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鲍廷发底气壮，嗓门亮，看了一下手里这棵老松树，不是“顺山”的倒向，也不是“上山”的倒向，倒是个“横山”倒。他拖长韵儿喊了一声，前岭后坡都起回声，老半天，林子里嗡嗡响，余音不散。

那两只在地上寻觅草籽儿树籽儿的鹡鸰儿，大约是被惊得过分了，扑噜一声，从地上弹起，带起一团旋转的落叶，钻入空中，穿过稀薄的流雾——这时流雾从淡淡的紫红色往水灵灵的桔黄色变化着，就像血滴在一汪水中扩散似的。流雾遮眼，很快就不见了一双鹡鸰儿小巧的身影儿，它们把铜声铜气的鸣叫，从空中抛下来：“叽溜溜——嘎！叽溜溜——”

鲍廷发眯起眼来，追循着鹡鸰儿的叫声……鹡鸰儿的叫声消失在一片瑰丽的色彩之中：金色的树冠缀着水晶般的闪光，乳色的天帷衬着半透明的纱帘。唔，日头就要出来了。

鲍廷发抹抹从额头流到腮帮胡茬子上的汗，把被捂化的雪水濡湿了的棉裤膝盖上沾的锯末子拍掉，然后，抖擞精神，紧拽了几下弯把子锯，那粗壮的树身猛然巨烈地颤抖了一下，于是，树冠的枝叶上凝结的霜霰雾珠，一齐訇然俱下，有如奇异的雹雨，落在鲍廷发的身上，落进鲍廷发的袄领里。鲍廷发伸出舌头，把粘在胡茬子上的冰雪的颗粒掠进嘴里，有滋有味儿地品嚼着。

老松树身在锯口咯嚓咯嚓的沉浊断裂声中，扭动着，偏转着，缀满墨绿色松针的伞冠抖落了珠宝珰珮般冰妆雪饰，显露出质朴无华的美丽，在柔和的晨光中闪耀，缓缓地从空中倾落下来。随着一声撼天动地的震动，山岗颤悠了一下，一片雪尘扬到半空中，不见了日出的光辉，山林突然变得分外寂静……一棵树，倒了，锯口上渗出粘粘的半透明的淡黄的浆汁来——它和滋养它的大地切断了脉管……

鱼咬钩、猎枪响，喜不过大树横在岗。耕耘为了收获，做木头的人爱听的是树倒山摇的声音；这声音可以慰藉辛劳，也可以燃起幻想的火焰：从前，多伐一棵树多一份劳金，增大着从山林里挣扎出去的可能；如今，多伐一棵树，刚建起的林业局就多一分巩固的本钱……生活的挫折，常是人觉悟的根芽。鲍廷发想到林业局要是办不成，木把子们还是得投到私人把头名下，不是天源，也得是别的私号，木把子们得有自己的窝儿呀！为了林业局，鲍廷发不愿垂头丧气，他要发狠干下去。

四下里的流雾淡了，林子深处逐渐明澈起来。雪地上，一顺水儿地往西布着枝干藤萝的影子；影子是幽蓝的，带着金色的边缘，并在不知不觉中在缩短着。林子里的鸟儿养精蓄锐地睡了一宿，这时都竞相卖弄自己的歌喉——鹰科的摆胸儿；隼科的隼雪儿；雉科的山鸡；鸠鸽科的野鸽子；鹡鸰科的大花鹨儿、白颤儿；鸦科的山喜鹊、山老头儿；鸫科的沙鹡、蓝磹鴶；画眉科的鹦嘴；莺科的冬鹪；鹟科的长白一枝花；山雀科的山雀；䴓科的蓝大胆儿；文鸟科的家雀子；雀科的三道眉子、鬼头儿、青交嘴和红交嘴……它们高吟低唱，清鸣浊啭，抑扬顿挫，竟然有章有致，简直叫人心弦激荡，耳不择闻。

在这鸟雀的大合唱里，啄木鸟有板有眼地敲着鼓点。鸱鸮科的猫头鹰和夜莺科的雪夜鹰是夜场演员，一夜里它们唱干了嗓子，这会儿吞了湿润的雾气，舒适地窝起脖儿来，把尖喙插进膀子根上休息了；它们也时而因为同伴吵闹而被惊梦，怒气横生地喊叫一下。山外的人都说，森林的早晨是静谧迷人的；迷人是真，静谧却谈不上——哦，哦，到处都充满了生命的喧哗，一如一座大城的苏醒时分的糟杂混乱，只是这里的喧哗不令人疲倦就是了。

鲍廷发沉醉于劳动中，也沉醉于这早晨的喧哗中……

这时，一阵昂亢的抬杠号子，从隔着杂木林子的小楞场那边飘过来：

眼要往前看，哎哟！

脚要往前走，咳哟！

认准一条道，哎哟！

宁死不回头，咳哟！

天寒地又冻，哎哟！

木头磨骨头，咳哟！

心想好日子，哎哟！

身子不发抖，咳哟！

哎哟，咳哟！

哎哟，咳哟！

这号子，是指挥抬木头的起撂杠子、甩钩、备杠、上肩、哈腰挂、撑腰起，为的是步伐儿统一谐调。往年是顺嘴胡诌，雅俗都有。今儿这号子全是新鲜词儿，号子腔里还加了歌儿调调，头句悠扬二句高，一字一板很动人，听起来就浑身上

劲儿，以致鸟雀都停了鸣啭，蹲在枝头上看这伙与它们比试歌喉的人。

鲍廷发被号子声牵过去了。也是到了该歇头一气的时候了，鲍廷发迈着两只脚，钻过软枣藤织成的篱笆般的屏障，趟过几步插裆雪的深沟，在小楞场边缘篝火堆跟前站下来，从架在火上的铁壶倒了一碗水，端在手上吹着。这时他才发觉，这么嘹亮动听的号子，竟是出自他的大儿子鲍冲的口。咦，他还真没在意过这小子有副好嗓门儿。

这会儿，在小楞场上，搭钩儿的，截材的，为马吊子穿卯的，舞扎挖杠、压脚子、扳钩滚木头的，一团忙乱，这边喊，那边叫，像是为抬木头上楞的棒小伙子们帮腔。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作者朱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