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寨位于沙子坡东山脚，寨名坡脚。我出生后二十多年在那个小寨及附近山坡上劳作转悠，出门办事走得最多的，一是翻越6座小山坡走15里到沙子坡山肩的公社所在地茅坪，一是翻过沙子坡走45里到县城。

龙山县城所在坝子比我们乡村海拔低四五百米，许多出产比我们乡村早。将一些山货卖到县城，甘蔗、柑橘等一些东西从县城购买，有的在县城郊区育稻秧。我们坡脚寨居于五六千人口的地理单元爬坡翻山去县城的路口。每逢一、六赶场天，天亮前就不断有火把光束透过窗缝在我家板壁上移动，一拨拨叽叽呱呱的讲话声从屋前路上飘过。人们往返百里，当天来回，两头摸黑走。

有一次，我挑一担柴到县城去卖。先挑一截上坡路，再走下坡路，还算比较轻快。下坡走完，顺着小河走，一会儿下，一会儿上，二十多里不太陡不平顺的坡路，担子越来越沉重。到县城，一担柴卖得两块多钱。花两角钱吃一碗面条，算是打了中伙，犒劳自己。

买了二十几把红苕秧，用背篓背着，不轻不重，背到沙子坡脚下，眼看着太阳搁上西山口，急急忙忙走。先是顺着公路，转了几个山湾，上陡坡，走过一片枞树油茶混交林，过了山垭口。这一道公路弯拐最长，拐进很深的山湾里面，再转出来。上面几个“之”字拐的转拐比较短些，人行小路直窜上行，汽车绕“之”字拐，人与车比速度。穿行完十几道汽车路，还要往月亮口山坳攀爬。好在初夏白昼长，天将黑时赶到家。

有一年初秋的一天，我们三个伙伴去县城往药材公司卖茱萸籽，返程路上，还没上到沙子坡头，天就黑定了。摸黑到山坡顶，下坡，中午吃的一碗面条早消化光了，饿得肚皮贴脊背。生产队的苞谷坨硬浆了，犹豫好一阵，没办法，烧一堆火，每人烧了两个嫩苞谷坨吃，这才有了点力气。捡拾生产队清理山路割下的茅草之类的，点燃一束火把，连路续接茅草，照亮小路回家。

难忘那一个大雪天，山坳的积雪将近膝盖深。和几个伙伴一起翻越沙子坡去县城赶场。上坡还算好，下坡就很难啦。下坡路陡，开步走就难以停住。没有人走过的雪地不太滑，有人走过后的雪踩紧了压实了就滑得很。那么陡的路，不是一步一步走的，而是一小段一小段跑的，跑下去，抱住一棵树，停住；再跑，跑到一处小台地，稳住“桩子”，再跑。一路上不断有人摔跤，只有我一人没有摔跤，我背了一些鸡蛋去街上卖，格外小心，如果摔一跤，不得全玩完！

一个人背得再多，挑得再重，都还好说，两人抬是最累人的。那一次，我和父亲抬一头猪，去县城上缴派购猪任务。我尚未成年，做这种很费力的活，太艰难了。我个子小，上坡时我走前面，下坡时父亲换到前面。两个人抬，拉拉扯扯的，步调难以一致，前后不好照应，费力费神。抬了45里路，吃奶的力气都用完了，好不容易抬到县城收购站，收购员还不收呢，说是不够肥，不足膘。那年头，人的口粮都不够吃，靠借粮、瓜菜代、煮烂啪饭度日，狗翻越猪栏吃猪槽的苕藤，能把猪养多肥啊！向收购员讲好话，央求他收下。如果再抬回去，我的天哪！！

我翻越沙子坡，单日行程最多的是1975年的一天。农村缺医少药，患病先到公社卫生院，治不了，转院到县人民医院。父母几天前带着刚1岁的小弟从公社卫生院转到龙山县人民医院住院，小弟高烧不退，生命垂危。我带着6岁的小妹在沙子坡南侧山肩的茅坪公社卫生院住院。医生说得转院，我步行15里回家取东西。家里两个弟弟躺在床上发高烧，我到邻寨找得两支青霉素，给他俩注射了。再走15里到茅坪，背上小妹，翻越沙子坡，步行35里，将小妹送到县医院住院；然后步行45里，天黑了一阵回到家，见两个弟弟已经退烧。一直到现在还在感叹沙子坡的路。

我连续翻越沙子坡次数最多的是1978年早春。接到高考体检通知时，我正患感冒，躺在床上。不能误时啊，强撑着走，步行到茅坪，办一个手续，翻越沙子坡，山坳口寒风凛冽，感冒加重，到龙山县人民医院检查身体，肺炎。担心过不了体检关。护士直叹气：唉！好不容易考上了，这身体……医生说，你这是临时感冒，应该问题不大吧。回到大队填表，请人写政治审查材料，找大队支部书记签署意见并盖章，到公社通过公社领导审查签署意见并盖章，再到县城，交招生办公室。需要补充这手续那意见，或者这儿那儿填写的不对，几经周折，往返几次补办，连续几天，我往返翻越沙子坡六趟，爬坡受累，遭冷浸，受风寒，一边办事一边注射治疗，感冒在治疗中时而加重时而减轻，共注射36支青霉素，脑子里留下深刻印记。印象中，那次是我最后一次步行翻越沙子坡。

考上吉首大学，临上学，为了节省客车票款5块7角钱，请堂兄帮忙找到个熟人，搭他的便车。从龙山到吉首270公里沙石路，汽车时速二三十公里，翻越沙子坡，再翻越铁炉坡，到矮寨坡，天已经黑下来一阵。两辆卡车在悬岩上会车，路太窄，对面车没关远光灯，两个司机争执了一阵。矮寨坡一路刀切悬岩，汽车在老鹰盘旋的云天徐行。矮寨坡路段闻名全国，设计出中国最早的立体交叉桥巧妙地将公路搭过悬岩，又在一处难以转拐的悬岩口设计成“8”字形折拐路。听说曾有司机在那里拐弯转糊涂，倒转回了原路。我们没有倒转回龙山，到吉首已经是凌晨两点，我只有在武陵山饭店住下，第二天才挑着铺盖卷到学校报到。

从吉首到龙山，经过矮寨坡、铁炉坡、沙子坡，三重坡都是高峻险要且漫长。外地平原城市的妹子乘车从吉首经保靖及永顺爬上铁炉坡山坳口。司机停车，乘客西望，千山万壑，山岭连绵，对面高高的洛塔岩在云雾中隐现，山谷深不见底，一个个妹子被吓得声声尖叫。阳光雾霭中，可见西面远处山尖，那是名叫月亮口的沙子坡顶，龙山县电视差转台所在地，还有中国移动铁塔。铁炉坡的高峰叫天门山。这山峰对那山峰，据说是飞机航行地标。

龙山人出门就走沙子坡，几十万人心悬沙子坡。每到寒假特别是春节前后，是人们从外地返乡的高峰时段，又是天气最恶劣时段，沙子坡往往雪凌封冻，车辆难行，经常发生车祸。有一年春节前，一辆大客车从沙子坡一个弯拐处冲下悬岩，几十人伤亡，大多数是回乡过年的学生。太悲惨啦！那一年过年，整个县城笼罩在悲惨中，全县多少个家庭沉浸在悲痛中啊！

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刚到北京工作那年没能回家过年，母亲吃年饭时掉眼泪，掉落筷子。父母希望我回家团年，父亲却又总在电话中说：春节就不要回家了，冰雪路途不安全……

改革开放新时期，汽车逐渐多起来，人们到乡政府街上赶场，到县城办事，都是乘车，再没有人步行翻山。渐渐的，家家几乎都有了汽车，有的家庭有几辆。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为了避开春节期间天气冷雪凌大，我挤时间提前在元旦期间回家过阳历年。哪晓得，出门返京的日子下起雪来。乘车冒着风雪上坡，过一个山坳口，车轮打滑，几个人下车推车，艰难前行。好不容易爬上山，下山，再上山，翻过铁炉坡，赶到张家界，路途费时太多，差点误了登机。我乘飞机到北京，打电话问送我的四弟两口子，他们避开铁炉坡和沙子坡，从桑植那边绕行，那边的猛必界云龙山稍微低点，也是风雪交加，路面滑溜，两人不时下车推车。我走出几千里到了北京，他们还艰难地行走在路途。

横亘湘鄂边界的高山大界沙子坡，月亮口电视差转台以及中国移动铁塔如同灯塔照耀着龙山来凤大坝，沙子坡山道路漫漫。以前步行翻山小半天，现在驱车三分钟瞬间穿越。高速公路沙子坡隧道出口就在我们坡脚寨旁，我们寨子见证沙子坡脚的通畅。龙山至永顺高速公路打通沙子坡和铁炉坡等隧道，再跨越雄伟的矮寨特大悬索桥，汽车以前从龙山跑吉首需要一整天，现在只要两小时；以前到长沙两天半，现在缩短为5小时。再也不用徒步翻越漫漫沙子坡，再也不会在风雪坡头艰难地推着汽车走冰凌。

（2016.9.29）

作者简介：

杨盛龙，湘西人，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发表文学作品千多篇，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二酉散简》《心心相依——中华56个民族散记》等十多种，《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论著专节专题评介。

作品原创：杨盛龙

文章审核：白苗苗、谷周南

图片摄影：百 度（如有侵权请联系小编删除）

法律顾问：陈　霞、张镇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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