电影拍摄所在的十堰郧县，是南水北调的核心水源地，汉江穿城而过，春水奔流不息。缘分来得就是如此巧妙，同在“江城”武汉长大的李妍锡一看到蓉姐，就觉得这个角色“非我莫属”。

试镜时，她穿着家里阿姨的衣服就来了，也没化妆，往沙发上一坐，看起来“怯生生的”，已是入戏的状态，交谈起来，一口汉腔松弛又自如，就是个地道的湖北女人。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尽管在导演高启盛想象中，李妍锡比蓉姐要漂亮得多，但这不该成为阻碍。为了她，高启盛还把此前设定的45岁改小了。

于是李妍锡成为了时年32岁的“蓉姐”，和“小东”祝康笠一起搬进了剧中的老房。每个月，她只能领到1000块的生活费，自己盘算该怎么掰成两半花。平日里，她像蓉姐一样操持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每片瓷砖都摸得一清二楚。白天，她还要和“金花”一起去足疗店跟人学按脚。

他们就这样“相依为命”了两个月。片中，蓉姐教小东做饭，小东给她按摩，两人一起在沙发上打游戏、泡脚，把日子“越烫越舒服”。看完片子，很多人说姐弟俩的相处看起来“太生活了”，简直没有什么演的痕迹。李妍锡不意外，因为他们每一天就是这样度过的。哪怕下了戏，祝康笠也喊李妍锡“姐”，李妍锡也唤他“小东”。

电影里，蓉姐和小东吃饭时都会不约而同跷起了二郎腿，这也是姐弟俩的小设计。 “朝夕相处的亲人，一定会有默契，哪怕不是所有人都能注意到，也要存在这个细节。”

他们花了大量的时间一起梳理了蓉姐和小东每一年的大事记，把小东三岁开始的前史全都排演了一遍。尽管没有剪进成片，它们都成为了正式拍摄时牢不可破的根基。片中在小东给自己按脚时，蓉姐絮絮叨叨，回忆起五岁的弟弟跑了三条街给自己买药，很感动，又说他也洗坏了自己一件羊毛衫，一定要赔。 每个李妍锡细数的画面，都能在祝康笠心里掀起波澜，因为这是他们的共同记忆，也是他们赋予人物的精神和灵魂。

李妍锡还记得，有一幕蓉姐因生活所迫想把小东送人的戏，自己大哭了一场，近乎崩溃。那时，在她心里，小东就是她最疼惜的孩子，她心里最柔软处，一触碰，就会发酸。这也是为什么她在听到成年后的小东真的要离开自己时情难自已，维持了一会儿克制的面具，还是抽泣到浑身发颤，甚至不得不用抱枕遮住了脸。

导演截掉了后半段，于是成就了到了影片最后一幕才让泪水砸下来的重量，让李妍锡佩服不已。“导演的审美对片子的审美和演员的表演层次是决定性的。”在FIRST影展喜获“最佳演员”后，高启盛同李妍锡开玩笑，叫她“苟富贵，勿相忘”。

“我怎么会忘呢？”入行十余年才等来了这样一次被看到的机会，她心里全是感谢。

过程都是河床

而她的目的地是汪洋

和李妍锡聊天时我才发现，她身上看不到一点蓉姐的影子。李妍锡有着武汉女孩的典型性格，直爽而热情，讲到兴奋时会滔滔不绝，也专业又务实，清楚地记得自己演过的每个人，和人生中的每一个决断。

李妍锡小时候练中国舞时，不是领舞就是独舞，总站在舞台中央，享受所有灯光为自己聚焦。从北京舞蹈学院音乐剧专业后，喜欢唱跳的她顺势进了女团组合，却发现公司的路子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果断选择了告别。

“我觉得不管是歌手还是演员，你都需要代表作，你不能说一开始奔着钱去”。迷茫时，李妍锡去央视做了伴舞，和以前给自己伴舞的人当了同事。“当时，他们问，‘你怎么在这里？’我就说， ‘这只是我的过程’。”

野心让李妍锡勇敢地转换了赛道。两个月后，她离开了央视的舞台，开始跑组。吃过几十次闭门羹后，她陆续有了一些参与大制作电影的机会，但因为不是主角，戏份总被随意舍弃。李妍锡不甘心，又去演电视剧，在湖南卫视的古装片里演了个小妃子，还活到了最后一集，但是也没什么水花。而且电视剧制作团队庞大，常常需要赶工，没有什么时间给小演员磨戏，大多数时候拍上两条就用了，李妍锡想要争取再来一条，也没有机会。

这些经历让她冥冥中和蓉姐有了共鸣。 “我觉得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剧情里的人，都是在自己的困境中寻找出路，所以我特别能理解她。”

直到2016年，李妍锡参演了获得北美青年电影节评委会大奖的短片《冬泳》，第一次得以为慢工出细活锤炼出的真实感着迷。光是一个搬猪肉的镜头，她前前后后拍了几十次，指缝里都是肉渣，在路上骑三轮车时，司机也以为她就是卖猪肉的。

《冬泳》获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真人短片提名的时候，李妍锡也去了现场，亲眼目睹了不少人为影片流下泪水。散场后，一个小女孩认出了她，惊喜地让她签名。“可是我不是明星啊。”但女孩的眼神里都是欣喜，“我好喜欢你的表演！”

“ 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我想做什么，我觉得我应该是做一个活在角色里的人。就是我在银幕上人家会说，‘她演得真好‘，但是生活中可能别人并不用认识我。”现在，与其是自己成为焦点，她更欣慰自己的角色在台上盛放。

这次拍《一江春水》体验生活时，李妍锡去买鸡蛋，又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叫了“阿姨”。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兴奋地给导演发微信：“他叫我阿姨诶！”因为李妍锡知道，自己把人物立起来了。

好作品是不会骗人的。这次在FIRST青年影展获奖，在签到处她就被一群志愿者团团围住，听了满耳的夸赞，心里也隐隐激动起来，“难道这次我真的有机会？”

李妍锡连获奖感言也没准备，听到宣布结果时，情不自禁一嗓子“嗷”了出来，又赶紧提醒自己捡起“偶像包袱”。上了台，回想起自己的十年一刻，她忍不住哽咽，倾吐出了肺腑之言：“ 希望大家能给新人演员更多机会，我们真的坚持得不容易。”

好在，李妍锡坚持到了云开雾散时。以前，她总对自己的眉心痣不满意，现在，人们说：“你不要变，你眉心的痣太美了。”观众的好评最让她满足，她觉得， 其实做人也和演戏一样，都是够真实，才动人。做女团的时候她不想赚快钱，现在有了一点成绩，她也不想虚耗自己的年华。

“我觉得人到了最后，追求的一定是名声。如果你东西好，哪怕只有一场戏我都是愿意去的，但是如果不好，让我演个女一号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

有了成绩，也就有了压力和动力，李妍锡对自己有自信，“下一个角色，一定要演得比蓉姐更好”。说起终极目标，她做出了“嘘”的动作——“先保密”。

“总有人问我是要继续演文艺片还是演商业片？其实真不用分那么清楚，你看《我不是药神》，还有《绿皮书》、《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它们不都是商业和艺术的结合吗？我都很喜欢，我希望有天自己也能出演这样的片子。”

一切历经的过程都是河床，没有它们，一江春水无法到达此处，而现在，它正奔涌在寻找大海的路上。

编辑/Freya 设计/Kiko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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