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花

碰到豌豆花了。

从前只乡下才有。我的乡下，是把它当蔬菜种的。春节前后，它刚好长成，肥嫩得很。掐下，清炒着出盘，一口一嫩滑，夹杂着微甜的气息。是霜的气息。是雪的气息。到了三月，春风的小手稍稍招一招，它的花朵，就一朵一朵，飞上了头。花朵小巧，好看，洁净，身上有仙气。像一群天上来的小仙娥。

我在南京街头，在一口缸里看到它。主人是把它当花养着。主人还养了兰花、海棠、牡丹、四季梅，满满都是辉煌富丽，它身处其中，竟也毫无违和感。

我蹲下看它，是遇故知。小时我就很喜欢这种花，田间地头开着，成片的。那么多的一朵朵，像成群的小蝴蝶扑下来。不，它比蝴蝶还要美，它色彩明艳，洁净得不落一丝尘。我曾摘下那些花，用针线穿成手链，被大人责骂。那花儿是要结荚的，怎舍得糟蹋！嫩豌豆荚摘下来，清炒着吃，或炖肉吃，都是道佳肴。我也喜欢吃豌豆粉。那得等豌豆老了，才可以磨成粉。也可以拉成雪白的细长的粉丝。

我每每吃到豌豆粉丝时，都会想到那些洁净的豌豆花。我不知吃下了多少朵豌豆花。

藤蔓上，每一朵豌豆花，都蓄势待飞。或者说，它一直就在积蓄着力量，想飞。它的故乡离得远，远在地中海的西西里。它怕是做梦也想回去的。

它很适合做童话里的小公主。一袭白裙。或一袭紫裙。或一袭红裙。或一袭蓝裙。或一袭黄裙。小公主待在她的城堡里，翘首望着外面的世界，心念婉转。她随时随地，都做着逃离的准备，她要自由飞翔。

二月兰

第一次见它，是十多年前，在南京中山植物园。那时我还年轻，在省作协举办的读书班里学习。每日清晨和黄昏，我铁定是要把园子逛一遍的。一些花树下，一片蓝紫的烟雾，贴地而起，间之以白雾团团。在早晨微湿的空气中，在黄昏微茫的暮色里，美得如梦似幻。询问得知，它叫“二月兰”。当下且惊且喜，为这名字，为它模样之秀美。

去西津渡。从前的老渡口。昭关石塔。观音洞。待渡亭。超岸寺。飞檐雕花。水袖舞台。还有破山而建的木栈道。这一些，都是可圈可点可缅怀的。而我，偏偏被蒜山上满山满坡的二月兰给绊住了脚。那么多蓝紫的心，滚在一起，我几乎要脱口叫出：小丫头，原来，你也在这里啊！那天，我几乎把所有时间，全浪费在它身上了。这会儿，想到西津渡，我就想到二月兰了。满山坡的二月兰，像滚了一地蓝紫的心。

在洛阳，我也遇见过成片的二月兰。我本是去看牡丹的，结果，被二月兰摄去了魂。那里，几乎每个园子里，每条路旁，都有一群这样的小丫头，蓝衣蓝裙地穿着，且笑且舞，腾起一片蓝紫的烟雾，迷蒙了人的眼。

凑近了看，它又实在不出奇，就是一棵小野菜。一些地方称之“诸葛菜”，叶和茎，均能炒着吃。关于它，还有个传说，说诸葛亮在行军途中，军粮缺乏，他就命手下士兵，广种这种野菜，军队得以度过饥荒。

它也是《诗经》里的元老。“ 爰采葑矣？沫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一曲美妙婉转的《桑中》，就是以它为楔子的。对，它在那个年代，叫 “葑 ”。

我蹲在一丛二月兰跟前，想到它竟是从《诗经》年代走来的小丫头，忽忽地，生了敬意。

结香

人往往分不清梅花、樱花和海棠，也容易把迎春花和连翘搞混淆，但绝不会把结香误认成别的花。只因为，它太特别了，特别得独一无二，不好模仿和抄袭。

在开花前，有好长一段时间，它实在有些丑，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低头耷脑的，皮肤褐红，上面爬满斑斑点点。我们散步经过，那人看着它问，这是什么？我告诉他，结香。他“哦”一声，说，结香？没听说过，样子真不咋地。我说，它的枝条特别柔软，从前女子有了心上人，在上面打结许愿，据说很灵验。他去试了一下，果真。我又说，你且等它开花了，准会吓一跳。

他果真被吓了一跳。

它的花，密密的。远远望着，就像一个很壮硕的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近了，才看清，人家那是攒着一个一个的小球球呢，每个小球球上，密布着像小喇叭一样的小黄花，多达六七十朵（对，我数着玩了）。那香，不用说了，又浓又烈，莽撞得很。像个莽撞的少年，急匆匆地，要闯入一片新天地去。

蔷薇

野蔷薇一丛一丛，长在沟渠旁。花细白，极香，香里，又溢着甜。是蜂蜜的味道。茎却多刺，是不可侵犯的尖锐。人从它旁边过，极易被它的刺划伤肌肤。我却顾不得这些，常忍了被刺伤的痛，攀了花枝带回家，放到喝水的杯里养着。

一屋的香铺开来，款款的。人在屋子里走，一呼一吸间，都缠绕了花香。年少的时光，就这样被浸得香香的。成年后，我偶在一行文字里，看到这样一句：“吸进的是鲜花，吐出的是芬芳。”心念一转，原来，一呼一吸是这么的好，活着是这么的好，我不由得想起遥远的野蔷薇，想念它们长在沟渠旁的模样。

五月，我的城，是蔷薇的天下。

谁知那些蔷薇是怎么冒出来的？我也只不过才离家三四天，再回来，一个城，就都被蔷薇花占领了。河两岸，都是。小区的栅栏上，爬满了。人家的屋檐下，也趴着那么一大丛。花以粉红居多，间或有一两丛白。每一朵都是娇滴滴的。又都喷着香，也是娇滴滴的香。香得相当的小儿女，怎么闻也不会嫌腻。

“尽道春光已归去，清香犹有野蔷薇。”——春去了有什么要紧？还有蔷薇开着呢。

我在家是铁定坐不住的，每到傍晚，定会梳洗一番，出门，我要看蔷薇去。

远远望见了，它们都好好开着呢。一丛，一丛，再一丛。背景是绿。深深浅浅的绿。柔情蜜意的绿。波光潋滟的绿。配了粉粉的花朵，是郎情妾意，每一寸时光，都堪称良辰了。

虞美人

虞美人扛着美人的名头，似乎极高贵。

其实才不，人家很草根的。

去年丢下几颗种子，今年就能窜出一大片。也无须特别管理，它就那么开呀开呀，开出一捧一捧的花。红的白的，薄绸子似的。有单瓣的，有复瓣的。讲究点儿的，还自己给自己绣个彩边儿。

直接摘一朵，都可以当小女孩的喇叭裙来穿。

虞美人个个都是时装高手呢。

牡丹

我家长过牡丹。我爷爷长的。

那时，老人家是个养花高手，养很多花，在当年的乡下也算一奇观。

他在牡丹旁长芍药，他说芍药配牡丹。

他不用粪肥施于它，只用豆饼喂它。他说牡丹闻不得臭味。

牡丹花开，有两种颜色，一红，一白。红是紫红，白是乳白。

花大如盘，有一种逼人的贵族气，华衣美服，不染纤尘。它开花时，我们在它近旁，敛着气看它，心里有敬畏。仿佛它是驾临而来的帝皇。

芍药

芍药开得生猛。

我不知道这么形容芍药它会不会不高兴。

它看上去，真的很生猛。

人家的门前，一边一丛。玫粉色。碗口那么大的花。

花不惊人誓不休。

我们的车，从它们跟前掠过去。

惊起了一地的颜色。我回过头去，心瞬间被一朵一朵玫粉淹没。

再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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