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最大的左翼媒体《朝日新闻》最近一直忙于道歉。

        自今年8月以来，朝日新闻陷入一系列误报危机。8月5日起，《朝日新闻》连续两天在其晨刊上登载1991年至1992年有关慰安妇的调查文章，表示由于采访对象的证词不实，调查文章存在误报现象，将撤销相关报道。

        9月4日，《朝日新闻》晨刊又登载了日本媒体人池上彰批评该报慰安妇报道验证工作的专栏文章，自承虽然一度不刊登该文章，但“这一判断是错误的，损害了读者的信任”，向池上和读者道歉。池上这篇文章原为其8月27日在《朝日新闻》的专栏而作，但该报编辑部希望池上修改，否则只能推延刊载时间。池上接到编辑部的通知后，立即表示从此不再给该报供稿。日本媒体也广泛报道了《朝日新闻》拒绝刊登外部批评的消息。《朝日新闻》迫于压力发表池上的文章并公开道歉。但池上并未买账，此后停止了其在《朝日新闻》上的专栏。

        9月11日，《朝日新闻》召开新闻发布会，社长木村伊量就刊登错误的福岛核事故相关报道鞠躬道歉。

        9月14日，《朝日新闻》又登了一篇道歉文，这次针对的是任天堂公司社长专访事件。2012年6月，《朝日新闻》刊登了一篇任天堂公司社长岩田聪的专访，但那是岩田在公司网站主页上的发言的直接引用，并非专访。

        10月14日，在日本政府举行的内阁会议上，《朝日新闻》再次承认部分慰安妇报道失实。

        10月15日，在日本的第67届全国媒体大会上，《朝日新闻》社长木村伊量再次为福岛核事故报道致歉，“在读者日渐疏远报纸的情况下，对导致这种危机状况深感责任重大，非常抱歉”。

        一系列的道歉持续发酵，为《朝日新闻》带来空前打击。撰写慰安妇报道的前《朝日新闻》记者曾任教的大学近日受到威胁。有人宣称“不解聘就炸掉学校”、“将伤害学生”。

        另一方面，撤销慰安妇报道的声明也在日本国内外引起轩然大波，日本新历史教科书编撰会向日本文部科学省提出请求，要求文科省劝告教科书发行商删除或修改教科书中的相关记述。日本官房长官菅义伟也于10月16日透露，要求撤销联合国慰安妇问题报告的部分内容。这些行为，也引发国际社会对日本加速右倾的担忧。

《朝日》撤稿声明一出，引发轩然大波

        《朝日新闻》宣布撤销的慰安妇稿件，硬伤在于其所采用的“在济州岛（现属韩国）强掳女性的日本籍男性”证词失实。这名日本籍男性是原日军军人吉田清治，他在1977年写了《朝鲜慰安妇和日本人》，1983年写了《我的战争犯罪》，说是上级命令在朝鲜强拉慰安妇。1982年，《朝日新闻》首次刊登了吉田清治有关慰安妇的证词。1992-1993年，《朝日新闻》的记者曾前后十余次采访过吉田清治。

        1996年1月，联合国人权委员会的慰安妇调查报告引用了吉田的书及《朝日新闻》的部分报道。

        但4个月后，1996年5月，日本杂志《周刊新潮》刊文称，日本历史学家秦郁彦查出吉田所作部分内容属于编造，而吉田自己也承认了。

        进入21世纪后，《产经新闻》多次谈过《朝日新闻》在吉田证言的报道上属于“误报”，强烈要求《朝日》方面更正。

        今年6月底开始，《产经》等日本报纸不断将三十年前《朝日新闻》采访吉田清治的事拿出来，强烈要求《朝日新闻》撤销相关报道。直至8月5日，《朝日》在重重压力下，刊登撤稿声明。

        撤稿声明一出，引发轩然大波。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批评《朝日新闻》慰安妇报道“损害日本名誉”，并在10月3日就日军强征“慰安妇”的历史发表了不负责任的言论，试图否认“慰安妇”是受到胁迫的事实。这也招致韩国方面的抗议。在近日于意大利召开的亚欧首脑会议上，韩国总统府青瓦台方面表示，“在慰安妇问题等尚未找到突破口的情况下，总统很难与安倍会晤。”日韩关系进一步陷入僵局。

        《朝日》撤稿消息公布后，斯里兰卡女法律家、前特别报告员库马拉斯瓦米在接受媒体访问时称，虽然联合国人权委员会的慰安妇调查报告中引用了吉田的著书，但报告是在对原慰安妇调查走访的基础上撰写的，“吉田的证言只是报告所列出的证据之一”。她还指出，根据对原慰安妇的调查，存在“日军雇佣的民间机构诱拐慰安妇”的事例。针对报告是建立在吉田的证言这类不可信信息之上的批评之词，库拉玛斯瓦米强调，调查显示“慰安妇们并没有逃跑的自由”。关于日本政府在慰安妇问题上的处理，撰写这份调查报告的库马拉斯瓦米表示，“日本的人权政策非常先进，但（在慰安妇问题上）为何不能为年事已高的受害者们伸张正义，这让人无法理解。”

        尽管撤下了一些相关报道，《朝日新闻》8月仍以三个版面的刊幅登载了《深思“慰安妇”问题》的专题报道，对安倍等日本右翼人士进行了批判，并强调有很多证据可以证明“慰安妇”的确是被强征的。

这是一次日本“右派”对“左派”的胜利？

        不过《朝日新闻》的处境可谓举步维艰。

        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张翔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日本媒体界曾经呈现左右两派对立的格局。左派站在自由主义立场上对保守政党自民党政权和日美安保持批判态度。而右派则站在保守的立场。左翼阵营以《朝日新闻》和《每日新闻》为主，右派则是《读卖新闻》和《产经新闻》，“其中《产经新闻》极右，此次对《朝日》的讨伐也主要是它发动的。”张翔说，“最近这些年来，日本的左派媒体常常是灰头土脸，萎靡不振。左右之间的界线甚至都已模糊。这体现了日本右翼对左翼媒体的舆论围剿和日本社会的右倾。”

        朝日新闻中文网前任主编野岛刚分析，战争时日本没能遏制住军部的暴走，对“大本营本部”实施的媒体管制束手无策，出于对那段历史的反省，二战结束后自由派、反权力势力的论调成了主流，在这一背景下，影响力最大的当属《朝日新闻》。“如果《朝日》动真格发发牢骚，自民党都要为之颤抖。可见其影响力之大。”

        “‘左派’大本营《朝日新闻》的这次失败，将给今后的日本社会留下巨大影响。比如说，在对华外交上经常提倡稳健路线、主张强化对华关系的《朝日新闻》，今后也许不会有过去那么大的影响力了，这意味着对华强硬派的势力增强。面对主张解禁集体自卫权、强化日美安保的安倍政权，《朝日》的批判或许无法像过去那样激烈了。”

撤稿事件引发言论暴力，威胁记者人身

        在撤稿声明发布前，《朝日》及其记者就已经遭受了日本舆论的重重围攻，甚至已经超出“左右”之争，而是被言论暴力“打成筛子”。今年1月底，日本一周刊发表了一篇题为《“捏造”记者当上大学教授》的文章，文中提到的教授正是1991年率先报道韩国慰安妇证言的记者。据知情者透露，该记者原定于4月起担任神户松荫女子学院大学的教授，但在周刊报道后，校方收到大量抗议邮件，最终于3月解除了合同。

        该记者曾任兼职讲师的另一所大学北星学园大学也收到威胁信。威胁者称“若不解聘，作为天谴将伤害学生”。网上还有人曝光了记者女儿的照片，并声称一定要“逼他自杀”。

        另一名前《朝日》记者任教的帝冢山学院大学（大阪狭山市）也从8月起不断收到邮件和电话抗议。9月13日，该校还收到了威胁信，信中扬言“要引爆混有钉子的燃气炸弹”。该记者当天办理了离职。

        9月，日本推特上出现一份《朝日新闻》记者死亡名单。疑似发帖人的男子在网上呼吁杀死名单中的记者和家属，“如果在身边看到这些人的话就行动吧”。该名单中列出了《朝日新闻》125名记者的名字，除众多骨干记者外，还有现任日本法务大臣松岛绿(曾担任《朝日新闻》记者)，这份名单在《朝日》内部引发恐慌情绪。

        10月15日，北星学园大学校友会就大学收到恐吓信一事，向校方提交了请愿书，呼吁“不屈服于任何暴力，保护母校的自治和学术自由”。请愿书上有北星学园大学在校及毕业生102人的签名。其中指出，虽然对于慰安妇问题存在各种意见，但“堂堂正正地讨论是民主主义的原则”。同时谴责对大学和前《朝日新闻》记者做出的攻击行为属于“凡是违背自己意愿就抹杀的恐怖行为”。请愿书要求校方不屈服于威胁，保住这名记者的职位。

        对于这样的言论暴力，野岛刚告诉澎湃新闻，在这个时期，日本国内对《朝日》的批评的确非常多，也不乏一些极端激进的言论。“尤其是《读卖新闻》、《产经新闻》这些媒体，对《朝日新闻》展开了非常激烈的批判。这极大地悖离了过去媒体之间互不批判的潜规则，带给社会非常大的冲击。在这样的批判背后，可能存在舆论广泛右倾化的背景。但要注意的是，日本右倾言论不是指军国主义，军国主义已死，日本的右倾是指，对修正宪法和对外强硬论的支持率比过去增加，这不等同于军国主义。所以，这些言论在网络上有群众基础，亲和力强，因此就形成了《朝日》备受支持右倾言论的《读卖》和《产经》攻击的局面。”

        野岛刚说，记者在职务行为中的过失，原本由报社承担，当然记者要受到相应的处分，而此次却演变成记者个人遭受威胁的异常事件。在这个事件中，应当是有一种从众心理作祟。这些人不发起争论，而是向雇佣记者的大学或企业写威胁信。这样的行为是无理的，但是，在这种环境下，《朝日》也是‘加害者’，难以进行反驳，也难以改变网络舆论，只能默默忍受。“所幸此次对于记者受到的攻击，无论左派还是右派都站出来反对，就这点来看，日本舆论的健全性还尚存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