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报记者 孙立梅 报道

　　“莫言，请。”在长达七分钟的以瑞典语讲述、热情洋溢的授奖词之后，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主席帕・瓦斯特伯格终于说出了中国读者能听懂的这三个字。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国作家莫言上台，从瑞典国王卡尔十六世・古斯塔夫手中接过了获奖证书和金质奖章。

　　北京时间昨晚11点半(瑞典当地时间10日下午4点半)，诺贝尔颁奖典礼在瑞典斯德哥尔摩音乐厅举行。备受瞩目的中国作家莫言在收获诺贝尔文学奖之余，也收获了整场颁奖典礼最热情“冗长”的颁奖词，和最热烈持久的掌声。

　　早在今年10月11日，瑞典皇家科学院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宣布莫言获得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理由是：莫言将现实和幻想、历史和社会角度结合在一起。他创作中的世界令人联想起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作品的融合，同时又在中国传统文学和口头文学中寻找到一个出发点。

　　昨晚的授奖词，其实就是对这句话的展开阐释。

　　“儿啊，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什么人？难道要靠耍贫嘴吃饭吗？ ”在12月7日的文学演讲《讲故事的人》中，莫言满怀深情地提到母亲对自己写作的影响。作为一个曾让贫穷的母亲担心 “只会耍贫嘴”、“不务正业”的儿子，昨晚，莫言又耍了一个小小的“贫嘴”――有谁会相信他真的把讲稿忘在旅馆呢？但足以告慰母亲之灵的是，他获得了一个“讲故事的人”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诺贝尔文学奖。

　　在颁奖典礼之后的诺贝尔晚宴上，面对在场的近1300名嘉宾，莫言在获奖感言中再次提到，自己是个农民的儿子，“能在这样一个殿堂中领取这样一个巨大的奖项，很像一个童话”。

　　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

　　莫言是个诗人，他扯下程式化的宣传画，使个人从茫茫无名大众中突出出来。他用嘲笑和讽刺的笔触，攻击历史和谬误以及贫乏和政治虚伪。他有技巧地揭露了人类最阴暗的一面，在不经意间给象征赋予了形象。

　　高密东北乡体现了中国的民间故事和历史。在这些民间故事中，驴与猪的吵闹淹没了人的声音，爱与邪恶被赋予了超自然的能量。

　　莫言有着无与伦比的想象力。他很好地描绘了自然；他基本知晓所有与饥饿相关的事情；中国20世纪的疾苦从来都没有被如此直白地描写：英雄、情侣、虐待者、匪徒――特别是坚强的、不屈不挠的母亲们。他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没有真理、常识或者同情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人鲁莽、无助且可笑。

　　莫言生动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被人遗忘的农民世界，虽然无情但又充满了愉悦的无私。每一个瞬间都那么精彩。作者知晓手工艺、冶炼技术、建筑、挖沟开渠、放牧和游击队的技巧并且知道如何描述。他似乎用笔尖描述了整个人生。

　　他比拉伯雷、斯威夫特和马尔克斯之后的多数作家都要滑稽和犀利。他的语言辛辣。他对于中国过去一百年的描述中，没有跳舞的独角兽和少女。但是他描述的猪圈生活让我们觉得非常熟悉。意识形态和改革有来有去，但是人类的自我和贪婪却一直存在。所以莫言为所有的小人物打抱不平。

　　在莫言的小说世界里，品德和残酷交战，对阅读者来说这是一种文学探险。曾有如此的文学浪潮席卷了中国和世界么？莫言作品中的文学力度压过大多数当代作品。

　　瑞典文学院祝贺你。请你从国王手中接过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

　　授奖词认为，莫言“有技巧地揭露了人类最阴暗的一面”，并特别提到小说《丰乳肥臀》和其中对女性、对母亲的同情和赞颂。

　　小说《蛙》则通过乡村女医生“姑姑”的人生经历，讲述农村故事。莫言在演讲《讲故事的人》中提到，“姑姑确实是我写《蛙》时的模特，但小说中的姑姑，与现实生活中的姑姑有着天壤之别。我感谢姑姑的宽容，她没有因为我在小说中把她写成那样而生气；我也十分敬佩我姑姑的明智，她正确地理解了小说中人物与现实中人物的复杂关系。 ”2011年，《蛙》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这是中国国内文学界的最高荣誉。之前莫言曾凭《檀香刑》、《四十一炮》两度入围。

　　值得一提的是，茅盾文学奖是颁给某部作品的，而诺贝尔文学奖则是颁给作家本人的，因此不存在所谓“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这样的说法。

　　而在小说《丰乳肥臀》中，莫言塑造了一位命运多舛的母亲形象。她含辛茹苦地养大了一个个儿女，从抗日战争，一直写到新中国改革开放之后。莫言在演讲《讲故事的人》中提到，“母亲去世后，我悲痛万分，决定写一部书献给她。这就是那本《丰乳肥臀》。因为胸有成竹，因为情感充盈，仅用了83天，我便写出了这部长达50万字的小说的初稿。在《丰乳肥臀》这本书里，我肆无忌惮地使用了与我母亲的亲身经历有关的素材，但书中的母亲情感方面的经历，则是虚构或取材于高密东北乡诸多母亲的经历。在这本书的卷前语上，我写下了‘献给母亲在天之灵’的话，但这本书，实际上是献给天下母亲的，这是我狂妄的野心，就像我希望把小小的‘高密东北乡’写成中国乃至世界的缩影一样。 ”

　　1997年，《丰乳肥臀》夺得中国有史以来最高额的“大家文学奖”，获得高达十万元人民币的奖金。

　　事实上，农村题材、“女性视角”一直是莫言小说的重要特色。中国读者所熟知的《红高粱》中的“我奶奶”、《蛙》中的“姑姑”、《丰乳肥臀》中有如大地之母式的母亲，已经成为莫言小说的经典形象。

　　授奖词称，莫言比“拉伯雷、斯威夫特和马尔克斯之后的多数作家都要滑稽和犀利”，而在之前给出的获奖理由中，诺奖委员会还指出莫言与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相似之处。还有外国媒体曾用 “中国的拉伯雷”、“中国的福克纳”来形容莫言。

　　拉伯雷，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重要的人文主义作家之一，他的《巨人传》引用了很多民间传说，充满辛辣的讽刺意味。爱尔兰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同样是讽刺文学大师，他的《格列佛游记》、《一只桶的故事》都为中国读者熟悉。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更影响了包括莫言、阿来在内的一代中国作家。 1982年，马尔克斯获诺贝尔文学奖，瑞典学院在给他的授奖词中，称他在《百年孤独》中“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天地，那个由他虚构出来的小镇。从五十年代末，他的小说就把我们引进了这个奇特的地方。那里汇聚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生活”，而莫言则把他虚实结合的“高密东北乡”带到了全世界读者面前。

　　莫言在演讲中提到，“我必须承认，在创建我的文学领地 ‘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美国的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给了我重要启发。我对他们的阅读并不认真，但他们开天辟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使我明白了一个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但在文学创作中，必须颐指气使，独断专行。我追随在这两位大师身后两年，即意识到，必须尽快地逃离他们，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是两座灼热的火炉，而我是冰块，如果离他们太近，会被他们蒸发掉。根据我的体会，一个作家之所以会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响，其根本是因为影响者和被影响者灵魂深处的相似之处。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

　　尽管每年、每位诺奖得主的地位都是平等的，但由于作家和作品的影响力和大众接受度，每年的文学奖得主总能吸引最多的关注。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的授奖词，集中体现了评委们对该作家的作品、风格、所处文化和社会环境等的解读。结合不同作家的作品特色，授奖词的行文风格也各不相同，相比其他得主的授奖词，当然显得文采斐然。如去年的文学奖得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是瑞典老诗人，给他的授奖词中就多次提到他的诗句。同时，文学奖得主的颁奖词也可能是最“冗长”的，瓦斯特伯格就读了七分钟。

　　事实上，与颁奖典礼上的授奖词相比，在文学史上流传更广的，是每年10月份宣布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时给出的理由。当然，不管是简短的颁奖理由，还是颁奖典礼上的授奖词，都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了评委们的“文学口味”。莫言作品瑞典文翻译陈安娜的丈夫、翻译家万之在《诺贝尔文学奖传奇》一书中提到简短的颁奖理由时表示，“这些颁奖词都是用最精辟的说话来显现瑞典学院给一个作家颁奖的来由，同时也就是一个作家得奖的缘故起因。颁奖词经过全体院士千锤百炼，接头定稿。每每就是一句话，就几十个字，可是却高度归纳综合了得奖作家的创作后果和创作特点，点明他或她对于文学的非凡意义。 ”因此，短短的颁奖词，“是破解得奖颁奖之谜的最重要的暗码”。

　　莫言获奖感言

　　尊敬的国王、王后和王室成员，女士们先生们：

　　我的讲稿忘在旅馆了，但是，我想说的，都记在了心里。感谢诺贝尔文学院给我的授奖词。

　　我获奖以来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由此也可以见证到，诺贝尔奖确实是一个影响巨大的奖项，它在全世界的地位无法动摇。我是一个来自中国山东高密东北乡的一个农民的儿子，能在这样一个殿堂中领取这样一个巨大的奖项，很像一个童话，但它毫无疑问是一个事实。

　　我想借这个机会，向诺奖基金会，向支持了诺贝尔奖的瑞典人民，表示崇高的敬意。要向瑞典皇家学院坚守自己信念的院士表示崇高的敬意和真挚的感谢。

　　我还要感谢那些把我的作品翻译成了世界很多语言的翻译家们。没有他们的创造性的劳动，文学只是各种语言的文学。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劳动，文学才可以变为世界的文学。

　　当然我还要感谢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们。他们的友谊，他们的智慧，都在我的作品里闪耀光芒。

　　文学和科学相比较，的确是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文学的最大的用处，也许就是他没有用处。谢谢大家！

　　每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诺奖周”期间，都将进行数场演讲，其中最重量级的当属12月7日在瑞典学院的长篇文学演讲。这场演讲属于个人秀，时长40分钟左右，作家可尽情阐释自己的人生经历、写作理想、师承渊源、对文学和社会的看法等内容。很多获奖作家的演讲日后都成为经典，且成为人们研究该作家的切入口之一。莫言坦承自己受之影响深刻的作家之一马尔克斯， 1982年获诺奖之后的演讲 《拉丁美洲的孤独》，就巧妙地对应其小说 《百年孤独》。莫言日前的演讲 《讲故事的人》，也倍受赞誉。

　　目前国内的很多翻译版本都将12月7日的演讲表述为“获奖感言”或 “答谢词”，其实并不准确。在诺贝尔晚宴上，每个奖项的得主 (如果得主为多人，则请一位代表)都会发表感言，每位只有3-5分钟的时间，不可能给作家长篇大论的机会，所以更考验发言者的急智。

　　在此之前，莫言的 “贫嘴”，或者说是风趣幽默，给很多听众留下深刻印象。他会发表什么样的获奖感言，也一度引发中国网友们的好奇和猜测。有网站还以 “替莫言写获奖感言：看看你能否比莫言更莫言？”为题，请网友写下自己心目中的获奖感言。与 《讲故事的人》的洋洋洒洒、收放自如相比，莫言的获奖感言显得简洁庄重，毕竟，这不是“个人秀”时间。

　　莫言在获奖感言中表示 “我获奖以来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所谓的“有趣”，当然包括他所受到的前所未有的关注和欢迎，也包括他所受到的争议甚至非议。莫言在《讲故事的人》中，坦言自己受过一段时间的煎熬。

　　“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引发了一些争议。起初，我还以为大家争议的对象是我，渐渐的，我感到这个被争议的对象，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我如同一个看戏人，看着众人的表演。 ”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都在获奖感言中表示与莫言类似的诚惶诚恐，当然也有例外。 195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被颁给英国首相丘吉尔，他在由人代读的获奖感言中就表示：“我有幸列名案卷代表20世纪世界文学的种种杰出成就。瑞典学会的判断是整个文明世界公认为无私、可信又诚恳的。诸位决定将我收录在内，我引以为荣，也承认有点害怕。但愿你们没有错。我觉得你我双方都冒着相当的危险，我觉得自己不配得奖。不过诸位若不担心，我也不再存疑。 ”

　　而1925年的得主萧伯纳原本拒绝诺奖，后来在人劝说下才勉强成行。他在感言中说，“对于你们颁发给我诺贝尔奖，给我这么高的荣誉，我表示由衷的感谢，这些钱就像救生圈一样，是给了正在海中需要它的人，没有给到达海岸的人”――暗示诺贝尔文学奖错过了很多大师级作家。

　　作为中文作家，莫言的作品能够获得世界性的认可，翻译们的贡献自不待言。在之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们的获奖感言中，感谢翻译已经成为惯例之一。

　　1968年，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成为继泰戈尔之后第二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作家，他在获奖感言中就提到翻译的重要性。 “由于国家语言的不同，要给外国文学授奖，是很难评选的，尤其是我的情况，是通过翻译来加以审查的，承蒙瑞典科学院的各位先生的英明决断，对此我深表敬意和感谢。相隔五十五年又给东方人授奖，我相信日本自不消说，亚洲各国以及操持着不为世界广泛知道的语言的各个国家，也一定会受到强烈的铭感吧。 ”

　　去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由妻子代读的获奖感言中，用诗意的语言向翻译者致谢。 “在此，我想特别感谢所有的翻译者，他们为微小的报答而辛勤地工作着。好奇和热忱是驱使他们这样做的理由。这种好奇和热忱应该被称之为‘爱情’――翻译诗歌的唯一基础。 ”

　　据莫言作品的瑞典文翻译陈安娜女士介绍说，莫言与诺贝尔文学奖的渊源可以追溯到18年前。 1994年，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在瑞典学院演讲时，就当着所有院士的面赞赏推荐过莫言，原话是：“如果有可能让我来选出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那就是莫言。在我知道的中国作家中，莫言是最出色的。 ”这也成为1996年陈安娜翻译出版《红高粱》瑞典文版的背景。大江健三郎的这句话那时就印在《红高粱》的封底，后来又印在2001年翻译出版的《天堂蒜薹之歌》和2012年翻译出版的《生死疲劳》的封底，成为译者和出版社最有力量的推荐语。在陈安娜看来，直到2006年的《生死疲劳》，莫言才“终于完全走出了过去受西方文学影响的阴影，来到了一个完全由他自己的也是本土的风格打造的小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