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导读】《朝花夕拾》(6)《五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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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导读】《朝花夕拾》(6)《五常》

2024-05-02 05:58|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倘使要看个分明,那么,《玉历钞传》上就画着他的像,不过《玉历钞传》也有繁简不同的本子的,倘是繁本,就一定有。身上穿的是斩衰凶服[6],腰间束的是草绳,脚穿草鞋,项挂纸锭[7];手上是破芭蕉扇,铁索,算盘;肩膀是耸起的,头发却披下来;眉眼的外梢都向下,像一个“八”字。头上一顶长方帽,下大顶小,按比例一算,该有二尺来高罢;在正面,就是遗老遗少们所戴瓜皮小帽的缀一粒珠子或一块宝石的地方,直写着四个字道:“一见有喜”。有一种本子上,却写的是“你也来了”。这四个字,是有时也见于包公殿[8]的扁额上的,至于他的帽上是何人所写,他自己还是阎罗王[9],我可没有研究出。

《玉历钞传》上还有一种和活无常相对的鬼物,装束也相仿,叫作“ 死有分”。这在迎神时候也有的,但名称却讹作死无常了,黑脸,黑衣,谁也不爱看。在“阴司间”里也有的,胸口靠着墙壁,阴森森地站着;那才真真是“碰壁”[10]。凡有进去烧香的人们,必须摩一摩他的脊梁,据说可以摆脱了晦气;我小时也曾摩过这脊梁来,然而晦气似乎终于没有脱,——也许那时不摩,现在的晦气还要重罢,这一节也还是没有研究出。

然而人们一见他,为什么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呢?

凡有一处地方,如果出了文士学者或名流,他将笔头一扭,就很容易变成“模范县”[13]。我的故乡,在汉末虽曾经【曾经经过】虞仲翔[14]先生揄扬【yúyáng,赞扬】过,但是那究竟太早了,后来到底免不了产生所谓“绍兴师爷”[15],不过也并非男女老小全是“绍兴师爷”,别的“下等人”也不少。这些“下等人”,要他们发什么“我们现在走的是一条狭窄险阻的小路,左面是一个广漠无际的泥潭,右面也是一片广漠无际的浮砂,前面是遥遥茫茫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16]那样热昏似的妙语,是办不到的,可是在无意中,看得往这“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的道路很明白:求婚,结婚,养孩子,死亡。但这自然是专就我的故乡而言,若是“模范县”里的人民,那当然又作别论。【鲁迅的特色,时刻不忘打击、讽刺自己的敌人。】他们——敝同乡“下等人”——的许多,活着,苦着,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积久的经验,知道阳间维持“公理”的只有一个会[17],而且这会的本身就是“遥遥茫茫”,于是乎势不得不发生对于阴间的神往。人是大抵自以为衔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们只能骗鸟,若问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

想到生的乐趣,生固然可以留恋;但想到生的苦趣,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其时都是“一双空手见阎王”[18],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罚。然而虽说是“下等人”,也何尝没有反省?自己做了一世人,又怎么样呢?未曾“跳到半天空”么?没有“放冷箭”[19]么?无常的手里就拿着大算盘,你摆尽臭架子也无益。对付别人要滴水不羼【chàn,掺杂。】的公理,对自己总还不如虽在阴司里也还能够寻到一点私情。然而那又究竟是阴间,阎罗天子,牛首阿旁,还有中国人自己想出来的马面[20],都是并不兼差,真正主持公理的脚色,虽然他们并没有在报上发表过什么大文章。当还未做鬼之前,有时先不欺心的人们,遥想着将来,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块的公理中,来寻一点情面的末屑,这时候,我们的活无常先生便见得可亲爱了,利中取大,害中取小,我们的古哲墨翟[21]先生谓之“小取”云。

在庙里泥塑的,在书上墨印的模样上,是看不出他那可爱来的。最好是去看戏。但看普通的戏也不行,必须看“大戏”或者“目连戏”[22]。目连戏的热闹,张岱[23]在《陶庵梦忆》上也曾夸张过,说是要连演两三天。在我幼小时候可已经不然了,也如大戏一样,始于黄昏,到次日的天明便完结。这都是敬神禳【ráng祈祷鬼神消除灾殃、去邪除恶。】灾的演剧,全本里一定有一个恶人,次日的将近天明便是这恶人的收场的时候,“恶贯满盈”,阎王出票来勾摄了,于是乎这活的活无常便在戏台上出现。

我还记得自己坐在这一种戏台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两样的。平常愈夜深愈懒散,这时却愈起劲。他所戴的纸糊的高帽子,本来是挂在台角上的,这时预先拿进去了;一种特别乐器,也准备使劲地吹。这乐器好像喇叭,细而长,可有七八尺,大约是鬼物所爱听的罢,和鬼无关的时候就不用;吹起来,Nhatu,nhatu,nhatututuu地响,所以我们叫它“目连嗐头”[24]。

在许多人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他出来了,服饰比画上还简单,不拿铁索,也不带算盘,就是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cù,皱】着,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但他一出台就须打一百零八个嚏,同时也放一百零八个屁,这才自述他的履历。可惜我记不清楚了,其中有一段大概是这样:

“…………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癞子。

问了起来呢,原来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么病?伤寒,还带痢疾。

看的是什么郎中?下方桥的陈念义[25]la儿子。

开的是怎样的药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发出;

第二煎吃下去,两脚笔直。

我道nga阿嫂哭得悲伤,暂放他还阳半刻。

大王道我是得钱买放,就将我捆打四十!”

这叙述里的“子”字都读作入声。陈念义是越中的名医,俞仲华曾将他写入《荡寇志》[26]里,拟为神仙;可是一到他的令郎,似乎便不大高明了。la者“的”也;“儿”读若“倪”,倒是古音罢;nga者,“我的”或“我们的”之意也。

他口里的阎罗天子仿佛也不大高明,竟会误解他的人格,——不,鬼格。但连“还阳半刻”都知道,究竟还不失其“聪明正直之谓神”[27]。不过这惩罚,却给了我们的活无常以不可磨灭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紧双眉,捏定破芭蕉扇,脸向着地,鸭子浮水似的跳舞起来。

Nhatu,nhatu,nhatu-nhatu-nhatututuu!目连嗐头也冤苦不堪似的吹着。

他因此决定了:

“难是弗放者个!

那怕你,铜墙铁壁!

那怕你,皇亲国戚!…………”

“难”者,“今”也;“者个”者,“的了”之意,词之决也。“虽有忮心,不怨飘瓦”[28],他现在毫不留情了,然而这是受了阎罗老子的督责之故,不得已也。 一切鬼众中,就是他有点人情;我们不变鬼则已,如果要变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较的相亲近。

我至今还确凿记得,在故乡时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这样高兴地正视过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无常;而且欣赏他脸上的哭或笑,口头的硬语与谐谈……。

迎神时候的无常,可和演剧上的又有些不同了。他只有动作,没有言语,跟定了一个捧着一盘饭菜的小丑似的脚色走,他要去吃;他却不给他。另外还加添了两名脚色,就是“正人君子”[29]之所谓“老婆儿女”[30]。凡“下等人”,都有一种通病:常喜欢以己之所欲,施之于人【把自己想要的,施加到别人身上。】。虽是对于鬼,也不肯给他孤寂,凡有鬼神,大概总要给他们一对一对地配起来。无常也不在例外。所以,一个是漂亮的女人,只是很有些村妇样,大家都称她无常嫂;这样看来,无常是和我们平辈的,无怪他不摆教授先生的架子。一个是小孩子,小高帽,小白衣;虽然小,两肩却已经耸起了,眉目的外梢也向下。这分明是无常少爷了,大家却叫他阿领[31],对于他似乎都不很表敬意;猜起来,仿佛是无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无常有这么像?吁!鬼神之事,难言之矣,只得姑且置之弗论【暂且放在一边不谈论】。至于无常何以没有亲儿女,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释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儿女一多,爱说闲话的就要旁敲侧击地锻成他拿卢布,【鲁迅经常介绍苏联的文学作品,所以当时他的敌对者就说鲁迅拿了苏联的卢布做津贴,是倾向于共产主义的人。卢布是苏联货币的名称。】所以不但研究,还早已实行了“节育”了。

这捧着饭菜的一幕,就是“送无常”。因为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间凡有一个人死掉之后,就得用酒饭恭送他。至于不给他吃,那是赛会时候的开玩笑,实际上并不然。但是, 和无常开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为他爽直,爱发议论,有人情,——要寻真实的朋友,倒还是他妥当。

有人说,他是生人走阴,就是原是人,梦中却入冥去当差的,所以很有些人情。我还记得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小屋子里的一个男人,便自称是“走无常”,门外常常燃着香烛。但我看他脸上的鬼气反而多。莫非入冥做了鬼,倒会增加人气的么?吁!鬼神之事,难言之矣,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论了。

六月二十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1926年7月10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三期。

[2]东岳大帝道教所奉的泰山神,主管世间一切生物(植物、动物和人)生死大权。汉代的纬书《孝经援神契》中说:“泰山,天帝之孙也,主召人魂。”又《尔雅·释山》称“泰山为东岳”。元朝时尊为东岳天齐大生仁皇帝,简称东岳大帝。

[3]卤簿封建时代帝王或大臣外出时的侍从仪仗队。

[4]“不胜屏营待命之至”旧时官府对上级呈文结束处的套语;这里用作肃立敬畏的意思。

[5]樊江绍兴县城东二十里的一个乡镇。

[6]斩衰凶服 封建丧制中规定的重孝丧服,用粗麻布裁制,不缝下边。

[7]纸锭一种迷信用品,用纸或锡箔折成的元宝。旧俗认为焚化后可供死者在“阴间”使用。

[8]包公殿 供奉宋代包拯(999—1062)的庙宇。包拯字希仁,北宋名臣,曾担任开封府尹、龙图阁直学士等,故世称“包龙图”。包拯廉洁公正、立朝刚毅,不附权贵,铁面无私,且英明决断,敢于替百姓申不平,故有“包青天”及“包公”之名,京师有“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之语。后世将他奉为神明崇拜,认为他是奎星转世,由于民间传其黑面形象,亦被称为“包青天”。旧时迷信传说,包拯死后做了阎罗十殿中第五殿的阎罗王,东岳庙或城隍庙中供有他的神像。

[9]阎罗王即阎罗天子,小乘佛教所称的地狱主宰。《法苑珠林》卷十二中说:“阎罗王者,昔为毗沙国王,经与维陀如生王共战,兵力不敌,因立誓愿为地狱主。”

[10]“碰壁”1925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与政府勾结,压制学生的革命活动,滥用经费,违章收费,学生们群起反对,杨荫榆借故开除刘和珍、许广平(后来的鲁迅夫人)等6名学生自治会代表,逼迫学生离校。当时有教员阻挠学生的斗争,说“你们做事不要碰壁”。作者这里用这个词含有讽刺的意思。

[11]小乘佛教早期佛教的主要流派,注重个人修行持戒,自我解脱,与后来自称普渡无量众生的大乘教派旨趣有别,自认为是佛教的正统派。

[12]焰摩天佛教传说“欲界诸天”中的一天。佛经中又有“焰摩界”,即所谓轮回六道中的饿鬼道,它的主宰者是琰魔王,也就是阎罗王。这里所说的“焰摩天”,当是地狱的“焰摩界”。

[13]“模范县”这里是对陈西滢的讥讽。陈是无锡人,他在《现代评论》上发表《闲话》一文,里面谈论过“无锡是中国的模范县”。

[14]虞仲翔(164—233) 名翻,三国吴会稽余姚(今属浙江)人,经学家。他曾经极力赞扬过绍兴。

[15]“绍兴师爷”清代官署中承办刑事判牍的幕僚叫“刑名师爷”。一般善于舞文弄法,往往能左右人的祸福;当时绍兴籍的幕僚较多,因有“绍兴师爷”之称。陈西滢在1926年1月30日《晨报副刊》上发表的《致志摩》信中曾讥讽鲁迅“有他们贵乡绍兴的刑名师爷的脾气”。

[16]这几句话都出自陈西滢的《致志摩》。

[17]指1925年12月陈西滢等为支持当局压迫北京女师大学生和教育界进步人士而组织的“教育界公理维持会”。

[18]“一双空手见阎王”语出《何典》:“ 卖嘴郎中无好药,一双空手见阎王。”

[19]“放冷箭”这也是陈西滢在《致志摩》中攻击鲁迅的话:“他没有一篇文章里不放几支冷箭。”

[20]马面迷信传说地狱中人身马头的狱卒,和牛头搭档,是勾魂使者。

[21]墨翟 墨子,春秋战国时期鲁国人,思想家、科学家,墨家学派的创始者,主张兼爱、非攻,被后世尊为科圣。所著《墨子》,其中有《大取》、《小取》两篇。《大取》篇中说:“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

[22]“大戏”或者“目连戏”都是绍兴的地方戏。清代范寅《越谚》卷中说:“班子:唱戏成班者,有文班、武班之别。文专唱和,名高调班;武演战斗,名乱弹班。”又说:“万(按此处读‘木’)莲班:此专唱万莲一出戏者,百姓为之。”高调班和乱弹班就是大戏;万莲班就是目连戏。据《盂兰盆经》:目连是佛的大弟子,有大神通,尝入地狱救母。唐代已有《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以后各种戏曲中多有目连戏。故事的大概是这样的:目连是佛陀弟子中神通第一的目犍莲尊者,他是个既孝顺又很有慈悲心的人,从小就诚心向佛,后来出家当了和尚,他虔心习佛,修行日渐高深,甚至具有神通眼的能力。目连因为惦念过世的母亲,用神通看到其母因在世时的贪念业报,死后堕落在的恶鬼道,过着吃不饱的生活,正在地狱里遭受饿鬼倒悬的苦刑。于是他千辛万苦赶往地狱,用他的神力化成食物,以钵盛饭给母亲充饥,但其母不改贪念,见到食物到来,深怕其他恶鬼抢食,贪念一起食物到她口中立即化成火炭,无法下咽。目连虽有神通,身为人子,却救不了其母,十分痛苦,看着自己的母亲受煎熬,内心真是痛苦不堪,便立刻求佛祖指点他营救母亲脱离苦海,请教佛陀如何是好。佛陀说:“你母亲生前自私刻薄,不做善事,生前罪孽太深重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报应。要救她,不是你独自一人办得到的。七月十五日是结夏安居修行的最后一日,法善充满,你必须在七月十五日当天,为各地的出家人准备百味五果,供养他们。这样,集合了所有僧侣及众神的威力,不但可以救你的母亲脱离苦海,早日投胎,也可以解救别人的父母,让他们也脱离苦难。”佛为他念《盂兰盆经》,嘱咐他七月十五作盂兰盆以祭其母。目连按照佛祖的指示去做,举行法会,诵经施食,终于解救了母亲的灵魂。并普渡了别人的父母亲。后来的中元节也和这个故事有关。

[23]张岱字宗子,号陶庵,明末文学家。他在《陶庵梦忆·目连戏》中记载当时的演出情况说:“选徽州旌阳戏子,剽轻精悍,能相扑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连》,凡三日三夜。”

[24]“目连嗐头”嗐头,绍兴方言,即号筒。范寅《越谚》卷中说是“铜制,长四尺”。“目连嗐头”是一种特别加长的号筒。据《越谚》卷中说:“道场及召鬼戏皆用,万莲戏为多,故名。”

[25]陈念义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绍兴的名医,即叶腾骧《证谛山人杂志》卷五中所记的陈念二:“陈念二者,山阴方桥人,偶忘其名字,世业医,称为妙手,远近就医者不绝。”

[26]俞仲华名万春,字仲华。《荡寇志》,古代小说,一名《结水浒传》,长篇小说,共七十回(又结子一回),写梁山泊头领全部被宋王朝剿灭。

[27]“聪明正直之谓神”语出《左传》庄公三十二年:“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

[28]“虽有忮心,不怨飘瓦”语出《庄子·达生》:“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用在这里的意思是说,心里虽有愤恨,却也不好怨谁了。

[29]“正人君子”这里的“正人君子”和下文的“教授先生”,指当时现代评论派中的胡适、陈西滢等人。他们在1925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中,站在北洋政府一边,攻击鲁迅和女师大进步师生,拥护北洋军阀的《大同晚报》在同年8月7日的一篇报导中称他们为“正人君子”。

[30]“老婆儿女”陈西滢在《闲话》一文中说:“家累日重,需要日多,才智之士,也没法可想,何况一般普通人。因此,依附军阀和依附洋人便成了许多人唯一的路径,就是有些志士,也常常未能免俗。……他们自己可以捱饿(即挨饿),老婆子女却不能不吃饭啊!就是那些直接或间接用苏俄金钱的人,也何尝不是如此。”

[31]阿领妇女再嫁时领(带)来的同前夫所生的孩子。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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