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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09 11:18|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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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讨论2019年剧集《倚天屠龙记》如何改编经典的“周赵之争”。在金庸小说中,赵敏打破了武侠类型的“正邪框架”,潇洒灵动;周芷若是金庸男权江湖中罕见的事业女性,独立自强。剧集把周的独立移植给赵,把赵的超越性赋予周,模糊了二者的区别。

引 言

2019年2月,华夏视听、企鹅影视出品的剧集《倚天屠龙记》(以下简称“2019版”)在腾讯视频首播,它改编自金庸首发于1961年的同名武侠小说。半个多世纪以来,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多不胜数。不像其他金庸作品,小说中的男主角张无忌形象模糊,四大女主角则个性鲜明,其中,周芷若和赵敏令人印象最深。20世纪,评论人如吴霭仪曾说赵敏“令人心寒”、周芷若“邪恶阴毒”,倪匡则说周芷若是“金庸笔下最不可爱的女人之一”。[1]新世纪以来,这两个女性形象持续享有超高人气。[2]两家“粉丝”针锋相对,比较、对骂的帖子遍地开花,很多网友还专门注册账号来谩骂诋毁周或赵,为了这两个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的“纸片人”参与骂战超过十年,甚至以扮演对方“粉丝”给对方丢脸来曲线取胜。在观众研究中,这种“黑子”(antifans)也可以看作是“粉丝”的一种,周赵能吸引大批“黑子”和“粉丝”,表明她们的号召力不亚于许多真实存在的明星。最近,2019版呈现了跟原著和之前各版剧集不同的周赵形象,催动周赵之争掀起了新的热潮。

《倚天屠龙记》2019 海报

图片来源于网络

周赵之争的本质是什么?这两个虚拟人物有何魅力引发多年骂战?2019版又如何呈现周与赵的形象?周赵之争的角度千千万万,本文试图提供两个角度:是否打破正邪框架,以及在多大程度上享受了父权红利;而这两个角度其实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我认为,打破正邪框架的人物更易写活,如赵抛弃一切去追求爱情,令人动容,却带来“恋爱脑”的污名;周虽然也通过示弱来享受父权红利,但在爱情中毕竟保持了自我,散发着金庸女主角中罕见的独立光辉,也正因为有所保留,她不愿意打破正邪框架,人物形象便不如赵灵动。2019版恰恰是在这两个角度上大做文章,努力让赵变得独立、让周甘愿牺牲,想双姝并立,结果却瓦解了各自的独特性。

从武侠类型看周赵之争:谁打破了“正邪框架”?

陈平原认为,武侠的主题之一是快意恩仇,但打打杀杀不免伤亡,如何为打杀安排合法、合理甚至神圣的理由?“派分正邪”是一条有效的道路:

只有在一个忠奸正邪善恶是非二元对立的结构中,杀伐本身才可能被道德化。诛杀恶人、奸人,既不违背纲常伦理,又可满足自身的暴力需要。倘若打斗双方正邪未定善恶难分,读者将怀疑这种杀伐不过是残酷的游戏,并进而否定其存在价值。也就是说,武侠小说作为一种通俗文学形式,很难完全摆脱大简化思路,而这一思路又几乎必然导致小说人物塑造的平面化。因此,武侠小说家一方面不得不借引进其他行侠主题,小心翼翼地修正这种大简化思路,甚至赞赏非正非邪亦正亦邪的侠客;另一方面又不愿触动善恶对立这一大背景,借此保证杀伐本身的伦理意义。 [3]

这就是武侠这种类型的正邪悖论:既要树立正邪框架,又要打破它。对人物形象塑造来说,简单的正派或邪派人物容易脸谱化、平面化,而非正非邪亦正亦邪的人物更灵活、可爱和讨喜。但不管怎样,武侠故事必须建构正邪框架才能合法化、神圣化打杀。用这个理论来看周赵之争,问题就变得更清晰了:周只在局部超越正邪框架,且这种超越不彻底,带有模糊性,她从来不肯完全打破它,其人物形象便显得较为拘谨和呆板;而赵则坚定地打破框架,毫不犹豫,显得更为勇敢和灵动。

《倚天屠龙记》建构了两重正邪观。故事前半部主要写汉族内部矛盾,也就是名门正派与明教之间的正邪对立。周是峨嵋弟子,代表正派人物,张无忌维护明教,周张立场对立。后半部的主要冲突从汉族内部矛盾转为汉蒙矛盾。小说站在汉人立场上描写元末政权对汉人的残暴,预设了汉正蒙邪的框架。所以,周代表的六大派跟张代表的明教从对立到合作,二人在濠州的婚礼便被视为汉族抗元统一战线结成的标志。周张对立时,爱情曲折动人;周张联盟时,爱情却味同嚼蜡。因为在冲突激烈、反对者多的时候,跨越冲突的结合来之不易,给人一种爱情战胜一切阻隔的超越感;反之,一帆风顺、所有人祝福的主流爱情则缺少激动人心的力量。但是,周不是没有展现超越性的机会,前半段周张对立时便是大好时机,但她不舍得为张付出,没有打破正邪框架的勇气;她不是“僭越者”,只是“折中者”。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命令周一剑刺死张无忌,就可一举歼灭明教。这就把周推入两难困境,她喜欢张,但她不敢忘记正邪对立,于是,她一剑刺穿张的右胸,这是一个折中的动作。小说把她放到了张的对立面,她只需打破正邪框架就能制造荡气回肠的爱情、赢得读者的同情,可是她没有。她爱张无忌,但她更爱师父和门派;她不愿为了张无忌去死,却可以为了峨嵋派去死。这一剑奠定了她之后的行为基础,不管是偷取刀剑,还是争夺武功第一,她都是既不忘爱情,更不忘振兴峨嵋,而她的爱情和峨嵋的利益尖锐冲突,于是她屡次做出折中的决定,包括偷刀剑但不杀张无忌、夺武功第一但对张手下留情。从一个角度来看,折中者难免给人犹豫踌躇、不能决断、迂腐保守的感觉,有时甚至左右不是人,让人觉得她过于贪心,难怪陈墨批评她“什么都想要,但却并不真正明白,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4];从另一个角度看,周屡次有机会却选择不杀张无忌,也算局部破坏了正邪观,但其超越性是明显不足的。

故事后半段,汉蒙矛盾上升,周张立场同一,周“沦为”了一个正派人物,周张结合变成父母推动、亲戚看好、群雄祝福的主流婚姻。赵敏被推到包括张无忌在内的所有人的对立面,这对塑造人物形象来说恰是大好良机。她抓住了这个机会,很快做了决定,要做彻底的“僭越者”,粉碎一切正邪框架,谱写可歌可泣的禁忌恋曲。赵是蒙古人,父兄手握重兵、镇压汉族起义。赵一出场就软禁六大派,偷学中原武功,削去无数中原武林人士的手指,杀了空性、灭绝,打伤张三丰和殷梨亭,又把这一切嫁祸给明教,得罪了整个中原武林。比起周过于贪心,赵只把目标锁定在张无忌一个人身上;比起周爱得保留、爱得自私,赵慷慨地诠释了爱是付出、爱是奉献。她背叛父兄,抛弃家国,舍却郡主地位,穿上汉服,坚决地打碎汉蒙/正邪框架,只求得到张无忌的爱。

《倚天屠龙记》2019 周芷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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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赵敏是“蒙奸”吗?我认为,从爱国主义、民族主义角度为赵定下“叛国罪”是过于苛刻了,赵虽然叛父弃国,但并没有帮张无忌及明教去对付父兄和朝廷,而是摆出了两不相帮的姿态。赵蔑视一切正邪、好坏、善恶、是非的框架,表现了彻底的超越精神。她对张的爱情告白是:“你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对我都完全一样。”[5]连好人坏人都不计较了,还计较汉蒙之别吗?所有人越是反对他们在一起,他们越是要冲破这种禁忌去追寻自由。这样的爱,从审美角度说,动人心弦、催人泪下;从思想角度看,也好像陈墨说的,“还具有超越民族仇恨、超越政治对抗的巨大人文价值和思想意义”[6]。

《倚天屠龙记》2019 赵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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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笔下从不缺超越性的爱情,胡菊人曾盛赞金庸擅长写超越阻碍的爱情[7],其所列举的情侣(杨过小龙女、赵敏张无忌、乔峰阿朱、张翠山殷素素、令狐冲任盈盈、纪晓芙杨逍、周芷若张无忌),无一不是冲破了正邪框架而结合,但周张恋却不如其他几对那样惊世骇俗,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在故事中段变得立场同一,更是因为周不愿为了张而忘却家国重任。周赵之争的实质,从武侠类型来看,便在于人物是否愿意打破正邪框架之区别:谁打破框架,谁就有机会体现超越性,其人物形象也变得更为自由、洒脱和灵动。在这方面,潇洒灵动的赵敏无疑比畏首畏尾的周芷若更令人动容。

从女性地位看周赵之争:谁享受了“父权红利”?

但打破正邪框架,往往会带来“恋爱脑”的污名。与其说周是自私而不舍得奉献,不如说她不因爱情放弃事业,她的世界更广阔;而赵抛家弃国地跟随张无忌,离开对方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周赵之争的另一个实质,是女强人与“恋爱脑”之争。“恋爱脑”是近年来在互联网上颇为流行的词汇,意即一个人心中爱情至上、一谈恋爱就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恋人身上、往往因为谈恋爱而变糊涂的倾向。男女都可能成为“恋爱脑”,但女性做“恋爱脑”尤其令人担忧:即使在当下,男尊女卑的观念仍然广泛存在,女性本就处于弱势,如果放弃一切而依附男性,就更摆不脱受压迫的境地。于是,许多人认为周代表女性主义的进步精神,赵则是父权制观念下的理想女朋友。我认为,这种观念只能说是部分正确,而没有看到问题的复杂性。

澳大利亚性别研究学者蕾恩·柯娜(Raewyn Connell)曾提出“父权红利”的概念,并指出,不像很多人以为父权制就是一味压迫女性,实际上,很多女性很享受父权制的庇护和恩惠,而这些是女性主义给不了的。[8]因为女性主义不是单单追求女性利益,而是追求男女平等,所以,从获利这个角度来说,父权制和女性主义各有各的好处。比如依靠美貌操控男性,被男性保护,示弱换取男性的同情,约会时由男人买单,不出去工作而靠男人养活,这些都是“父权红利”的具体表现。“父权红利”的坏处相对隐蔽,比如离开男性就不能活,花大量时间、精力在打扮而不是追求事业上,但美貌极易消逝,当男性认清被操控的事实时,示弱也不管用了,当家庭主妇被抛弃时,再出去求职就步履维艰了。在女性主义观念下,女人的自由就体现在不用把精力都花在不可保持的美貌上,可以追求独立事业,有了经济基础就有了底气和话语权,无需示弱,自己去做想做的事情,但同时也丧失了“父权红利”,比如不能在约会时理直气壮要男人请客,不能撒娇示弱,不要期待男人的保护等。

周芷若也有享受“父权红利”的一面。她自信于貌美如仙的外表,对张无忌示弱、哭泣、撒娇、求保护,小说中周张相处的基本节奏就是周示弱、张保护。即使周武功并不低微,最后变成一流高手,她仍屡次扑到张怀中求保护。读者都知道周内心强大、心狠手辣,但由于她在张面前一直是楚楚可怜的姿态,张到最后仍然认为她“温柔和顺”[9]。可以说,享受“父权红利”是周走上事业巅峰的基础,很多人也认为她扮猪吃虎、矫揉造作、惺惺作态:明明是事业型女强人,为何一定要扮演弱者,为何拿到了武学秘笈却还是要靠“美人计”?

但是,享受“父权红利”并不都可耻,特别是在古代,社会、经济、政治结构并没有给女性提供追求独立的基础,即使追求独立,也大多不得不借助“父权红利”这块跳板。总的来说,周芷若几乎是金庸男权江湖中唯一一个闪闪发光的独立女性形象。要知道,金庸每部长篇小说都围绕男主角展开叙事,安排一男多女的爱情模式,他笔下的美好爱情都要求女方为男方牺牲,围着男方转,很少有自己独立的故事线索。周的可贵之处在于,她“敢”不围着男主角转、“敢”拥有自己独立的事业、“妄图”修炼(本“该”属于男主角的)武功秘笈。她的人生波澜壮阔,父母双亡,白手起家,二十岁就成为峨嵋派掌门,独当一面,在武林大会上技压群雄;从一无所有,到成为一流高手,她一直在进步,给人积极向上的力量。

如果说周是从无到有,赵敏则是从有变无,不但没有进步,反而在退步。赵含着金钥匙出生,是皇亲国戚,有父兄宠爱,身边有无数朝廷招募的武功高手,自己却没有努力习武;即使长期跟张无忌在一起,也从不跟他讨教一招半式。抛家弃国后,她从权势显赫的强者变成一无所有的弱者。恰恰是这个弱者身份,为她带来厚重的“父权红利”。小说中,宋青书也是一个“恋爱脑”,为了追求周芷若而背叛父亲、门派,虽然他是被人算计的,主观上并不想这样做,但仍然引发公愤,张无忌就看不起他:“他为了一个女子而离弃师门、对父亲亏了孝道,似乎人品太差。”[10]宋最后身败名裂,惨死收场。金庸男权江湖对男性侠客提出了高要求:男性是强者,必须承担家国重任;女性是弱者,只要她们对男主角是真爱,为男主角付出,哪怕不忠不孝,也少有人指责。有论者甚至认为:“作者写这些女子都是为情颠倒,因而背叛本族,并非写她们基于正义的选择,这样反而建立起美好的形象,一个痴情女子是有权无法无天的。”[11]这样荒谬的双重标准,不正是在给女性提供“父权红利”吗?凭什么女性就不能扛起家国重任?这套双重标准,表面上是照顾女性,实则是看轻女性;而且,这仍然是男主外、女主内,女性依附于男性的陈腐思想。赵敏没有事业,还跟原生家庭闹翻,只身一人投奔男人。这样的关系,步履维艰、步步惊心,有何话语权?

但若因此认为赵在性别政治上完全保守,却又是以偏概全。赵在爱情中极为主动,不就打破了男主动、女被动的父权制恋爱规则吗?比起周的扭扭捏捏,赵的奔放进取更令人读之畅快淋漓。真正平等的恋爱态度,就应该是不拘泥于性别刻板印象,而要看双方的个性配合,不一定非要男性主动,女性主动也不应该被污蔑为水性杨花。就算周张结婚,赵也敢冒着生命危险,单枪匹马出现在对她恨之入骨的中原武林人士面前,笑吟吟撂下一句话:“我偏要勉强。”[12]

一般女子得知情郎结婚,要么找个地方偷偷哭泣,要么愤而移情别恋,谁又有赵的胆量、勇气、自信和谋略去抢婚呢?历来的流行文化作品中,抢婚者一般不都是男人吗?如《毕业生》中的本杰明,《上海滩》中的许文强。但赵打破了“男人行动,女人被救”的传统桎梏,成功在婚礼上抢走张无忌。

总体上看,周大节无亏,小节保守;赵在大方向上走错路,但在细节上却值得称道。比较起来,周比赵的突破意义更大,是一个不肯围着男主角转、追求独立事业、不断求进步的金庸新女性。遗憾的是,周赵都在不同层面上享受了“父权红利”,也因此都各有不够可爱、不够进步的地方。

2019版的周赵之争:周变赵,赵变周?

以上提供了两种看待周赵之争的角度,其实它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敢于打碎正邪框架,固然能轰轰烈烈、荡气回肠,却也落得“恋爱脑”的污名;不敢完全放弃正邪框架,人物形象的超越性不足,却绽放着独立的光辉。周赵之争不是高下优劣之分,从不同角度可以看出不同味道。2019版深谙此道,努力烘托双女主,一方面,给前期周芷若加戏,安排她想尽办法跨越正邪框架去爱护张无忌,让周张恋增添几许超越性;另一方面,又给后期赵敏加戏,安排她在爱情中多次维护家国利益,让其摆脱“恋爱脑”的污名。

在原著前半段,周处处帮助张无忌,但从未违背灭绝的命令,从未牺牲峨嵋的门派利益,所以被批为爱得自私、过于贪心。2019版为了强化戏剧矛盾以及增强周的僭越者色彩,为前期周芷若大力加戏:一方面,用相当的篇幅描述周在峨嵋的成长史,也就是灭绝如何钦定和培养她为继承人,让一个孤女获得了庇护和温暖,强化周深受师恩;另一方面,大胆渲染周张相遇后周如何违背师命去照顾张,突出师恩和爱情的冲突,强化周打破正邪框架为张付出,显示爱情的炽烈和感人。

比如,第16集,周张在成年后相遇,原著中灭绝带着张无忌及其表妹殷离同行,虽然敌视他们,但并不亏待他们;2019版改成灭绝要杀了张殷,周以激将法劝得灭绝放弃杀心,拯救了张殷的性命。之后大师姐丁敏君拒绝发干粮给张殷,周劝丁离开,为张殷送上冷馒头。这处改编能同时成全周对师父和对张无忌的爱,在坚持原则的同时增添了超越性。

第18集,周打晕丁敏君、私自护送张殷二人逃跑。原著中周一直以门派为重,尊重丁敏君,从未跟她撕破脸,还在金花婆婆入侵时帮助丁挡开外敌的侮辱,怎么会为了情人而打晕师姐呢?这处改编,显得周因私坏公、是非观念淡泊、爱情至上,染上了几分赵敏的色彩。

第22集是六大派围攻光明顶的尾声,也是周张在立场融合之前的最后一次对立。前文说过,这个叙事高潮以周一剑刺穿张的右胸而结束,她在坚守正邪框架(师命难违)和打破正邪框架(追求爱情)间犹豫、痛苦,最终折中地刺了张的右胸。这一剑足足刺了四分钟,刺剑和拔剑都用好几个不同角度的镜头去反复呈现,周慢慢拿起剑,张呆呆等着被刺,周还没有刺就哭成了泪人,等她一剑刺下去,剧集开始回放童年时周如何为张取暖、张如何亲自绣手帕送给周等温馨互动的旧情,此时,主题曲《何为永恒》响起,旋律带有淡淡的忧伤,歌词极尽歌颂爱情的伟大。剧集烘托周突破正邪框架去爱张的勇气,这本无可厚非,但安排周在刺剑之前就泪如雨下,不等于是在天下人面前暴露了她跟张之间的私情吗?她还能保住灭绝对自己的信任、保住掌门继承人的名声吗?如此改编,大大降低了周的智商:难道女人在爱情中,就一定变得愚蠢吗?

在这一系列改编下,周宁愿违背师命也要尽力去爱张,周张的爱情升华了,动人了。但是,2019版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破坏了周的人格光辉。前文说过,周不舍得为张牺牲,但她从不吝啬对门派的责任。如此宁死不屈的侠女,居然在2019版第28集中对着赵敏及其代表的镇压中原武林的朝廷打手下跪。这完全就是正邪不分、是非不辨,削弱了周的气节。在整个故事中,周是最不可能向元廷下跪的人物之一,其人物性格的亮点正在于紧守正邪立场。

再来看对赵敏的改编。如何既为赵书写一段奋不顾身的爱情故事,又让其摆脱“恋爱脑”的污名呢?2019版的策略是,为赵注入独立精神:

首先,是把原著中赵纯粹因为想跟张在一起而轻率地背叛君父,改成她详细地、一步一步地了解和思考过元末政局的症结,最后谨慎地做出了两不相帮的决定。在第42集,赵和张针对元末政局有一场激烈的辩论。赵希望张凭借高强武功去刺杀昏君,改立仁德的太子上位,消除民族歧视,推行新政,杀一人以救天下;张却认为彻底推翻元廷才是拯救百姓的良方。第44集,赵经过观察后发现元朝气数已尽,跟张说自己决定放弃拯救朝廷。于是,赵从原著中因为爱情而冲动私奔的小女人,被改成了深思熟虑后既要爱情又不负君父的理智主体,这就大大消解了她身上的“恋爱脑”污名。

其次,是改变原著中赵毫不犹豫突破正邪框架的态度,塑造了一个正邪、是非、善恶立场极为坚定的赵敏。她虽然脱离了元廷,两不相帮,但一旦父兄利益受损,她就会坚定地站出来保护他们。这就有趣了,2019版写周芷若为了张无忌而偷偷违背师命、向元廷下跪,却写赵敏绝不肯为了张无忌而牺牲父兄、国族的利益,这是交换了二人的立场。第43集,赵抢亲之后,立场仍然坚定:“虽然我喜欢你,可是让我出卖家人,这是不可能的。”在第50集大结局中,明教算计赵敏,安排赵张大婚,以“蒙古郡主嫁给明教教主”为口号,消息传去朝廷,汝阳王将不免死罪。赵识穿诡计,拒绝拜堂,义正词严地批评张被属下设计利用。原著中的赵敏若有跟张无忌结婚的机会,她能拒绝吗?这一改,赵敏的“恋爱脑”污名又被减弱了。

但这样做的反作用十分明显,剧集后几集不断强化民族矛盾,把赵张恋置于尖锐的汉蒙冲突中,甚至写汝阳王的军队杀死张的外公,张的属下设计杀死汝阳王。在这样的情况下,赵张最终竟还能幸福厮守,没有一丝心理负担?原著强调赵打碎汉蒙正邪框架来迎合张,两人才得以厮守,2019版为了洗刷赵的“恋爱脑”污名,把赵设置为坚守蒙古立场的忠臣孝女,最后仍然摆不脱不忠不孝的污名,似乎是白忙了一场。

2019版力求塑造同时讨喜的双女主,一方面增加周芷若爱情的超越性,渲染周张恋的可歌可泣,另一方面为赵敏注入几许独立精神,同时不减赵张恋突破正邪禁忌的荡气回肠;然而,这样做为剧集带来的负债似乎比资产多:比起赵即使跟了张也要保护父兄,周居然敢偷偷瞒着灭绝放走张无忌?周居然向元廷下跪?赵和张互相间接杀害了对方的至亲,最后也能厮守在一起?编剧必须明白,周的魅力恰恰在于部分拒绝超越性,以及不断追求事业进步、承担家国重任的女性奋斗精神;而赵的光辉恰恰是牺牲自己、照亮别人的奉献精神,以及藐视一切正邪框架的自信和洒脱。2019版的效果是,周吸收了赵为爱付出的超越性,偷偷打碎正邪框架,而赵挪用了周的人物性格,处处维护父兄和元廷的利益。换言之,周变成赵,赵变成周,这两个人物形象之间还有什么区别?

左:赵敏 右:周芷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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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电视剧改编无须美化二人,可以突出她们的优点,但不必去除她们的缺点,周赵之争之所以畅销十年以上,不就是因为双方各有缺点,而且你的缺点正好是我的优点(“恋爱脑”之于女强人),你的长处正好是我的短处(无私奉献之于自私保留),这才个性鲜明、相互映衬,让不同的读者各取所需吗?

后记:谁让我们更“爽”?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正邪框架和父权红利,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端看你采取怎样的视角:周芷若囿于正邪框架,既要爱情,更要事业,讨厌她的人认为她爱得自私,喜欢她的人认可她力求独立;赵敏粉碎正邪框架,只要爱情,讨厌她的人觉得她卑微而冷酷,喜欢她的人盛赞她勇于奉献。双姝争辉,促使《倚天屠龙记》多次被重说和改写,寄托着一代代人不同的价值观。

最后,我想再进一步指出,周赵之争还可以被看作是迎合市场的“爽文”形象和迎合学院派的现实主义人物的区别,折射出金庸小说源于通俗文学却又能跻身“严肃文学”的兼容色彩。当下,中国网络小说蓬勃发展,玄幻、修真、仙侠、穿越、耽美等类型俨然比武侠更有市场号召力,然而尚未有任何网络文学作家能与金庸的文学地位看齐。网络小说和金庸小说的最大区别之一,正在于前者炮制大量赵敏型“爽”的人物,后者在提供赵敏之余,也不忘书写周芷若这类“不爽”的人物。

所谓“爽”,“特指读者在阅读网络小说时获得的爽快感和满足感……爽文,在最初被命名时带有贬义,专指以满足小白基本欲望与低级趣味为主的网络小说,这类爽文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来满足读者在现实中被压抑的欲望”[13]。对白天辛苦工作、晚上看小说主要是求“爽”的我们来说,赵敏这个角色真的“爽”:皇亲国戚、有权有钱、白富美,男性读者谁不希望有一个赵敏为了自己抛家弃国、投怀送抱、倾情付出?女性读者谁不向往这样轰轰烈烈、蔑视一切禁忌的爱情?她就是简单粗暴地来满足读者在现实中求而不得的欲望的。而周芷若出身贫寒、艰苦奋斗,既要顾及家国又不能忘情弃爱,步步为营、瞻前顾后、扭扭捏捏、畏首畏尾,她的故事,哪儿有半分“爽”感?不仅不“爽”,还有点儿痛。周芷若这个人物形象有几分现实主义色彩,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想率性洒脱,可在大多数时候不得不顾虑重重;我们每个人都想含着金钥匙出生,可大多数人都跟周芷若一样有一个平凡的原生家庭。

周芷若这个人物的现实主义色彩还体现在,她既要爱情又要事业的择偶观,恰好对应了当下中国青年的婚恋态度。社会学研究发现,当下中国青年的择偶行为中存在着双轨动机──爱情和条件,两手都要抓。威廉·杨科维亚克(William Jankowiak)对此有形象的概括:热恋加冷婚是中国青年的择偶标准,他们既向往热辣辣的爱情,也承认好的婚姻必须建基于冷冰冰的现实条件。[14]我们向往文艺作品中不顾一切的爱情,但我们每个人在现实生活中却又完全做不到不顾一切,正如周张之爱,浪漫之余又夹杂着一丝考量,有时候无私,有时候却算计。

网络小说中的“爽文”,与金庸小说之间,以赵敏为共同语言存在血缘关系,所以都能赢得市场的欢迎,但要谈论文学性,却可能隔着一个周芷若的距离。成功的流行文化作品,既是商品,也是艺术品,聪明的做法就是把赵周共冶一炉、互相比对,才能超越雅俗、兼容市场和学界的口味。

注释

[1]吴霭仪:《金庸小说的女子》,香港明窗出版社,1992年,第120页、79页;倪匡:《再看金庸小说》,台湾远景出版事业股份公司,1986年,第169页。 [2]在百度贴吧“文学-文学人物类”中,周赵双双名列前十,在金庸人物中仅次于黄蓉,吸引无数书迷、影视剧迷的讨论和关注,而张无忌的排名则跌出百名之外。参见百度贴吧, http://tieba.baidu.com/f/fdir?fd=%E6%96%87%E5%AD%A6&ie=utf-8&sd=%E6%96%87%E5%AD%A6%E4%BA%BA%E7%89%A9&red_tag=o1090204263 。周赵之争还曾入选著名的“天涯四掐”。所谓“天涯四掐”,是指在天涯社区上,网友们常年来围绕四对最热门的虚拟女性形象展开对比和争论,包括金庸《倚天屠龙记》中的周芷若和赵敏,古龙《武林外史》中的朱七七和白飞飞,日本漫画《名侦探柯南》中的毛利兰和灰原哀,以及日本漫画《犬夜叉》中的桔梗和戈薇,她们都是互联网上人气极高的虚拟人物形象。 [3]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7页。 [4]陈墨:《众生之相:金庸小说人物谈》,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215页。 [5]金庸:《倚天屠龙记(新修版)》,广州出版社,第1235页。 [6]陈墨:《浪漫之旅:金庸小说神游》,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第197页。 [7]参见胡菊人《小说金庸》,江西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163页。 [8]蕾恩·柯娜:《性别的世界观》,刘泗翰译,台北书林出版有限公司,2011年。 [9]同注5,第1429页。 [10]同注5,第1211页。 [11]董千里:《“金派”青衣花旦》,引自三毛等著《金庸百家谈》,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17页。 [12]同注5,第1314页。 [13]邵燕君主编:《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第227—228页。 [14]WilliamJankowiak,“ChineseYouth:Hot Romance and Cold Calculation”,in Restless China,edited by E. Perry Link,Richard Madsen andPaul Pickowicz,Lanham,MD:Rowman & Littlefield,2013,pp.189-210.

(原载于《戏剧与影视评论》2019年11月总第三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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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周潞鹭:香港教育大学文学及文化学系助理教授,研究方向为媒体与流行文化、中国小说、网络文学及性别研究。论文发表于中外学术期刊,如《文艺理论研究》、《文化研究》、Journal of Audience and ReceptionStudies等。

《戏剧与影视评论》是中国戏剧出版社与南京大学 合办的 双月刊 创办于2014年7月 由南大戏剧影视艺术系负责组稿与编辑 本刊以推动中国当代戏剧与影视创作的充分“现代化”为宗旨拒绝权力与金钱的污染,坚持“说真话”的批评微信号:juping_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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