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想起，现在正是燕燕于飞的季节。虽然晏殊的词里写的是“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可那是写的长江流域。老家在沂河源头，是沂蒙山区，清明梨花才开，寒食才是 “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的日子。可我环视四周，可是，“燕子不曾来，小院阴阴雨。”

于是，我便走出户外，有意观察和寻找，没见“早莺争暖树”，也无“新燕啄春泥”。问及村里老人，回答说“还有，但是很少了。”

想到美丽的春天，只有桃红柳绿，没了莺歌燕舞，不免心生遗憾；只有花香，没有鸟语的春天， 是没有生气的春天；所以没有燕子的春天，是不完美的春天。

可喜的是，谷雨的前几天，我又回老家掰椿芽，竟然在路边见到了久违的燕子的身影。正好一阵春雨刚过，两只小燕子在大街的路边啄泥，天空中也有零星的几只在飞翔。真好！仍有燕子执着归！“燕子归来依旧忙”！

记得小时候，清明时节是生机盎然的季节。杏花残，梨花放；田野飘风筝，胡同柳笛响；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脱去冬装的孩子们唱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奔跑在田野里。成群的燕子在绿油油的麦田上空翩翩起舞，像绿茵场上表演自由体操的花衣少女。成排的燕子落在穿越田野的电话线上小憩，孩子们争着辨认那双燕子是自己家的。

那时候村里的房子特别适合燕子居住，通常人家的户门有两层，内层是整门，不透光的，白天必须全天敞开，屋里才有光线；外层是半门，只有门口的一半高，白天关着，可以挡着鸡狗鹅鸭进不了屋，空着的上半截门口为屋内采光，也方便了燕子进出。下庄的“恒顺堂庄园”，青砖黛瓦的成片建筑群，更是燕子的宜居家园。

村子的东、南两面都是河，河岸全是白色的沙滩，沙子是做不成燕巢的。但是村南和村东还有三个大汪（也叫淹子）——南汪、东汪和北汪，常年不涸，河南面还有成片的藕塘，村子周围到处都是燕子的建材场，衔泥筑巢的燕子总是不知疲倦地忙碌着。

村子四周全是麦田，那时的农田也不打农药，飞虫流蝇多，燕子取食容易。春天的田野和天空，燕子是主角，到处都有燕子的身影。

自古燕子就是吉祥和美好的象征。燕子归来，春暖花开，所以给人的感觉春天像是燕子带来的；燕子灵巧敏捷、勤劳执着，恩爱和谐；燕子依人而居，与人和谐共处，给人很多启迪和暗示。燕子吃害虫，是我们的好朋友；在农村，大人们为了让孩子们不伤害燕子，就编出了“伤害燕子就会眼睛失明”的善意谎言。

燕子衔泥筑成大巢，这种坚持不懈的精神，虽然比不上夸父逐日的勇气和毅力，却也算得上精卫填海般的执着。记得当年我们为做事犯愁的时候，母亲总是说“燕子衔泥还垒大窝呢！干就行了，不用愁”。

于善良的人，燕子的呢喃细语，像是温柔的情话，以燕子为榜样，自己就会变得温文尔雅，与人为善；看到燕子筑巢，也会告诫自己要勤劳勤奋，凡事不能轻言放弃，“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燕子夫妻同心，辛苦育儿，也影响着人们家庭和睦，尊老爱幼。

燕子进家落户，被认为是吉祥之兆，说明此处风水好、宜居住，预示着将来会家庭和睦、人丁兴旺、平安富贵。所以“咫尺春三月，寻常百姓家。为迎新燕入，不下旧帘遮。”

虽然民间有“燕子不进苦寒门”的说法，但燕子并不是嫌贫爱富，而只是想找一个安全、安静的住处。因为古时穷人家的房子大多低矮狭小，房梁触手可及，在此筑巢，巢穴离人太近，没有安全感，有的草房甚至透风漏雨，所以燕子更喜欢入住王谢堂前。

民间还有“燕子只进善良人家”的说法。因为善良人家，家庭和睦，安静祥和，善待生灵。如果家里人对燕子不友善，或者家里经常吵吵闹闹、甚至打打杀杀的，燕子就会觉得不安全，自然不会进住。

记得那年，我家屋檐下已经住有两户燕子，可是，又有两只小燕子（应该是新婚夫妇）多次飞到屋内盘旋考察，然后就在堂屋正上方的檩梁上开始筑巢。遇到这种情况，有些人家会干脆把燕子赶走，因为燕子入户，确实会给主人带来很多不便。平时叽叽喳喳，出出进进，长时间外出还要给燕子留门，更严重的是，小燕出生后，粪便就直接排在巢外，正好落在堂桌上。

可是父母并没有把燕子驱走，父亲在燕巢的下面搭了一个小棚架，正好把小燕子的粪便接住，这样就两全其美了。一人家，一燕家，两家相伴，和谐共处很多年。

那对燕子夫妇，秋去春来，齐心协力，衔泥筑巢，生儿育女，快乐地生活。我们全家也伴着燕子忙碌的身影忙碌着，听着燕子呢喃细语，看着雏燕一天天长大，和燕子一样快乐地生活着。

院子的中间从东到西扯着一条晒衣服的铁丝，新飞出巢的小燕子，总是落在铁丝上，排成一排，等着勤劳的父母衔食归来。不谙世事小燕子对从旁边走过的家人表现出惊恐和不安，然而，它们却始终是安全的。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不经意间，燕子就越来越少了。

原来，下庄的“恒顺堂庄园”，就是村里的“乌衣巷”和“朱雀桥”，也是燕子的美丽家园，可是到八十年代末，就被彻底拆除毁坏了，燕子不得不另择新居，正好村民的房子也越盖越好，于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再后来房子就装了玻璃门窗，屋里有了光线，门窗就全天关着，燕子就被拒之门外。泥做的燕窝又不能经受风雨，燕子的栖身之地就越来越少了。

近年来，壮年村民进城打工，年轻人学校毕业后一去不回，村里人口日渐稀少，很多院落锁门闭户，很多房子墙倒屋塌，落得“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河道的治理，水塘的填埋，水井的废弃，使得燕子的建材来源越来越少，筑巢越来越困难。

这些年来小麦种植越来越少，麦田变成了果园、菜园和塑料大棚。果树、蔬菜天天打药，田野的虫蝇飞蛾基本灭绝，燕子捕食越来越难。

可怜的燕子，宅基、建材和食物日渐减少，生存艰难，数量自然逐年减少。

乡村农舍是人类和燕子的共同家园，可是，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随着住房改造进程的加快，人们都过上了城市生活，可爱的小燕子能进城吗？它们住在哪里？它们吃什么？它们能到超市去买虫蝇飞蛾吗？

燕子的故乡正在逐渐消失，燕子还能再归来吗？

父母去世后，老家成了故乡。故乡的人都走光了，故乡还是故乡吗？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但愿乡村的未来不会：无可奈何人离去，似曾相识燕“不”来。

2024年暮春于翡翠园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