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木儿文艺复兴，和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最大共同点，大概就在时代和名字了。

不一样的“文艺复兴”

去年整理中世纪艺术时，我发现了好几个"文艺复兴"。

【图解西方艺术史】中古时代：宗教的艺术

有东罗马的马其顿文艺复兴，巴列奥略文艺复兴，有天主教世界的加洛林文艺复兴、奥托文艺复兴、十二世纪文艺复兴，有伊斯兰世界的帖木儿文艺复兴，当然还有更著名的意大利文艺复兴，北方文艺复兴。

那么多文艺复兴，最终能被众人铭记的，唯有意大利文艺复兴。事实上，文艺复兴概念的源头，就来自 16 世纪的意大利学者瓦萨里，他在《艺苑名人传》中首次用 Rinascita 一词描述艺术领域的重生。19 世纪，法国史学家儒勒·米什莱开始用 Renaissance 概括 16 世纪人们对世界和自然的探索，学界进而扩展了文艺复兴的使用范围，这才有了加洛林文艺复兴、帖木儿文艺复兴等新概念。

既然文艺复兴一词首先出现于意大利，那么一定存在一些因素，使中世纪末期的意大利脱颖而出，区别于各种被追认的“文艺复兴”。个人以为，其中最主要的区别，就在于范围大小。

中世纪晚期，意大利是欧洲最富裕，商品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范围非常广泛，既包括绘画、雕塑、建筑、文学，也涉及制图、哲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商业等各个领域。参与其中的，既有受统治者资助的学者、艺术家，也有野生工匠、学者，这是场波及整个社会的运动，其影响范围，也在之后扩展到阿尔卑斯山以北，影响了几乎整个欧洲，这是场由量变过渡到质变的运动。

与之相比，加洛林文艺复兴、奥托文艺复兴、马其顿文艺复兴，巴列奥略文艺复兴，也包括帖木儿文艺复兴，更多只是场自上而下的运动，缺乏广泛的社会基础和参与。强大的统治者建立起新秩序，为国家带来稳定和财富，一批学者和艺术家在统治者资助下汇集在一起，创造出相对过去更辉煌、灿烂的文化、艺术成就。但这些成就往往只属于宫廷和大城市，一旦统治者去世，或者稳定的秩序瓦解，断绝了资助，失去了依附的土壤，这样的文艺复兴也将迅速告一段落。

土壤之别

造成区别的因素有哪些？也许要从社会和地理等方面寻找答案。

通常所说的意大利文艺复兴，主要指 15 世纪早期，从意大利北部托斯卡纳（主要是翡冷翠）兴起的一场文化运动，著名的文艺复兴三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就活跃于这一时期。从这个角度看，意大利文艺复兴确实几乎和帖木儿文艺复兴同时发生。

但别忘了，在达芬奇前，还有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这文坛三杰，此外，瓦萨里的《艺苑名人传》是从契马布埃开始叙述的，契马布埃的徒弟乔托被认为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开创者之一，他和但丁大致是同时代人，出生于帖木儿诞生之前好多年。

其实，在乔托和但丁前，欧洲还有场被称为“十二世纪文艺复兴”的变革。这一时期，造纸术传入欧洲、磁罗盘、风车等机械逐渐成熟；随着十字军东征和贸易发展，许多古希腊、罗马、伊斯兰著作经由西西里、托莱多等翻译中心传入欧洲；商业和金融业蓬勃发展，兴起了像威尼斯、热那亚、吕贝克、布鲁日那样的商业城市；蒙古治下的和平激活了欧亚大陆两端的贸易，吸引了欧洲商人和探险家的目光。

在学术上，十二世纪文艺复兴的影响也不可忽视。这一时期，受伊本路西德、伊本西那、迈蒙尼德等伊斯兰和犹太学者影响，欧洲学者重新认识到亚里士多德著作的价值，出现了阿奎那、大阿尔伯特等经院哲学家，还有罗杰培根、奥卡姆的威廉等学者。从意大利开始，中世纪大学的发展也促进了学术知识的传播。

十二世纪文艺复兴根植于中世纪晚期欧洲的社会和经济变革，其影响遍及西欧和中欧。尽管这场文艺复兴后来被黑死病以及欧洲的政治、宗教动荡所中断。但它也在无形中为欧洲日后的发展埋下了种子。事实上，但丁和乔托就出生于十二世纪文艺复兴结束后不久，没有先前的积累，文艺复兴也不会突然在意大利兴起。

不过相较于十二世纪的文艺复兴，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们更关注古希腊和罗马的文学、历史文本。这一时期的学者们将视野从神转移到人，关注人本身的思想和创造力，积极参与公众生活，这便是所谓人文主义。当时的意大利尽管是欧洲最发达、最富裕的地区之一，但在政治上却四分五裂。特别是在北意大利，存在着一批商业共和国，这些共和国政治环境相对自由，统治者也有足够财力扶持文艺创造，这可就是文艺复兴首先兴起于意大利北部的原因。

与此同时，帖木儿帝国所在的中亚和中东则是另一副面貌。

伊斯兰世界，可对标欧洲十二世纪文艺复兴的，大概是 8-11 世纪的伊斯兰黄金时代。在统治者资助下，随着造纸术的发展，以及希腊、罗马、印度、波斯典籍的翻译，当时伊斯兰世界出现了一大批涉猎广泛的学者，如波斯和中亚地区的伊本西那、比鲁尼、海亚姆、法拉比；西班牙的伊本路西德、迈蒙尼德、宰赫拉威；阿拉伯地区的肯迪、海赛姆等。这些学者的研究成果和方法，其实也是十二世纪文艺复兴，乃至日后科学革命的重要来源（只是过去经常被忽视）。

但在 11 世纪末之后，整个伊斯兰世界的学术产出发生了大规模萎缩，此后即使是在帖木儿文艺复兴时代，也没能出现像伊本西那、伊本路西德、比鲁尼那样具有深远影响的学者。后续学者大多只是满足于总结、汇总前人成果，而非开创性的研究。

导致伊斯兰世界学术萎缩的原因有许多，主要有这么几条——

宗教复兴：有学者认为，11 世纪之后，随着伊斯兰教的传播和宗教领袖政治权利的提升，伊斯兰世界的读书人将更多精力倾注于宗教，而非科学和哲学研究。与此同时，伊斯兰世界占据主导的宗教观也从推崇理性、主张意志自由的穆尔太齐赖派转向其他派别。

外敌入侵：9 世纪后，一批批突厥 - 蒙古入侵者先后来到中东，持续的战乱加剧了社会动荡，也破坏了中东和中亚农业社会赖以生存的精细灌溉系统，随着农业和经济发展水平的降低，脱产研究的学者也越来越少。俄国学者巴托尔德认为，以游牧生产为主，管理方式相对粗放的突厥式生活，逐渐取代了中亚绿洲的波斯都市文化和灌溉农业，也是导致学术衰弱的原因之一。

商路转移：中东和中亚曾是亚欧大陆贸易最发达，思想交流最广泛的地区。但由于战乱和海上丝绸之路的兴起，中世纪晚期，中亚和中东在亚欧贸易中的地位下降。此后的大航海运动，更让西欧人撇开中间商，直接参与到亚欧两端的贸易之中，与此同时，中亚、中东和东地中海的贸易和经济则持续衰弱，失去了文化交流的活力。

14 世纪末，帖木儿帝国兴起。帖木儿依靠武力，让中亚和中东大部分地区重归一统，征服者的军队从中东和印度获取了大量财富。从帖木儿、沙哈鲁到兀鲁伯，几代帖木儿王朝统治者资助文化艺术，甚至亲自参与研究，将中亚的撒马尔罕、布哈拉、赫拉特等城市打造为繁荣的文艺中心，发展出独具特色的建筑和艺术风格。吸引了 Jamshid al-Kashi、Ali Qushji 等一批学者，这便是所谓帖木儿文艺复兴。

帖木儿建筑与帖木儿文艺复兴

帖木儿文艺复兴的成就，影响了此后莫卧儿、萨法维、奥斯曼三大伊斯兰火药帝国的文化发展。但本质上，这场“文艺复兴”和其他强盛伊斯兰王朝的文化发展并无不同。比如在帖木儿之前的伊尔汗王朝，当时的蒙古统治者同样资助了图西、库特布丁·设拉子等著名学者，修建了马拉盖天文台这样当时首屈一指的研究机构，波斯细密画也是在这一时期逐渐成型的。

帖木儿能征服列国，能短暂地通过军事成功获取大量财富，但他并没有能力（或意愿）在短期内改变伊斯兰世界的神学思潮；没有能力扭转世界的贸易路线。在他死后，庞大的帝国很快分裂，他的继承者也没能建立起稳定、合理的税收和管理机制，恢复中东、中亚的灌溉和植被。这场自上而下的文艺复兴，注定是短暂、脆弱的。此后的伊斯兰世界，也无法像之前伊斯兰黄金时代那样，回到那个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

此外，古登堡印刷机也恰好诞生于文艺复兴时期，印刷术的发展，助推了文艺和学术的传播，促进了市民文化的发展。而在伊斯兰世界，印刷术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得到推广和普及，这可能也是伊斯兰世界发展趋于停滞的重要原因。

我们是否高估了“文艺复兴”？

成功者的经历总是格外令人关注。文艺复兴是近现代西方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但并不是唯一的阶段。如果没有之后的大航海运动、宗教改革、科学革命、启蒙运动、工业革命，仅靠文艺复兴，并不足以对世界产生那么大影响。

“文艺复兴”这个概念是 19 世纪历史学家的产物。如今，不少学者认为，文艺复兴的本质和成就在很大程度上被神话了，因而更喜欢用“近代早期”，而非“文艺复兴”来描述这一时期。根据 20 世纪学者的研究，其实中世纪晚期的欧洲，并没有以往认知中那么黑暗，而文艺复兴时的欧洲，也没有过去认为的那么朝气蓬勃，当时的战乱、宗教纷争、腐败，可能还甚于中世纪晚期。

在思想史上，有派学者主张，从中世纪晚期到近代早期，欧洲的知识发展并没有根本性的中断和革命，这些学者主张将欧洲十二世纪的文艺复兴作为连续发展过程的标志，这就是所谓“连续性论题”（Continuity thesis）。

法国物理学家、科学史家皮埃尔·迪昂是连续性论题的开创者，他注意到中世纪晚期学者在静力学方面的研究成就，认为罗马教会其实促进了西方科学的发展。迪昂将中世纪晚期的罗杰·培根、尼克尔·奥里斯姆等学者视为现代科学的奠基者，认为现代科学是从中世纪晚期，通过一系列渐进的，难以察觉的改进而发展起来的。

比利时科学史家乔治·萨顿（他被认为是科学史学科的奠基人）也支持类似观点。他认为，相较于之前的十二世纪文艺复兴，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科学发展停滞不前。这一时期的人文学者更强调形式而非事实，以致于此后的学者，不得不再次建立起科学实践的精神。他认为，正是奥卡姆主义和阿威罗伊（即伊本路西德）的结合，为新时代的开始做好了准备。

意大利文艺复兴在文化艺术上的成就确实令人称道，很容易得到人们的关注。但在现代学者看来，像达芬奇那样多才多艺的文艺复兴学者，其实和伽利略、牛顿这样的科学家有很大差别。科学研究需要结合定量实验和数学推论，这种科学方法，一般认为奠基于伽利略，而非文艺复兴学者。而伽利略活跃的 17 世纪，文艺复兴已到了尾声（在艺术史上，这一时期已是巴洛克阶段），很难说他的成就和文艺复兴之间有多大联系。理性主义哲学和解析几何的奠基者笛卡尔也活跃于 17 世纪，他的成就，也很难说与文艺复兴之间存在多少联系。

文艺复兴的成就固然辉煌，但没有之后资本主义的发展，新航路和殖民地开辟带来的财富积累，没有工业革命带来的大规模生产和和生产方式的改变，那么文艺复兴在其中所体现的承接作用，就不会显得如此重要。

意大利文艺复兴并不是一场孤立、突然的运动，也许，只有把它放到漫长、连续的历史进程中，我们才能发现它真正的影响力，帖木儿文艺复兴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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