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前瑞:试论“曾”的反预期与经历义的演变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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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前瑞:试论“曾”的反预期与经历义的演变关系

2024-07-12 05:07|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一)违背说话人和听话人的预期。一般理解为“竟然”,如例(3);在反问句的语境中可具体理解为“难道、怎么”,如例(4),虽然意义是否定性的,但形式仍然是肯定的;在出现极端项的情况下,可理解“连……都”,如例(5)。除个别例句以外,小句主语均为第二、三人称。

(3)去其故乡,事君而达,卒遇故人, 曾无旧言,吾鄙之。(《荀子·宥坐》)

(4)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 曾是以为孝乎?”(《论语·为政》)

(5)人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则是人也,而 曾狗彘之不若也。(《荀子·荣辱》)

(二)违背特定社会共享的预期,在与否定词共现的情况下理解为加强否定的“简直、根本、完全”等,小句主语多指说话人,在“上古语料库语料”中,这种用法典型用例共5例,过渡用例1例,即例(6)的“臣愚陋,曾不足以承明诏”。在这种情况下,可以理解为违背“陛下”预期的“竟然”,如阎丽译注(2003:275);但如果侧重于说话人的自谦,自认为达不到社会公认的标准,也可以理解为加强否定,翻译时不直接对译,如赖炎元注译(1984:393)、张世亮等译注(2012:572)。例(6)(8)是最典型的加强否定的用例。例(9)(10)主语为明确的第一人称代词“我”,其语篇的语义结构相同:第一部分对举事实,第二部分阐释原因。第一部分正反对比增强了“曾”加强否定的功能。第二部分通过设问自我阐释原因,实际上取消了理解为“竟然”的可能性。上述例证均为第一人称,也有1例的主语为省略的泛指行为人,如例(11),“曾”表示在设定的语境下,根据大家的背景知识完全无法做出某种动作。

(6)陛下乃幸使九卿问臣以朝廷之事,臣愚陋, 曾不足以承明诏,奉大对。臣仲舒昧死以闻。(《春秋繁露·郊事对》)

(7)且臣之说齐, 曾不欺之也。使之说齐者,莫如臣之言也,虽尧、舜之智不敢取也。(《战国策·燕策一》)

(8)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太后盛气而胥之。入,徐趋而坐,自谢曰:“老臣病足, 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史记·赵世家》)

(9)舜何人也?我何人也?夫启耳目,载心意,从立移徙与我同性,而舜独有贤圣之名,明君子之实;而我 曾无邻里之闻,宽徇之智者。独何与?然则舜黾勉而加志,我儃僈而弗省耳。(《新书·劝学》)

(10)三代与我同行,五伯与我齐智,彼独有圣智之实,我 曾无有闾里之闻、穷巷之知者,何?彼并身而立节,我诞谩而悠忽。(《淮南子·修务》)

(11)鲁石公剑,迫则能应,感则能动……相离若蝉翼,尚在肱北眉睫之微, 曾不可以大息小,以小况大。用兵之道,其犹然乎?(《说苑·指武》)

基于上述分析,可以看到“竟然”义是语气副词“曾”的典型功能,而加强否定用法是在特定的句法、语义和语用中分化而来的功能,难以用单一的参数(如人称、否定)径直区别二者。

2.2“曾”的语气用法的典型性分析

在“上古语料库语料”中,“曾”语气用法的典型性可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曾”所在小句谓词形式多为否定性的。99例中,否定形式有82例,如前文所举的例(1)的“曾不容刀”。肯定形式只有17例。这17例当中14例为肯定形式的反问句,如前文的例(4)的“曾是以为孝乎?”,只有3例为陈述句,如例(12)(13)(14)。这3例分布在《诗经》《论语》《晏子春秋》中,不过《晏子春秋》的用例具有一定的争议。

(12)戎成不退,饥成不遂。 曾我暬御,憯憯日瘁。凡百君子,莫肯用讯。(《诗经·小雅·雨无正》)

(13)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 曾由与求之问。”(《论语·先进》)

(14)吾君仁爱, 曾禽兽之加焉,而况于人乎!此圣王之道也。(《晏子春秋·内篇杂上》)

谷峰(2010:198)认为已然的时间副词“曾”与语气副词“曾”的反预期和反诘用法没有历时的源流关系,主要理由有二:一是表已然的“曾”只用于陈述句,反预期的“曾”可以用于疑问句,反诘的“曾”只见于疑问形式的句子,时间和情态用法在分布上径渭分明。二是与否定词连用时,己然的“曾”只分布在否定词右侧,如“未曾”;反预期或反诘的“曾”只分布在否定词左侧,如“曾不”。上述3例语气副词“曾”出现在肯定陈述句中,另有13例出现在肯定反问句中,均无关否定词,都出现在动词的左侧;并不支持谷文的上述观点,进而启发我们思考在肯定句中语气副词和时间副词之间更为密切的联系。

(二)“曾”所在小句谓语的情状类型多为状态情状,其典型意义为“竟然存在这样的状态”。在99例中有79例的谓语为状态情状,这其中有的谓语动词直接由状态动词构成,如例(9)“而我曾无邻里之闻”的“无”;有的由助动词加动词构成,如例(11)“曾不可以大息小”的“不可以”与“息”。但是,也有20例由动态谓词直接构成。这些动态谓词有的在语境中可以体现为过去发生的动作,如例(13)“曾由与求之问”之前有“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可理解为“竟然问起了由与求”,兼有语气和时间意义。在标注为语气用法的用例中,类似的兼有双重理解用例在《论语》和《孟子》中共有4例,除例(13)外,还有例(15)(16),它们都是对刚刚发生的过去事件的评论,并且带有非常明显的语气。

类型学的已有研究表明,包括经历体在内的完成体先是与动态谓词共现,然后扩展到与静态谓词共现,从而产生兼表状态存在的语气用法。与此不同的是,“曾”与静态谓词共现时,典型地理解为语气用法;但与具有可变化的时间属性的动态谓词共现时,就有较大的可能理解时间副词,只是时间副词的含义还还没有成为“曾”的语义。两者都体现了语法语素与动词语义类型之间具有规律性的相互作用。

(15)季氏旅於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 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论语·八佾》)

(16)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 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 曾比予於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於是!”(《孟子·公孙丑章句上》)

(三)说话人对“曾”所在小句的命题本身典型地持负面立场且小句位于结句位置。99例中标注为负面立场的有81例,标注为中性立场的有9例,标注为正面立场的有9例。当说话人对命题持负面立场时,特别是以反诘的形式来表达这种负面立场时,“曾”所在小句常处于结句位置,并处于话语中极为突出的地位,也通常负载最为强烈的感情色彩,这些特征与“竟然”义都是相互吻合的;如例(4)的“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撰,曾是以为孝乎”,反问句处于句末。但是例(3)的“去其故乡,事君而达,卒遇故人,曾无旧言,吾鄙之”中,“曾无旧言”,处于倒数第二小句,成为陈述过去事实部分的最后一个小句,为全句最后一个小句鲜明的负面立场提供证据。在这种非结句的情况下,“曾无旧言”与“吾鄙之”就具有类似于完成体的现时相关性的关系,两者具有明显的因果关系,“曾”所在小句同样具有接近于完成体或经历体的话语功能。

总之,“曾”的语气副词的典型用法的确与完成体在句法特征、语义类型、语篇结构这三个方面判然有别。但是,在每一个特征内部都存在非典型的情况。在非典型的情况下,语气副词用法与时间副词用法保持着更为密切的联系,有些用例似乎可以在保持原有的语气副词用法的同时,可与已然或曾然的时间语义相互兼容。

三、“曾”的时间用法的典型性

3.1“曾”早期的时间用法的典型性

在“上古语料库语料”中,可以确定为时间副词的“曾”有11例,分析这些用例的典型性,可以发现以下几个特点:

(一)肯定用例有8例,如例(17)。可见早期用例以肯定用法为主,且以陈述句为主,仅1例为疑问句,如例(18)。这样就跟与上文提及的语气用法的非典型用法的肯定形式联系起来了。否定用例有3例,如例(19)。此例中的“未之曾有”在“未”和“曾”之间插入了前置的代词宾语“之”,不同于后世常见的“未曾有”;龚波(2005)认为此例“似乎”是时间副词,显示时间副词的否定用法发展较晚。龚文就是以否定用法的“未曾”作为时间副词产生的标志。在本文看来,标志性的区别性特征总是晚于非标志性特征的出现。

( 17)孟尝君 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客惭,自刭。士以此多归孟尝君。(《史记·孟尝君列传》)

(18)秦王忿然作色,怒曰:“公亦 曾见天子之怒乎?”(《说苑·奉使》)

(19)夫以德得民心以立大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之 曾有也。(《吕氏春秋·季秋纪》)

(二)动态情状有9例,既有动态性比较强的有“待客、出游、淫(施淫)、刺、入、见”,也有动态性较弱“为(担任)”。其中“见、入(侵入)”为达成类情状,各2例,相对较多。静态谓词仅2例,即例(19)“未之曾有”的“有”,例(20)“官未曾乱也”的“乱”。历史语言学及第一和第二语言习得等多个领域的研究表明,不同语言的完成体标记均倾向于先与达成类情状共现,然后与活动类情状共现,最后与状态情状共现。可见,从谓语的情状类型来看,时间副词与语气副词保持了规律性的联系,其中动态动词的肯定性用法是这两种用法的过渡语境。

(三)除2例直接作为问答句之外,“曾”所在小句作为结句小句的有3例。这3个用例中,一个表达鲜明的否定性立场,如例(19)的“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之曾有也”;一个表达肯定型的解释,如例(20)的“官未曾乱也”;一个作为后续事件并可能兼有否定性评价,如例(21)的“梁王以此怨盎,曾使人刺盎。”其他6例均出现于始发小句或第二小句,如例(17)的“孟尝君曾待客夜食”,以引出后续事件,并作为后续评论的依据,但肯定与否定评论的偏向性并不明显。全部用例中明显带有否定立场的只有4例。可见,从语篇的结构和小句所表达的立场来看,时间用法与语气用法的非典型用法也有相承之处。

(20)文武不备,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 曾乱也。(《史记·循吏列传》)

(21)梁王欲求为嗣,袁盎进说,其后语塞。梁王以此怨盎, 曾使人刺盎。刺者至关中,问袁盎,诸君誉之皆不容口。乃见袁盎曰:“臣受梁王金来刺君,君长者,不忍刺君。然后刺君者十余曹,备之!”(《史记·袁盎晁错列传》)

3.2“曾”的时间副词与语气副词用法的双重理解

在“曾”标注为时间副词的11例中,有3例有不同程度的双重理解,既可以理解为时间副词,也可以理解为语气副词,为构建从语气副词到时间副词的演变路径提供到了极为难得的佐证。而且,在这3例中语气副词所带有的反预期的程度逐渐减弱。例(21)的“袁盎进说,其后语塞”是构成“梁王以此怨盎”的原因,但是“曾使人刺盎”的确出乎叙述者和社会共享的预期。此例的反预期含义是显性的,只是按照这种理解,叙述者的立场过于明显。“派、刺”均为动态动词,语篇整体为记述过去发生的事件。“曾”所在小句与前文构成明显的现时相关性,且“曾使人刺盎”作为一种非特定的概括性叙述,与后文的“然后刺君者十余曹”所表述的重复性事件相互呼应,既符合经历体的常规语义模式,也符合史书的概括性叙述风格。因此,该例的“曾”可以视为同时具有时间副词和语气副词的含义。

例(22)(23)中“曾”所在小句均为“虏曾一入”,但是小句所带有的反预期功能却有程度和性质之别。例(22)前文有“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构成预期信息,“虏曾一入”本身只是过去的一次行为,但对比之下产生出乎意料的涵义,因而其结局也是在意料之中,即“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例(23)的前文有“先帝置孟舒云中十余年矣”,预设了经历体理解所需要的过去不确定的时间段以及抵抗入侵的长时间准备,“虏曾一入”本身不具有明显的反预期意味,可视为客观地叙述曾经发生的事件;超出预期的不是“曾”所在小句,而是后文“孟舒不能坚守,毋故士卒战死者数百人”,故有“公何以言孟舒为长者也”之感慨。如果联系后文来看,“虏曾一入”或许可以勉强地理解为“敌人就(曾)攻进来一次,他也守不住”。反预期意义不再是例 (23)中“曾”的语义内容,而成了间接相关的语用意义。

(22)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虏 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

(23)上曰:“先帝置孟舒云中十余年矣,虏 曾一入,孟舒不能坚守,毋故士卒战死者数百人。长者固杀人乎?公何以言孟舒为长者也?”(《史记·田叔列传》)

“曾”在《史记》语料中的确存在双重理解的用例,龚波(2006)认为只有在东汉《论衡》语料中出现了多个“未曾”的用例之后,该用法才明确地形成。《史记》的这些带有双重理解的临界环境用例超过全部上古时间副词用例的四分之一,应该说具有一定的临界频率,是非常有力的演变证据。有意思的是,在中古时期的《世说新语》中,有11例“曾”的时间用法,其中有2例否定和1例疑问用例,如例(24)(25);肯定与否定用例的比例与上古时期相当,但肯定用例未见明显的双重理解现象。否定与疑问用例均带有明显的反预期含义,说明经历和反预期的语义关系非常密切,尤其是在否定和疑问环境中,经历义容易临时附带上一定程度的反预期的语用意义。

(24)宣武曰:“卿向欲咨事,何以便去?”答曰:“友闻白羊肉美,一生未 曾得吃,故冒求前耳,无事可咨。今已饱,不复须驻。”了无惭色。(《世说新语·任诞》)

(25)谢太傅为桓公司马。桓诣谢,值谢梳头,遽取衣帻。桓公云:“何烦此。”因下共语至暝。既去,谓左右曰:“颇 曾见如此人不?”(《世说新语·赏誉》)

综上,“曾”语气用法的非典型用例跟时间用法的典型用例在肯定的句法形式、由动态动词构成的语义特点、因果关系的话语结构这三个方面存在一定的相似性。用例或范例(exemplar)的相似性被认为是构式在共时系统中语义表征的基础,也是语言演变的实现过程的基础,这是基于使用的语言理论(usage-based theory)的基本立场。本文对“曾”的不同用法的典型性分析在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与该理论是一致的,是将该理论应用于在汉语语义演变研究的初步探索。

四、反预期与经历的跨语言联系及其理论意义

4.1反预期与经历的跨语言联系

根据DeLangcy(1997: 36),“惊异”(Mirativity)的基本功能是在句子上施加标记表示其信息对说话人而言是新的或者是令人吃惊的,而不考虑该信息的来源是一手还是二手的。Aikhenvald(2012:473)把已有的跨语言研究中用语法手段表示的归于惊异范畴(Mirative)的意义概括为以下5点:1)突然发现、揭露或意识到的;2)令人吃惊的;3)没有思想准备;4)反预期的;5)新信息。本文讨论的“曾”的语气用法可以归入惊异范畴的反预期意义。现有研究也非常关注惊异范畴与相关范畴的跨语言联系,DeLangcy(1997)认为惊异范畴反映了命题在说话人整个认识结构中的地位,在共时和历时中惊异与时、体、示证和情态都有复杂的互动关系。该文侧重藏缅语从惊异范畴到完成体或示证范畴的演变关系,但是对于藏缅语的示证范畴学界存在一些不同的认识,使得对惊异与示证范畴的演化关系有不同的意见。不过,Aikhenvald(2012:210)指出,聚焦于现时相关性的完成体即使在不兼表示证用法的情况下也可以获得惊异用法。因此,惊异用法和完成体以及兼表示证用法的完成体之间存在多种可能的语法化路径。

仅就经历体意义和反预期意义而言,已有的不可多得的跨语言材料同样展示出不同的共时关系和历时演变路径。

(一)从反预期到经历。Heine et al.(1991:202)在描写描写非洲尼日尔-刚果语族Ewe语的“看”义动词 kpɔ́ 时,构拟了一条子路径,即(26),其中的从未(EVER/NEVER)在语义上接近于否定的经历体用法,如例(27),其中a、b分别是反预期和确认或经历用法。但是这一路径是根据共时多功能性构拟出来的,汉语“曾”的语气副词用法和时间副词用法明显处于不同的历史时期,且存在双重理解的文本材料,因而可以初步证实从反预期到经历的演化路径。反过来,Ewe语的共时多样性进而可以加强证明“曾”的两种用法之间的联系具有跨语言的一致性。

根据Grangé(2010),印度尼西亚的马来语中,有两个完成体标记 pernah 与 sempat ,两者都在谓语动词前。 sempat 还有反预期的用法,如例(28)为完成体兼表反预期的用例。此外,根据《印尼语大词典》,sempat还发展出类似于pernah的经历体用法,如例(29)仅有经历体的含义。但是,在马来西亚的马来语中, sempat 只有反预期功能,表示有(难得)的机会做某事,并发展出接近于完成体的用法,但还没有明显的经历体用法。马来语两种变体的发展差异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从反预期到经历的历时演变路径。

另外,经历体作为完成体的一个下位范畴,它通常是典型的完成体用法即完成体的结果性用法发展而来。为了跟经历体或经历对举,该类用法也可以简称为已然体或已然。印尼语的反预期标记在形成经历体用法之前,明显还经过了一个已然体的用法,如同汉语的“过”,这也符合多数经历体的演变过程;但也有些经历体并没有经过明显的已然体的阶段,如本文考察的“曾”以及上古汉语的另一个经历体标记“尝”。至于Heine et al.(1991:202)构拟的(26)中经历进一步发展成为类似于已然的用法,还有待更多证据的检验。

(二)从经历到反预期。林华勇、肖棱丹(2016)在报道四川资中方言“来”的多功能性时,构拟了一条子路径,即(30)。其中的“曾然”除了经历体用法之外,还包括近过去等用法。其中的“确认”用法用于感叹句末尾,带有夸张的语气,从文中的举例来看,仍然适用于过去事件,如例(31)。例(32)是作者所谓的惊讶用法,是一种反预期的用法。

(30)趋向动词>曾然>确认>惊讶

(31)他一口气就吃了五个馒头来!

(32)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来!

资中方言“来”与Ewe语的确认用法非常接近,都可以适用于明显的过去事件,似乎也印证了这两种语言或方言中在经历和反预期之间存在一个确认的中间环节。但是,这种确认用法在“曾”的语气用法中很难找到完全相当的对应物。比较而言,加强否定用法剔除否定词已经表达的含义之外,“曾”独立承担的用法似乎可以用“强调或确认”来描述。两种“确认”的区别是:“曾”主要确认一种现在所处的状态,而“来”可以确认过去发生的特殊事件。这种差别可能与其词汇来源密切相关。

不过,更为突出的问题是:前文讨论的“曾”的双重理解的用法主要涉及经历义与竟然义,且都出现在肯定句中,基本不涉及“曾”的加强否定的用法。据此,可以得出两点具有类型学意义的观察:

第一,经历和反预期可以双向演变,这种双向性并不是要否定语法化的单向性,而是不同词汇来源的语法语素或者说虚实程度不同的语法语素可能具有不同的演变路径。

第二,经历和反预期之间的演变可以有确认或已然这个中间环节,也可以没有明显的中间环节。这体现了两者演变路径的多样性与一致性。一致性表现在两者具有语义上的联系,多样性还表现在演变的阶段可以有不同的表现,仅就已有的材料而言可以简要表述为(33)。其中,从反预期直接到经历是上古汉语“曾”的路径,从反预期经已然到经历是印尼语 sempat 的路径,从反预期经确认到经历是Ewe语的 kpɔ́ 的路径,从经历经确认到反预期是四川资中方言“来”的路径。

4.2从反预期到经历演化路径的理论意义

从反预期到经历的演变路径对已有的语言学理论提出了若干挑战,值得加以深入讨论。

第一,龚波(2005)已经指出,“曾”从语气副词到时间副词的过程中,语义不是虚化了,而是“实化”了;主观性不是增强了,而是减弱了。从主观性的角度来看,“曾”确实是减弱了主观性。总体而言,主观化只是一种经常发生或者是占主导地位的倾向,但并不排除某些相反的过程。语法化虽然有所谓的反例,但真正意义上的反例并不充分。就“曾”的演变而言,虽然违背了Heine et al.(1991)提出的从时间到性质这一宏观过程,但从“竟然存在一种状态”到“在不确定的过去时间事件至少发生一次”的经历义之间,语义并不是“实化”,而是虚化,比较实在的主观性较强的“竟然”义被漂白了,从而可以分布在相对客观的叙述性语境中。从确认存在一种状态到确认事件的发生仍然体现了语义的虚化。因为对存在状态的确认属于宽泛的结果体,状态本身往往隐含带来该状态的动作行为,从确认存在一种状态到确认事件的发生仍然符合从结果体到完成体或经历体的演化方向。

第二,反预期与经历在语义上具有密切的相关性。Kim(1998)曾指出经历体具有特殊性的特征,即事件不能是吃饭等没有信息量的日常事件,而必须具有特殊信息的事件,如“我吃过扬州炒饭”等。这种特殊性与反预期的意外性本质上有相通之处,只是在程度上存在明显的差别。经历体的特殊性只是其成立的制约条件而非其在语篇中的突显意义,它在语篇中关联宽泛的现时相关性。这种特殊性可以经由语境吸收等逐步成为显性的反预期意义,如例(31)虽然是确认功能,但命题内容中“一口气”与“五个馒头”的反差,明显超越了说话人的预期,因而有可能在四川资中方言中产生规约化的反预期意义。而《史记》中双重理解用例(22)(23)的“虏曾一入”说明,“曾”从反预期发展出经历义的过程中,反预期的意义逐渐磨损,成为或强或弱、或直接或间接的语境意义,使得跟动词语义更为密切的体貌意义得以显现出来。反预期和经历的双向演变虽然不能都用主观化来解释,但仍然可以用语用意义的语义化或语义意义的语用化加以解释。

第三,谷峰(2010:198)根据Cinque(1999)关于副词共现的限制规律,提出副词演变要遵循[VP副词>句子副词]的向上爬升过程,演变后的副词应该占据更高的句法层级,而龚文提出的演变路径明显有悖于副词演变的一般规律。基于已有的形式主义语法化研究的精神,谷峰把Cinque(1999)的共现限制上升为历时的演变限制,具有敏锐的理论意识。不过,Cinque(1999)提出的副词的共现限制以及相应的演变限制都还只是一个非常概括的思路,还有待细化。在没有充分细化之前,该限制还不足以成为否定汉语及相关语言演变事实的前提。

五、结论

上古汉语的副词“曾”具有语气和时间两种用法,同时具有两种不同的读音。传统训诂学和现代语法化研究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本文基于对上古汉语语料的穷尽性分析,发现语气副词的非典型用法和时间副词早期的典型用法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且存在若干兼有双重理解的例证,尝试证明时间副词是基于用例的相似性从语气副词演化而来。从宏观和微观两个角度证明两种用法之间可能存在语法化理论和基于使用的理论可以解释的语义联系。

现有的跨语言材料已经发现,在经历和反预期这两种范畴之间存在不同方向的演化关系,这一事实对已有的形式语言学理论和功能语言学理论提出了挑战。在理论与事实的表面冲突之间,也有不同的研究取向,有的径直接受相关理论,有的着手修正现有理论。在跨语言材料中反预期和经历存在双向演变路径,且其间可能存在不同的演变环节。这说明不同词汇来源的语法语素可能具有不同的演变路径和演变阶段。只是由于资料限制,这些语言内部分析和跨语言比较都具有一定的推论性质,均有待进一步研究的检验。

(原文刊于《古汉语研究》2018年第2期,参考文献及注释请查阅原文。作者:陈前瑞,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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