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APA酒店在客房内放置该集团代表元谷外志雄（笔名藤诚志）撰写的否认侵略历史书籍事件被曝光后，引发中韩两国民众的强烈反感。中国外交部表示，“日本国内一些势力始终不愿正视历史，甚至企图否认和歪曲历史”。所谓“一些势力”，言下之意是指部分试图否定侵略的历史修正主义者，通常理解为右翼。

除了写书APA酒店还搞论文比赛

实际上，早在2008年，APA酒店集团在历史认识问题上已广受批评。从2008年至今，APA酒店每年都举办名为“真的近现代史观”的有奖论文比赛。原日本航空自卫队幕僚长田母神俊雄以论文《日本是侵略国家吗？》获得第1届的最优秀奖。这篇论文公开美化日本的侵略历史，认为“中日战争不是侵略战争”、“美日战争是罗斯福的阴谋”。日本舆论因此一片哗然，《朝日新闻》、《读卖新闻》、《每日新闻》等日本各大媒体皆刊发批判文章，质疑该论文歪曲历史，与政府公开的见解相反——村山谈话曾明确承认日本侵略的事实。日本政府迫于压力，要求田母神俊雄提前退休。当时在野的安倍晋三曾发文表示支持田母神俊雄。

至今，最优秀论文奖的获得者几乎都是保守派论客，在政治立场上与元谷外志雄非常相近。元谷一直以右翼言论著称，身兼安倍晋三的后援会副会长、日本“李登辉之友”会理事、航空自卫队小松基地金泽之友会会长等职务，主办历史论文比赛只是他试图影响政治的一种工具。

战败前日本右翼的历史起源与发展

这种否定或美化日本侵略历史的势力，常被称为右翼势力。但是，当我们追问右翼势力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时，便会发现难以作答。实际上，右翼缺乏清晰的定义（右翼人士也不说自己是右翼），即使是右翼阵营内的观点也很混乱，而右翼这一名称主要是相对于支持革命运动、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日本左翼而形成的笼统概念。一般意义上，日本右翼指具有民族主义倾向的保守派。

日本右翼的思想源流要追溯到江户时代日本国学学者推崇的国粹主义与皇国史观，其主要的践行者是明治维新以来的下级封建武士阶层。这些武士虽然试图为国建功立业，但是在政治改革中失去了以往的社会地位，许多人沦落为街头浪客。所以，落寞的武士们常以结社的形式来实现自己的政治诉求，并且，日本在近代史上忍气吞声打开国门，与西方列强签订不平等条约的现实，深深地刺痛着这些日本武士，右翼思想就以“尊王攘夷”的排外主义形式登上历史舞台。

战前日本主要的右翼团体有主张大亚洲主义、自由民权运动的玄洋社，主张对俄开战、吞并朝鲜半岛的黑龙会，主张天皇亲政的昭和维新运动等。他们都将因主张征讨朝鲜半岛而被迫下野，其后举兵反叛而兵败自杀的西乡隆盛视为榜样。

右翼团体的共同点在于强烈地要求“爱国”与国家利益，但是日本政府在实际的政治操作中，难免需要一时的外交妥协，而这往往无法满足右翼的激进需求。因此，右翼团体甚至会采取暗杀方式迫使政府采取对外强硬的政策。战前日本的多任首相及重要官员都被右翼以“清君侧”的名义暗杀，甚至甲级战犯东条英机也受到暗杀威胁。在这种激进的社会思潮中，日本政坛噤若寒蝉，几乎无人敢否定国家利益，战争机器便滚滚向前。

如果简单的概括战前日本右翼的特征，可以说激进的国家主义、对外强硬的姿态、暗杀行动是三个重要要素。但是，不可忽视的是藏在背后的成熟的理论支撑。例如北一辉、石原莞尔、大川周明、安冈正笃等人都撰写了成熟的右翼理论著作，在当时日本社会影响很大，甚至发动“二二六兵变”的军人都受到北一辉思想的引导，北一辉也因此被日本政府处以极刑。

日本战败后右翼的走向

日本战败后，驻日盟军司令部（GHQ）强行命令日本右翼团体解散，相关人员剥夺公职。但是，随着朝鲜战争的爆发及《美日安保条约》的成立，东亚进入美苏冷战时代。因此，驻日盟军司令部放松了对右翼的钳制，战前的右翼开始以反共团体的名义复活，相关人士也恢复了公职。这一时期主流的右翼依存于美国的支配体制。因此，亲美反共是其主旋律，这在日本政界尤为明显，甚至延续至今。这一派系的历史认识常在夹缝中游走，倾向于否定与中国相关的历史，而又不去推翻美国主导的东京审判。

但在战后初期，占据日本社会主流的是倾向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的左翼势力。1960年至1970年的两次反安保斗争是日本左翼运动的高潮。为了反对美日两国签署新一期的《美日安保条约》，数百万日本民众走上街头示威游行。东京大学的左翼学生团体还占领安田讲堂，与警方爆发了激烈冲突。左翼运动的高潮引发了右翼对共产主义的恐惧。右翼团体以“为救国家民族于存亡之际，不得不使用武力手段”的名义进行理论武装，以杀伤行动要挟国家镇压左翼，其中包括砍伤首相岸信介（现任首相安倍晋三的外公）的事件。

三岛由纪夫自杀事件被认为是日本右翼走向精神衰落的转折点。三岛对日本传统的武士道精神与国家主义深为赞赏，对日本战后社会的西化和日本主权受制于美国非常失望。1970年11月，三岛由纪夫带领4名右翼成员挟持日本陆上自卫队东部方面队的总监，并在自卫队基地的露台上发表演说，试图煽动军队发动武装政变，驱逐美国势力保卫日本的传统。但是露台下的800多名自卫官无动于衷，甚至嘲笑三岛是一个疯子。三岛倍感绝望，头系“七生报国”字样的头巾，当场切腹自杀。

这一事件给当时的日本社会带来了巨大冲击（同时还有1976年洛克希德事件的影响——美国飞机制造商向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及其他政治家行贿的丑闻），一些年轻人开始组建新右翼，与传统的亲美反共的右翼分道扬镳。在新右翼看来，日本混乱的原因是战后美国强加于日本的体制。因此，新右翼强调反美反共，回归皇国主义。这一流派的历史认识是希望推翻现有的所有历史结论，包括东京审判确立的历史正义，APA酒店的书籍当属这个派系。

也正是这一时期，日本的黑社会组织为了获取利益及合法地位，开始借用政治结社的外衣摇身一变成为右翼团体。他们常借爱国的名义追究商界与政界的种种内幕，换取自身的生存空间与经济利益。现今我们在日本街头看见的黑色高音喇叭宣传车便是这类右翼的一种特色。但是，正如三岛由纪夫自杀事件所显示的，右翼实际上丧失了理论能力。

现今日本社会的右翼

2000年代后，随着日本经济的相对性疲软以及互联网、社交媒体的普及，右翼开始呈现三种趋势。一、违法犯罪行为不断；二、暗杀恐怖主义褪色，转向网络右翼；三、全球化中利益受损，滑向单纯的排外主义。

据日本警察厅发行的《警察白皮书》显示，2004年至2012年期间，右翼团体的违法犯罪活动大约保持在每年1700件左右。2013年、2014年下降至每年1580件左右。这些违法犯罪活动主要包括恐吓、诈骗钱财、阻碍交通、制造噪音、非法持有刀具枪支等。因此在日本民众的印象中，右翼的黑色高音喇叭宣传车是不和谐的象征，基本与黑社会划上等号。

同时，战前日本右翼实现政治目的的“杀手锏”——恐怖暗杀活动在这一时期的日本右翼活动几乎绝迹。《警察白皮书》显示，2004年是右翼恐怖活动的异常期，年间达27件。但是，2004年后，右翼的恐怖活动下降至每年5件以下，2009年后下降为零。相反，更多的年轻人开始借助网络平台抒发自己对社会的不满和“爱国”情绪，而不是采取实际行动来实现自身诉求，这与日本经济缺乏活力以及少子高龄化加剧的社会背景具有紧密联系。更有部分右翼团体，例如“在特会”，将矛头指向久居日本的外国人，认为他们瓜分了日本人的利益。这类团体往往是在全球化的利益分配中没有得到蛋糕的人，类似特朗普现象或英国脱欧的问题。

历史地看，与战前右翼相比，经过战后70余年的变迁，现今日本社会的右翼势力丧失了理论指导及暗杀等激进的行动方式，留下的仅是国家主义与排外主义交织的民粹主义躯壳。而战后初期传统的亲美反共的右翼仍然存活于日本政界。如果说全球化是世界历史长期进程的一个大方向，那么日本右翼实际上已经走在被历史淘汰的路上，APA酒店否定侵略历史的书籍也是如此。

（作者系日本早稻田大学亚洲太平洋研究科国际关系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