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峰，令人仰望千年

文/易禹琳 图/杨抒怀

壹. 一个人的书堂山

一座山因他而成名,他因这座山而成峰。这座山是书堂山，这个人叫欧阳询，一代楷书宗师,号称唐人第一楷。

五月，沿湘江,从长沙伍家岭往北，一条大路，半个小时就到了望城县丁字镇的书堂村。欧阳询的48代孙欧阳强往一座小山一指，那就是书堂山!一丝失望从心底泛起，欧阳询当是千年书法史上一座令人仰望的奇峰，这海拔不过130米的书堂山担当得起?真如刘禹锡说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山脚土屋前，一身材奇小的男子正在搬东西，土屋右侧一个八方形的大石墩和一个圆形的小石墩随意地斜躺在泥土里，书堂中学的书记佘哲军介绍，这是书堂寺(后人为欧阳询建的庙)廊柱的底座，因寺庙民国时候一部分做了小学，上个世纪50年代被山洪冲垮，材料拆了建小学。书堂寺的遗址就在紧挨土屋的山坡上，是十几株枝繁叶茂的桔子树的领地，蝴蝶正围着拇指大的桔子上下翻飞。

上山，去找欧阳询练书法的洗笔泉池。见一处细流汇聚成池，佘哲军说，这是稻香泉，书堂八景之一，以前还可以捉得到螃蟹。沿稻香泉攀援而上至20米处无路可上，一丛茂密芬芳的桅子花下置一方一圆两水缸，上有青青竹筒引水进缸，是山下村民的矿泉水。

返回，再从东侧觅路而上，还是无路。在乱草、灌木、刺蓬中探路而上，大片大片的厥类植物齐人高，巨刺如钢钉，撕扯着头发衣服和裸露的腿，有时得如蜗牛匍匐前进。至海拔70米处，才见到一个小水池。欧阳强说他2002年来时，还见满满一汪清泉，而我们眼前所见只有泥巴里渗出薄薄一层水，哪里能洗笔?池壁上是欧阳询书的“洗笔泉池”四个字，已模糊不清。一队蚂蚁沿着“泉”字的右腿正逶迤前进，“池”字已不知搬家何处。再想去找欧阳询读书的台址，竟无法冲出灌木重围。

半山腰望远,一座座绿色小山点缀大地,它们是否给过欧阳询点画变化的启发?又见一棵树从崖边弯腰探身,莫非暗藏结构安排的深意? 继续上山，至山顶，见一小块凹地，一块不规则的大石上乱七八糟刻了一些字，欧阳强说这就是欧阳询的墓址了。虽然面对的只是一片草地，欧阳强还是虔诚地拜了祖宗。他想如几年前那样在山顶远眺洞庭，树丛遮天蔽日，未能如愿。在枯树和刺蓬中跌跌撞撞下山，佘哲军说，沿着书堂山山脚走一圈，有五公里。

离山脚500米处,就是欧阳询出生的镇南将军府，寻去,已成一片栽满黄瓜、豆角的菜园。但府后的两口井还在。一井在路旁沟边，秀竹刺蓬为其遮荫。四方形，六尺见方，井底铺满石板。水不深，但清澈无比，三四户人家都饮此井里的水。相距20米，另一口井在一农宅边，也保存完好。这当是欧阳询饮过的井了。

镇南将军府呢?73岁的李定安老爹说，他小时就只见到水塘里的瓦片子了。面积大得吓人，怕有几千平米。倒是那个书堂寺他见过，中间是欧阳阁,有欧阳询、欧阳通父子的像，木雕镀金的。里面的钟、鼓好大，钟有几吨重。可惜破四旧的时候全毁了。文工团的把雕像上的金子刮下来拿去卖，西南角粗粗的桧树、柏树，公社食堂时砍了做柴烧掉了。连书堂山上那个欧阳询的读书台址他也晓得。他说，原来是个玉案哩，清朝时被人偷了，打官司，后来赔了个石案。欧阳询那个墓叫太子围圩，墓边做了一个围子，解放后在那里修过瞭望台，可能把墓盖住了。李定安手指书堂山：你们看像不像笔架?真像，它如欧阳询的楷书，看似平常，却暗藏机锋。是书堂山给了欧阳询书法以灵魂，还是欧阳询给了书堂山以魂魄?莫问，千余年来，他和它已完全彻底地融为一体，傲视千百群峰。

. 贰..两个人的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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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堂山回来，心里惶惶不安，总觉得遗漏了什么。遗漏了什么呢?遗漏了一个人——欧阳通。他的书法也甚是了得，在书法史上，与父亲欧阳询并称“大小欧阳”。

为什么会彻底忘了欧阳通呢?是因为欧阳询博学多才， “八体尽能，篆体尤精”，掩盖了儿子的光茫?亦或因为欧阳询不择纸笔而能挥洒自如，而欧阳通恰好相反?不对，笔管非象牙犀角、毫非狸毛秋兔，墨非松烟入以麝香，纸非坚薄白滑不可，这固然是欧阳通的讲究，但没有一定的自信，谁敢这样铺张挥洒?有人说，那是因为欧阳通的字太有锋芒，不合锋藏笔中的时势。

但无论怎样，都不应忽视欧阳通。这个欧阳询的四儿子，也是他最小的儿子，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死了，却偏偏是他继承了欧阳询的书法。母亲给他钱去市面上购买父亲的遗贴回来学书。想他小小年纪，见到父亲的字一定是如见到父亲的人一样亲切，临了父亲的字，就如跟父亲交流吧?不然，又怎会学书通宵达旦而不知疲倦?不如此，又怎会有 “大小欧阳”的美誉?他的字比父亲更瘦硬，更挺劲，同样的法度森严，但结字更雅正，笔意更飘逸，自成一代大家。做官也不逊于父亲，官至宰相，时人赞曰“父掌礼邦，子居庙堂”。如果不是因反对立武承嗣为太子，50多岁被武则天诛杀，怕也会和父亲一样活到85岁，人书俱老吧?

欧阳通在书堂山留下了什么呢?他没出生在书堂山，也没在此习过字。我们手中所有的是一幅模糊不清的从《长郡欧阳氏谱》上复印下来的一张图，群峰耸立，峰顶标注通公墓园。那么欧阳通是葬在书堂山了。找提供这幅图的曾敬仪老人，无果。见多识广的李定安老爹，也只知欧阳阁寺里有过欧阳通的木雕像，墓从没听讲过。再次上山，灌木丛中难寻踪迹。

看来，欧阳通是存心藏之于书堂山，如小时藏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

叁.三个人的奇缘

从来没有想过，就在那一刻，跨越云遮雾罩的千年时空，他们与欧阳询相遇，霎时电光火石，如烈焰炼钢，他们身上烙上了永不磨灭的欧阳询的印记。何以解释?唯有缘分。

1.欧阳强，隔着48代的血缘

1999年，当望城文化馆的袁慧光跟湖南文艺出版社的欧阳强开玩笑：你这个欧阳询的后代，怎么还不去寻根?欧阳强不以为然。自己老家是江西的，说是欧阳修的后代还差不多，欧阳询是长沙人，怎么可能呢?冒名人之后?不敢!

但事情就有这么巧。2001年的清明，欧阳强回老家江西泰和修祖坟，跟当地同一个祠堂的欧阳冬亮吃饭聊天，听说他有一个族谱，就随口问他自己属哪一支。欧阳冬亮把族谱一打开，发现自己竟然真是欧阳询的后代。爷爷欧阳光钟、父亲欧阳海的名字列在族谱上。原来长沙有七世祖，欧阳询是五世祖，到欧阳通之子欧阳幼明，才开始迁到江西吉州为官。算起来,欧阳强是欧阳询的第48代孙。

像从长梦中醒来，欧阳强虽编过多本欧阳询的字贴,亦练过欧体, 现为省书协的理事，但他活了44岁，突然知道和这个人有血缘之亲。2002年清明，他去望城书堂山寻根，却发现欧阳询的墓已荡然无存。他把这事和一些书法界的朋友聊起，大家都为之叹息，谁没练过欧体呢?时任省广播电视学校校长的何满宗主张他搞个欧阳询研究会。欧阳强大受鼓舞，2004年省书协组建了欧阳询书法艺术研究委员会，他被任命为主任，10个委员，6个顾问，个个书界赫赫有名，热热闹闹在书堂山完小搞了成立大会。大家爬山写字抒情，寂寞经年的欧阳询终于有了隔代知音的探访。

2.欧阳中石，日本当明星的书缘

欧阳中石，是央视的常客，去年8月在央视《大家》露面，12月又在《艺术人生》里唱起了京剧。这位80岁老人，和欧阳强不同，从来都把自己当欧阳询的后代。他告诉记者，虽说已找不到直接的族谱，但应算是欧阳询在山东渤海这一支。

欧阳中石不愧为欧阳询的后裔。欧阳询博学多才,能编出《艺文类聚》100卷,欧阳中石也多才多艺，不仅国学功底深厚，在逻辑、音韵、戏剧、语文教育学等专门领域都有很高的造诣，还是京剧著名老生奚啸伯的嫡传弟子;欧阳询是楷书四大家之一，欧阳中石的行草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行家评为“飘逸而沉稳、刚健而温润、灵动而厚重”;欧阳询在弘文馆教五品以上官员和贵族子弟学书法，欧阳中石比欧阳询更厉害，1985年在首都师范大学创立书法教育专业，可称全国第一个，又相继建立硕士、博士和博士后教学点，使我国书法文化高等教育形成了完整的体系;有人不理解：书法不就是写字吗，还用得着设博士点?欧阳中石解释：书法是文化，是个学科，是把中华的许许多多的学问融合到一块，用书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事情。

但不管做出了多大成绩，欧阳中石总是 “以欧阳望族之裔为殊荣”。他多次去日本举办书展，当日本友人听说欧阳中石是欧阳询的后代，蜂拥而来，抢着和他合影，要签名。老人很享受这种在日本当明星的感觉。当然他不好意思专享，安慰我说，欧阳询是你们湖南的骄傲啊，一个欧阳询，一个怀素，一个是“尚法”的典型，一个是体现时代浪漫的典型，两人都是长沙人，湖南人了不起!

3 杨福音，书堂山的碑缘

杨福音是个画家，又是个作家，画和文都有很多人喜欢，粉丝们自称“洋眯眯”。他出生在长沙，住在闹哄哄的广州，算是“大隐于市”，但他把自己的杨福音艺术馆设在了长沙，长沙艺术界一有风吹草动，他马上就来了。这不，2005年10月，陈白一老先生的八十画展，这么大的动静，他肯定得来了。参观完画展，听说书堂山是楷书四大家欧阳询的家乡，他对此一无所知，当下惭愧不已，立马就要补上这一课。

10月的天气，晴日当空，杨福音欣赏着“四野澄澈，白雾横浮”的好景，和周永康等人到了书堂山下，摩托车驾驶员热心引路，说半山之上可寻欧阳询洗笔池。可书堂山上不见路，只有密密麻麻的矮树杂草，杨福音一行人你扯我推地攀缘而上，费了好大一会功夫，仍不见路，只好沿旧路退下山来。

杨福音失望极了，想自己怕莫与欧阳询老先生无缘。正要上车返回之际，他眼睛突然瞄到一农家墙角有几条麻石掩在泥沙之中，其中一块上面好像有字。马上喊起，把条石翻转过来，上面竟有菜碗大的三个字：稻香泉。字为欧体，无丝毫破损。喜不自禁，和屋主交涉，买下来，又承诺，他日恢复书堂山原貌，再奉还。

回到长沙，杨福音一查，不得了，“稻香泉”是书堂山八景之一呢。他激动不已，铺纸挥毫，书了对联一副：稻香泉有碑作证，书堂山无路可通。并作长跋记之。如今，石碑与对联都留存在烈士公园湖边的杨福音艺术馆里。

肆.四行诗后的附记

书堂风云接山阴，父子书名盖古今，

犹恨二王铭石少，欧家宝刻当如林。

(92岁的天遗老人虞逸夫是江南名儒，其文章、翰墨早巳蜚声海内外。听说成立了欧阳询书法研究委员会，他当场作了这四行诗，意犹未尽，又作附记，今录跋文如下——编者)

临湘书堂山因欧阳询读书习字于此而得名。今已荒废，遗构无存，唯旧址尚依稀可见耳。询第四子通亦善书，与父齐名，世号大小欧阳体。身价之隆，仿佛王氏父子。自李世民以书开科取士之后，历唐宋元明清五朝，相仍科试皆以书法之工拙为关键，故累代成名之士无不能为书者。欧体结构谨严，笔力遒劲，端庄肃穆，尤宜应试。现存清宫进士墨卷，十有八九是欧体。千数百年来，对书法界影响之大于此可见。今当劫后道丧文敝之秋，古楚自昔多材，宜有大力者起而振之，老夫耄耋，无能为矣，唯有拭目以待耳。

天遗老人附记于湘皋之万有楼

伍.五种“世说新语”的解读

1.他是湖南本土最早的文化名人

这是欧阳询的第48代孙欧阳强对他的第一个评价。他振振有词：你说屈原，湖北人;你说贾谊，河南洛阳人;陶侃，江西人;只有欧阳询是实实在在的湖南人，长沙人。你到天心阁里去看看，24个湖南文化名人的雕像，蔡伦是湖南人,但应算发明家;文化名人，欧阳询是第一个。

2.他是个设计大师

这个评价吓人一跳。欧阳强说，你没见过央视《财富故事会》的标志?一个“开元通宝”的铜钱，那就是欧阳询设计的啊。

欧阳强不是信口开河，《旧唐书.食货志》上记载。说欧阳询在隋朝官居太常博士，与李渊同殿为官，李渊建立唐朝，提拔他当了给事中。李渊要统一全国的货币，首先想到了欧阳询，他知道欧阳询书法文章都是顶呱呱。开元通宝形制上继承了半两、五铢的方孔圆形，结束了隋以前以重量命名货币的旧习，使金属货币脱离了量名钱体系，开启了历时1300多年的新币制。尤其它首创宝文钱制，规定每一文钱，即每个钱重一钱，十文钱重一两，后世十六两秤，两以下十进位制都是从这开始的。欧阳询设计的这个开元通宝得到了大家的称赞，字含八分及隶体，尤其是“开元通宝”四个字，不管是先上后下，次左后右，还是自上及左，回环去读，意思都是通的。当时人们喜欢叫“开通元宝钱”。

说欧阳询是设计大师，还不单指他设计的钱币，欧阳询的九宫格、楷书三十六法，也都是设计的根本。

3.中国第一个书法老师

学书法的人都知道，欧阳询是楷书的鼻祖，到他的手里，楷书发展得非常成熟，非常规范且定型了。欧阳强说，不说欧阳询在弘文馆教高干子弟学书法，是当书法老师，他发明的楷书三十六法，把楷书的笔画、结构都说得一清二楚，让学楷书的人有了法度，当是最好的书法老师。他也应该是学生最多的书法老师，学书法的，多是从欧体入手。

4.他是一个文化传播者

欧阳强掐指一算，欧体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有1400年了，科举用的是欧体，活字印刷用的是欧体。欧体还把中华文化传播到了海外，在唐朝，韩国就派使者到长安来求欧阳询的字，日本天皇的诏书1000多年来用的是欧体，连现在日本的大报《朝日新闻》的报头都集的是欧阳询的隶书。

5.二欧应享受二王的待遇

作为欧阳询书法艺术研究会的主任，欧阳强如此说。如果说二王(王羲之、王献之)把行书推向了极致，那么二欧(欧阳询、欧阳通)把楷书推向了高峰，使楷书八法皆备。为什么二王所在的浙江会稽山规模如此宏大，修复了当时二王时代的所有景点，且举办了好几届二王国际书法研讨会，而二欧所在的书堂山却一年比一年破败，几乎成了一座野山?以书堂山的美景和欧阳询在书法史上的影响力，完全可以把书堂山开发成一个文化旅游景点，造福于当地百姓。 欧阳强期待着政府和有识之士的关注。

陆.记者手记：

丑人的浪漫

文/易禹琳

那天看一女作家写的书，想作者必是眉目传情、顾盼生姿一美人，翻到照片，却丑得可以，当下就觉得这人太矫情，书放到一边。望城县文化馆的袁慧光恐也有如此爱美情结，他写了一部长篇小说《书堂欧阳》，给欧阳询设计了一个故事情节：他本是翩翩少年公子，只因逃脱诛杀时脸上挨了一刀，才变了模样。

我怀疑它的可信度，史书上说欧阳询“貌甚寝陋”，连唐高宗李渊见到高丽来求字的人都开玩笑：你们怕莫以为这欧阳询长得蛮魁伟吧?证明欧阳询至少长得矮小。但我又相信欧阳询是不丑的，文字也许可以矫情到丑，书法却从来是字如其人，来不得半点假的，它是书写者修养学识性格甚至是身体状况的真实呈现，不然，它又怎会成为中国文化核心中的核心?

欧阳询丑吗?他的字如十八般武器，一件件飞舞着透着寒光，他当是那位来去无踪长衣飘飘的侠客。他的字如悬崖峭壁生机盎然的树，他当像这树一样英俊之气咄咄逼人。他为唐太宗李世民所书的《九成宫醴泉铭》，瘦硬清寒令王公屈膝，他当是品行高洁，正气凛然。

欧阳询的美是注定要慢慢体会的，这个老头子像他故居后的井，2000余年依然不动声色地冒出汩汩清泉。都说千年书法，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态。这唐人尚法说的首先就是欧阳询，他的楷书是法的典范。但他岂是正正板板规规矩矩那种法?在法度的范围内他如飞马入阵，任意驰骋。他的书写已到了不择纸笔的程度，这种潇洒又有几人能匹?这种浪漫又岂是那些做作的行为艺术?

两次到书堂山，都没遇着袁慧光。总想告诉他一句：欧阳询丑则丑矣，又有何妨?就像我们和某些丑人交往，久了只觉得他又舒服又美丽，再不觉其丑;有些人漂亮，心生喜爱，巴巴地去交往，却索然无味，越看越丑。

责编：朱晓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