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戴骑行头盔，脚踩重达70斤的电动车，一次偶然的机会，43岁的检察官王人禾“变身”成为一名外卖骑手。

即使选择了熟悉的区域送餐，初次体验外卖骑手的王人禾仍觉得困难重重：他需要边骑车边看交通状况，注意商家位置，在路障和行人之间辗转腾挪。送餐期间，找不到路，进小区找不到楼，地图标注的店名和实际不一致的情况时有发生。接单倒计时，系统传来的“您的订单配送即将超时”的提示音也增加了他送餐时的紧迫感。近年来，外卖骑手工作途中突发意外的事件频频冲上热搜，而外卖业作为一种新业态，在劳动、劳务关系认定上有别于传统行业，新业态劳动者权益保护问题也成为人们热议的焦点。

去年6月，受最高人民检察院委托，辽宁省人民检察院负责“外卖骑手权益保护与算法监督”的专题调研。为深入了解外卖骑手权益保障困境，辽宁省人民检察院第八检察部副主任王人禾决定注册成为外卖骑手，实际体验5天。

王人禾在接受南都记者专访时提到，他在调研中发现，骑手普遍存在劳动时间过长、劳动强度较大的现象，直接增加了交通安全风险，而社会保险空白、用工主体模糊，也让骑手在遇到交通事故或人身伤害时缺乏救济渠道。

王人禾就此建议，平台需要确定合理的算法，让骑手在不违反交通规则的情况下配送，并由相关职能部门对平台的算法进行监管。同时，如不能把骑手和平台之间定义成劳动关系，无法签署劳动合同，应制定其他形式的协议范本。

南都记者从最高检获悉，针对以外卖骑手为代表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突出问题，在最高检的指导下，多地检察机关针对平台算法和外卖骑手注册个体工商户、电动自行车质量安全等公益损害问题，已经开展专案办理工作，通过检察公益诉讼推动外卖骑手权益保障不断加强。

传递“人间烟火”之暖，一名快递小哥在小区里送外卖。 新华社发

缘起

外卖骑手权益保护引关注，检察机关开展专题调研

南都：我们关注到，最高检曾委托辽宁省检察院负责“外卖骑手权益保护与算法监督”的专题调研，调研是如何开展的？

王人禾：2021年，辽宁省检察院对全省的刑事案件做过一次调研，其中很多案件涉及“电动车交通安全事故”，这些案件中有很多涉及外卖骑手。但外卖骑手往往不是主动违章忽视安全，而是由于送餐时间短、路障多等客观原因导致的。我们把报告给最高检后，最高检很关注这个问题，之后就委托辽宁省检察院去做调研，我们就把调研方向转到了“外卖骑手权益保护”上。

南都：这一次的调研是怎么开展的？和之前的调研有什么不一样吗？

王人禾：2021年的两次调研是辽宁省检察院自己进行的，2022年的调研是受最高检委托，由辽宁省检察院和合作高校的老师、同学一起开展的，主要采用的是访谈的形式，第一期调研历时不是特别长，找了24个骑手进行访谈。我当外卖骑手体验了5天，后期我们又采访了100个骑手。

南都：当时为何会想到去体验当外卖骑手？

王人禾：前期调研时我们和一些骑手做了访谈，发现有些内容我们听不太懂，比如怎么注册成为骑手、系统怎么指挥骑手、地图是什么样的、如何点到点取餐、怎么送餐、怎么找到客户、到小区门口进不去怎么办等等。我们还发现平台在规则设定、骑手权益保障方面有一些问题，我们把骑手权益保护作为专案办理后，仅仅通过访谈收集证据也不客观，需要进一步了解其中的问题，所以我才想到去体验当外卖骑手。

南都：检察机关为何会将骑手权益保护问题作为专案办理？

王人禾：根据最高检的部署，骑手权益保护是作为公益诉讼案件来办理的，因为平台对骑手的权益保护存在问题，侵害了国家和社会公共利益，我们需要查清事实，之后通过公益诉讼督促相关行政机关采取一些措施。

一名外卖配送员进入汨罗市归义镇荣家坪社区一个“暖心驿站”休息。近年来，为解决户外劳动者“饮水难”“热饭难”“休息难”等问题，湖南省岳阳市汨罗市多部门联合打造了30余个“暖心驿站”。 新华社发

体验

当外卖骑手最多同时送三单，选择熟悉区域仍困难重重

南都：你体验做外卖骑手的经历是怎样的？

王人禾：美团和饿了么骑手我都注册过，我先注册了美团的骑手，审核通过很快，把个人信息填进去然后刷脸就可以进入系统，还要同意一些协议，和注册其他软件差不多。

我注册的是众包骑手，和其他很多刚开始尝试送外卖的骑手一样，电动车是租的，专门挑几天上线接活。我一般是早上八点左右开始接单，干到下午两三点，一天能送十多单。因为背着执法记录仪，记录仪没电了我就不骑了。上线的时候我可以抢单，系统也会派一些单，可以设置自动接单，也可以拒单，我开始是接一单两单，当我一次接三单的时候基本就要超时了。为了不影响客户就餐，我就没有尝试同时接更多的单，众包骑手最多可以接五单，但如果工作时间长了，接单上限也会再提高。

这个量跟骑手比很少，常做骑手的都选自己比较熟悉的区域，我在沈阳也选了自己熟悉的区域，但还是很觉得困难重重，总是找不着路，进到小区找不到楼，地图上标注的店名和商家实际的店名可能不一样，疫情封控期间更是找不着哪个门能进。

如果不同时接超过三单的话，基本上都能准时送到，因为我是体验骑手的工作，所以要骑四五十分钟的单我也接，下雨天也出去接单，有时候也试着抢两单，就是为了尽可能多体验。

南都：很多外卖骑手交通违法并非主观原因，可能是因为平台算法不合理或者路障导致，你的体会是怎样的？

王人禾：骑手送餐时间确实比较紧张，只要接上单系统就开始倒计时，还剩几分钟的时候系统会再提醒。我一边骑车，一边还要看交通状况，得躲人，还要看周边哪个商家在哪，还得注意路过的小区，要同时注意好多情况。如果单多的话系统就会催你，前一单因为客观原因超时了，接下来的单也不会给延时；如果一单送晚了，之后的几单基本也都会延误。我体验过美团和饿了么，他们给骑手的算法其实差不多。

骑手的交通违法还有一些客观原因。我在沈阳送餐的时候，好多路上有隔离汽车的水泥墩子，过行人和自行车都很方便，但外卖车过起来就很费劲；还有一些占道经营的店，违章停放的汽车，会挡住外卖车行进路线。而且外卖车很沉，估计有七八十斤，所以掉头、改变方向、搬起来都很难，电动车的骑行时速不能超过25公里/小时，很多时候不是骑手主动选择违法，而是实际路况不允许，或者是为了赶时间而违法。

南都：外卖骑手超速行驶的情况也比较多见，原因是什么？

王人禾：国家规定电动车的设计时速是不能超过25公里/小时，但很多电动车实际时速都远超这一标准，都是经过改装的。我有的时候也问骑手，为什么我的车油门给到底了也很慢，但有的骑手速度能达到75公里/小时，像机动车一样，大家心照不宣。这种情况下，如果遇到交通肇事把车送检的话就不是非机动车了，处理起来会很严格。但是骑手为了多送单、多跑单，都会选择驾驶超速的电动车，这也是他们容易受到人身伤害的原因。

南都：当外卖骑手一天的收入是多少？

王人禾：我一单基本只能赚四块多钱，平台的算法是不公开的，所以我不清楚每单的送餐费是按照订单价格还是按照距离来计算的，但是送完一单后，系统会告知这单收入多少，最多也只有五六块，算下来我送外卖一天是赔钱的，连租电动车的费用都不够。

除了众包之外，外卖员还有专送等类型，其中也有一些算法不同，系统分配订单也是有选择的。比如有的骑手可以一次接很多单送到一个写字楼，我们这种众包可能只是专送的补充，系统会把一些路远的、电动车进不去的、要爬楼的分给我们这类众包骑手。我的心态比骑手轻松很多，如果是真的靠这份工作养家糊口的骑手，是很紧张的。

骑手们在“小哥驿站”排队买饭。北京中国职工之家饭店设立了“小哥驿站”，专门为外卖和快递骑手们提供售价10元的盒饭，并免费为“小哥”们提供热水，让他们感受到关爱和温暖。 新华社发

建议

平台应完善算法规则，相关职能部门进行算法监管

南都：专题调研中，会通过访谈和骑手了解了哪些内容？

王人禾：我们主要是了解骑手对工作保障情况和对平台的看法，比如有没有保险，平台给的派单时间长短，为什么会超速，车辆是否有改装，有什么要求和想法，认为平台应该如何改进，后期访谈也涉及骑手是否了解工会，是否有签合同，有没有被强制注册为个体工商户等问题。

南都：骑手对个人保障和平台规则怎么看？

王人禾：年龄大一些的骑手顾虑会多一些，年轻一些的就比较无所谓。我们遇到一个小伙子，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除了睡觉之外基本在干活。也有骑手为了赚钱同时注册美团和饿了么两个平台。总的来说，大概35岁以下的年轻骑手对社会保险一般没有要求，年纪大一些的更希望有社会保险。

南都：外卖骑手反映最主要的问题是什么？

王人禾：他们反映很大的一个问题是送餐单价收入逐渐下降，最早的时候是六块多一单，现在只有三四块钱一单。但骑手没有任何的议价权，只能通过多接单的方式来提高收入。这就存在一个问题，骑手与平台之间普遍没有劳动合同，如果不认为是劳动关系，而是中介关系的话，骑手与平台就属于平等民事主体，骑手对送餐单价应该是有话语权的，是可以和平台或者商家、用户商量的，但现在骑手完全是被动的。

南都：调研中还发现了外卖骑手权益保障中的哪些问题？

王人禾：通过调研我们发现的突出问题包括：骑手劳动时间过长、劳动强度比较大、用工主体模糊、没有办法识别用人单位等。我们还发现，骑手在社会保险方面的保障是空白的，他们普遍没有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大多数也都没有参加工会，没有工会组织来保障他们权益。

南都：检察机关就此给出哪些建议？

王人禾：我们认为平台需要确定合理的算法，建议由相关职能部门对平台的算法进行监管。当前平台设立的订单机制是骑手送得越多等级越高，接的单也越好，骑手的收入也就越高。我们还建议骑手与平台之间制定协议范本，如果不能把骑手和平台之间定义成劳动关系，没有办法签署劳动合同，起码要制定其他形式的协议。此外，我们还建议工会应该发挥作用，比如把工会的职能嵌入外卖平台App里，这个也很容易，在协议里增加一条关于工会的条款，这样骑手就可以加入工会，工会可以提供免费的休息场所，还可以想办法来保障骑手的权益。

南都：平台应该如何完善算法规则？

王人禾：骑手送餐过程中都是开GPS定位的，按照GPS导航的技术的方案，骑手的运动轨迹定位精度是5米，那么骑手运行的瞬时速度、运动轨迹平台都是清楚的。此外，骑手一天工作时长，行驶多少公里，配送量是多少，平台也都可以掌握。

平台在掌握了这些数据之后，如果发现在当前的算法之下，大部分的骑手都在超速，那就证明送餐时间设置是不合理的，需要进行算法规则修改，让骑手起码在一种合法的情况下，不违反交通规则情况下进行配送，平台也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控制骑手不超速；但从平台的角度，这需要一个比较大的计算量，可能会增加一些成本。

采写：南都记者 刘嫚 实习生 尚咲 发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