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51年，大清王朝的历史时钟走到了乾隆十六年。农历二月，正是江南大地草长莺飞的季节，生长在北国的乾隆皇帝平生第一次来到了富饶灵秀、人才辈出的江南。伴随着太湖的暖风，乾隆皇帝在苏州城中驻跸下来。苏州——这座当时中国第一富裕的城市、这座吃穿用度时尚领先全国的城市、这座文风鼎盛文人辈出的城市，让初到此地的乾隆为之赞叹不已。

01

乾隆回到北京之后，意犹未尽，时常回忆起苏州的人物风华。然而，苏州远隔千里，纵是盛世帝王，也不能时时将那美景留在身边。直到乾隆二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759年的时候，一位苏州画师呈献了一幅前无古人长卷之后，乾隆才终于能够偿了多年的心愿。这位苏州画师，便是清代著名的绘画大师徐扬，而他所创作的这幅前无古人的长卷，便是《姑苏繁华图》。

徐扬《姑苏繁华图》全图，长度超过《清明上河图》一倍有余

12.25米的长度，比《清明上河图》要长一倍还多，而画中描绘的12000多个人物，更是比《清明上河图》多上十几倍！这样一幅鸿篇巨制，是徐扬用了整整的二十四年时间才绘制完成的！

翻开这幅长卷，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徐扬在卷首的自跋。“其间城池之峻险，廨署之森罗，山川之秀丽，以及渔樵上下，耕织纷纭，商贾云屯，市廛鳞列，为东南一都会。至若春樽献寿，尚齿为先，嫁娶朱陈，及时成礼。三条烛焰或抡才于童子之场，万卷书香或授业于先生之席。跟着歌于野，行者咏于途，熙嗥之风，丹青不能尽写”倾注了作者对家乡苏州的真真切切。

《姑苏繁华图》中的自跋部分，表述了徐扬创作此画的初衷

02

画卷从苏州名山——灵岩山开始，缓缓展开。灵岩山的左侧，沿着水面而行，便是木渎古镇。木渎乃姑苏名镇，相传始建于春秋时代。至乾隆时代，早已成为一座商业繁华、人口稠密的繁荣市镇。此刻，一艘大型的官船正大摇大摆地穿过木渎古镇，船头上豪华的官轿表示船中有一位地位显赫的高官，引得岸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看，甚至两岸饭店中的食客们也被这煊赫的场面所吸引。

尤为称道的，是木渎古镇上的苏式园林。乾隆时代的苏州官宦名士们，继承了明代士人在郊外建园林而居的风雅，在木渎镇中建起了大量精美的园林，其中以建于康熙年间之遂初园最为出名。在画卷中，此刻遂初园内正张灯悬彩，主人似正有喜事。轩厅中高朋满座，戏台上正上演着昆曲。乾隆时代，京剧还未诞生，最风靡的戏曲乃是滥觞于苏州的昆曲，北方人称之为“南戏”。昆曲曲风婉约，唱词优雅，因而深得文人士绅们的欢迎。甚至远在京城中的，曾经对咿咿呀呀的“南戏”不屑一顾的满洲权贵们，也放下了祖辈的偏见，开始附庸风雅地看起了昆曲，甚至在家中养起了昆曲戏班。

《姑苏繁华图》中木渎古镇遂初园主人大会宾朋的场景

看过遂初园，过了苏州的名胜景区石湖，一座造型奇特、略似狮子的山丘映入眼帘，这便是苏州名胜狮子山。狮子山下，一座乡村戏台正在上演着春台戏。乾隆时代的苏州，乡野村民们经常在春耕之前上演春台戏，以祈求风调雨顺，农事顺利。这乡下戏班上演的春台戏，自然不如达官显贵、豪门巨富家养的昆曲戏班来得精致唯美，但一样吸引着大批的农夫们前来观看。正是“宝炬千家风不寒，香尘十里雨还乾。落灯便演春台戏，又引闲人野外看。” 

《姑苏繁华图》局部，表现了早春二月苏州城外演出春台戏的场景

03

过了狮子山，繁华绝伦的苏州城便开始进入我们的视野。乾隆时代的苏州城，一共有六个城门，分别是阊门、胥门、盘门、齐门、娄门、葑门，而这其中最繁华的便是阊门和胥门。画卷首先展现的便是胥门的风貌。大运河在胥门前绕城而过，胥江自西南而来，与之汇流，其间舟船云集，水运极为繁忙。胥门内有着江苏巡抚衙门、苏州府衙门以及吴县、长洲、元和三个县的县衙门，三级官府的衙门都集中在此地，故而公务来往极多。画卷中的胥门外官厅码头，此刻应该正在迎接钦差，高树仪仗、行牌，排场颇为铺张。

《姑苏繁华图》局部，表现了胥门码头的热闹场景

进入胥门，苏州城内的景象一一呈现在画卷中。在画卷中，街道上有一处被木栅栏阻隔起来，那便是江苏按察使司署。此刻衙内披红挂彩，正在举行科举县试，考生们已鱼贯进入考场，大门、仪门俱有官兵把守，衙役们在忙着抬已贴上封条的装有试卷的箱子，气氛森严紧张。乾隆时代的苏州，早已是天下闻名的人才重镇。苏州城的鼎盛文风，培育了一代代苏州士子在科场上探花折桂，名扬天下，苏州一地走出的状元便占了清朝全部状元的近四分之一。

《姑苏繁华图》局部，图中树有两座旗杆的地方就是江苏按察司衙门

同考场内的紧张森严气氛迥异，考场外的苏州街市，则是人声喧闹，充满着烟火之气。就在跟考场隔一条街道的一所苏式宅院中，一场盛大的婚礼正在举行。正堂之内，一对披红着绿的新人正在叩拜高堂。仆人们正忙着抬进新娘的各色陪嫁。乾隆时代是一个奢侈的时代，而全国最富庶的苏州更是这个奢侈时代的领头者。乾隆时代，苏州的“苏作”家具、“苏作”首饰、“苏作”钟表、“苏作”玉器，再加上天下闻名的苏州丝绸和“苏绣”技艺，苏州女儿出嫁时便有了无与伦比的各色精美嫁妆。“苏州”已经成为清帝国时尚潮流的代名词。就连远在千里外的北京皇宫里，乾隆的嫔妃们也开始学着化起了“苏妆”。

《姑苏繁华图》局部，一户士绅家庭正在给儿子办婚礼，前来道贺的宾客乘坐的轿子摆了半条街

04

宅院内鼓乐齐鸣，宅院外则是人声鼎沸。因为，苏州最繁华的商业中心——阊门到了。阊门内外一向是姑苏城的商业中心和货物集散地。乾隆时代最伟大的作家——曹雪芹，在他的巨著《红楼梦》开篇便称“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也许是苏州城的空间太小，承载不下这众多的商业，大部分的商铺都开在了阊门之外。画中所见，各色店铺中以绸缎庄为最多。苏州自明中叶以来，便是中国丝织业最为发达的城市。乾隆时代，清朝取消了对于苏州织户们的织机数量限制，于是，苏州的丝织业更加迅猛地发展起来。从早到晚，阊门外直到山塘桥头，永远都有等待雇主的织工，而织户们的作坊里，织机也从朝到暮，吱吱呀呀响个不停。苏州丝绸从此不但行销天下，更是漂洋过海，成为了西方商人们最为热衷的商品之一，为大清帝国换来了无数的白银。

《姑苏繁华图》局部，阊门外的各色店铺建满了水边

除了绸缎庄，各色饭店也是阊门内外的一大特色。乾隆时代，日后成为八大菜系之一的“苏菜”已经基本成型。与典雅大气的宫廷菜——鲁菜不同，苏菜秉承了吴地文化精致细腻的特点，在精巧上大做文章。融观赏性与食用性于一体，注重时令，崇尚新鲜。苏式菜肴、蜜饯、糕点协调搭配，曾令吃惯了宫廷口味的乾隆食指大动，赞许不已。为了时刻吃到可口的苏菜，他特地把苏州厨师张东官带回了北京。此后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直到乾隆时代即将走向尾声的时候，苏州厨师带来的江南美食依然是乾隆的挚爱。

《姑苏繁华图》局部，乾隆时代的苏州，饮食服务行业极其发达

05

阊门之外，转向北行，便是著名的山塘街了。阊门到山塘街，沿途景色明丽，河岸两旁绿荫不绝，楼台屡见，为吴中游冶赏玩之佳所。和阊门一样，山塘街也是姑苏城外的重要商业街，以园圃苗木、盆景花卉、虎丘细席、漆器盘盒、精工竹器、名人字画、古玩玉器等出名。乾隆南巡姑苏时，曾为苏州人对于生活品味和雅趣的追求所震撼，回到北京后，也处处模仿苏州园林的风物。为了满足皇帝的品味，苏州的松竹梅兰、各色花卉、苏式盆景、屏风，源源不断地被送到北京皇宫中。乾隆在苏州风情的包裹中，终于实现了他对于江南的想象。

《姑苏繁华图》局部，图中有两条船上显然载着的是园圃苗木

过了普济桥，繁华的姑苏街市已经渐渐远去，虎丘渐入眼帘。虎丘素称“吴中第一名胜”。画卷中的虎丘，历经康乾时代的几番修造兴建，正逢鼎盛之时，山上古木参天，风景幽绝。在山顶处，苏州的标志——虎丘塔赫然在目。乾隆南巡时，曾信步登上虎丘，远望姑苏。下山之后，欣然题写了“吴天蓬朗”的匾额。而徐扬的如椽巨笔，也就在虎丘塔上戛然而止，前无古人的巨制——《姑苏繁华图》到此也便画上了句号。

《姑苏繁华图》结尾部分，苏州的标志——虎丘塔在虎丘山顶屹立

06

我们今天仍可想象，当正为自己的文治武功踌躇满志的乾隆看到这描绘盛世图景的长卷时，心情会有多么激动与快意。他的目力所及，到处都是繁华景象，到处都是物阜民丰，到处都是歌舞升平，到处都是生齿浩繁。他有理由相信，他已经开创了一个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盛世！

然而，正如这前无古人的长卷也必然有终笔之处，前所未有的乾隆盛世也必然有走到终点的一天。在徐扬的画卷之外，在乾隆看不到的远方，整个世界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在《姑苏繁华图》完成的一百年后，随着帝国的衰落，太平天国战争的战火让阊门外直到山塘街的繁华商业区全都在战火中化为了灰烬，苏州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唯有徐扬倾尽心血绘制的《姑苏繁华图》，还在博物馆的橱窗中留存着苏州鼎盛时的影像，容后人去凭吊、去遐想、去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