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简称《幻觉》。

只能说网友们在锐评秦国军功爵制之前，能不能先找本注疏多一点的《商君书》啊……《境内篇》特么才几页啊你就已经读不明白了……

全文链接：秦国军爵制的幻觉：披着平等外衣的不平等游戏

《商君书·境内》之所以无言“故爵不更，升为五大夫”，历代学者中有以为存在脱文的，也有如图中所示，引《二年律令·捕律》证“战士的爵位升到不更时，国家会将爵位奖励替换为物质奖励”的。然而，由于《二年律令》实际上是惠帝二年时汉王朝所颁布的律令，后一说法从根本上就站不住脚。我们只要稍微翻阅一下《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就可以看到：

参考《表》文中有关曲城侯蛊逢的记载：

可知《功臣侯表》中“卒”字意为“普通士卒”。

众所周知，《二年律令》是汉王朝时期的法律。如果我们选择将出现在汉王朝法律中的“其斩一人若爵过大夫及不当拜爵者，皆购之如律”规定解读为“限制不更及以下级爵者的上升空间”，那我们又要如何解释上述一长串在汉王朝的军功爵制度下，从小卒做到列侯的人员名单？以“汉法”论“秦法”，结果连汉朝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都没搞懂，有这样的道理吗？

就现有文献而言，《二年律令·捕律》中“其斩一人若爵过大夫及不当拜爵者，皆购之如律”的规定及见于其他汉简的类似规定，实际上只能证明汉代存在“以物质赏赐替代爵位赏赐”的法律，而不能证明汉代存在“‘若爵过大夫[2]’者不得以军功升爵”的规定，更不能证明秦代存在类似的规定。《商君书·境内》之所以无“故爵为不更，就为大夫”之语，其实有可能是因为存在脱文。

只能说，孙诒让一次妄猜，谣言流毒百年……

《商君书·境内》原文：

人家孙诒让都说是“‘羽’疑当为‘死’”，不敢直接下定论了（可以看到，其后孙氏在言“‘轻’当为‘刭’”时就没有用“疑”字），偏偏网友就是不肯放过人家，非要说人家孙诒让关于“羽”字的观点就是“绝对正确”的。然而仅此而已甚至还无法满足网民们在“秦制”话题上的猎奇心理，本文现引截图中《幻觉》文段如下：

可以看到，《幻觉》一文在解释“其战也，五人来簿为伍，一人羽而轻其四人，能人得一首则复”时，除了孙氏“‘羽’疑当为‘死’，‘轻’当为‘刭’”之说以外，还引用了高亨“‘羽’疑当作‘兆’，形似而误。‘兆’借为‘逃’。此言一人逃走，则加刑于其同伍四人，即同伍连坐的法律”的说法，认为《商君书》中的“羽”字同时包含了孙说“死”和高说“逃”的含义。我不知道该公众号作者是否还要借此证明：我国古代先秦时期确实存在过丧尸病毒，以至于秦国士兵的尸体甚至有机会能当逃兵。关于“其战也，五人来簿为伍，一人羽而轻其四人，能人得一首则复”的具体含义，上引截图中张觉的说法是“羽”字表“作战勇敢”，如《后汉书·贾复传》：“于是被羽先登，所向披靡，贼乃败走”等。因此《商君书》中的这句话，意思其实是：“假如五人队中只有一个人能够在作战时勇敢，那么，剩下的四个人都要受到惩罚。”

此外，上引《幻觉》文段中所谓“只要有一人当了逃兵，其余四人就会被斩首”的说法，实际上也是对“轻”字含义的错解（该公众号的这一说法本身沿袭自高说）。问题还是出在“则复”二字身上：假如“轻”乃“刭”之误，那么，“一人羽而刭其四人，能人得一首则复”所指的就是“四人皆受刑死，然死后犹可与敌战，若能斩敌首级者即可复活”了。历史上显然不可能存在这种大秦丧尸兵团。

我们且不论高说、张说对“羽”字解读的各自正误与否，而单论所谓“以斩首抵连坐”的规定在秦国中是否存在。在《史记·商君列传》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秦法关于“连坐免罪”的规定如下：

按《史记》记载，秦法中避免“连坐”的主要方式实际上是“告奸”。

从“一人羽而轻其四人，能人得一首则复”中的“则复”一词来看，“轻其四人”之刑的实际执行，显在所谓的“人得一首”之前。也就是说，你只能在刑罚正式执行完毕之后，才能以所获敌军“首级”来抵先前所犯之罪。而在刑罚所正式执行之前，你想用敌人的首级来抵罪避免连坐是没有用的。避免连坐的唯一办法实际上只有“告奸”，商鞅可还没有仁慈到在这件事上给你留钻法律的空子的机会。

在了解了孙诒让老前辈曾将“羽”字妄解为“死”的学术史之后，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理解以下有关秦国法律的说法实际上来源于何处：

这一说法的错误性实际上相当地显而易见：秦军基层士兵的升爵条件是“得爵首一（级）”，这根本就与“能人得一首则复”这一“刑后抵罪”环节不属于同一系统。考其观点出处，除上文所述对孙氏旧说的沿袭以外，还有就是对下引《商君书·境内》文段的错误解读（尽管这一错误在《幻觉》一文中并未真正出现）：

《幻觉》一文所谓的“前提条件是斩杀敌人的数量大于己方死亡人数”这一观点，其立足基点很大程度上正是网友们习惯将《商君书》所谓的“盈论”释为“减去己方死人数后‘盈’余的斩首数”。

本文现引《商君书·境内》原文如下：

盖“盈论”一词为实乃对统计结果的评价，如果达不到“能攻城围邑斩首八千”、“野战斩首二千”的标准是无法被称为“盈”的。可见此处之“盈”当释为“满”。“盈论”即“达到国家制定的赏赐标准”。

完全扯淡的解读。本文现引《商君书·境内》原文如下：

《商君书》的这段记载被许多人误以为是“只有二级以上至不更级爵者才能在军中担任作战士兵”。然而关于所谓“校”和“操”的身份，《商君书·境内》中有如下叙述：

《尉缭子·伍制令》有：

可见在战国时期，只有“什长”及以上级别军官才能被称为“吏”，“校”、“操”乃什长级军官。“徒”当指一般步兵，伍长级军官仍为“徒”，而非“吏”。

那么，“卒”字又该作何解呢？我们可以参考《周礼·夏官司马·叙官》：

由此可以推断，《商君书·境内》中“爵自二级已上至不更，命曰卒”所实指的可能是“担任百人队队长一级的军官”。而在“不更”级爵之上的“大夫”爵，其作为军官时可能如《周礼》所言，在军中担任“五百人队队长一级的军官”。由于《商君书》并未将“校、徒、操”与“屯长”并称，指挥五十人的“屯长”或亦为“‘卒’级军官”。

（这里再说个题外话，《商君书》原文中：“五人一屯长，百人一将。其战，百将、屯长不得，斩首；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论，百将、屯长赐爵一级”一段应存在脱文，“五人一屯长”实为“五十人一屯长”。毕竟，如果“百将”只能够跟“伍长”并称，那“什长”们又都上哪去了？？？）

总结：无爵者及公士爵（一级爵）在秦军中担任基层士兵及“什、伍”一级军官（校、徒、操）。上造、簪袅、不更（二级爵至四级爵）在秦军中担任“卒”一级军官。根本不存在“公士爵为屯长、百将”，或者“簪袅必为屯长，百将必为不更”这两种情况。“簪袅必为屯长，百将必为不更”的说法问题在于，没有考虑到“降爵不降官（犯罪后用爵位抵罪）”、“升爵不升官（主动拒绝升迁，或上级认为其能力不足，要求其再锻炼一段时间）”、“升官不升爵（主官死后副官顶替）”这三种情况的存在。

前文已述，秦法中并不存在“战友战死，士兵要用敌人首级抵罪”的规定。所谓“一人羽而轻其四人”，孙说释“羽”为“死”实无据。

“百将、屯长不得”一句，所指的很明显就是“指挥部队时，手下没有斩获敌人首级”，怎么就成“百将、屯长一定要亲手杀一个敌人，不然百将、屯长就要被斩首示众”了？？？？？？？？？？商鞅何等聪明之人，会想出这样脑残的军法，不逼死秦军的基层军官不罢休？？？？？？？？？？？

实际上，《商君书》应存在错简，“就为大庶长；故大庶长[4]，就为左更；故四更也，就为大良造。”一句当在“故爵五大夫”之后。也就是说，“五大夫”级爵仍是可以往上升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