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五月中旬，我花了六天左右时间读完《如梦之梦》全剧剧本，与本书评论中其他人的阅读速度相比实是算不上快。在读完又两天后，产出以下一篇个人梳理并幼稚解读，内容以五号病人为主。不成体统，仅供回溯。

故事的开始，我们看到神秘的五号病人。

他病了，毫无缘由的一直发烧，不断消耗着他的生命。这是一种现代医学完全无法解释的奇怪病症，因为无法解释，自然也无从痊愈。而五号本人却对自己的神秘病症安之若素，为什么？他为何会得病，病因是什么？

新入职的医生小梅受曾游历尼泊尔的堂妹启发，为了帮助他，恳求五号讲述他的人生，五号以牧羊人的故事为引，开始了如“一千零一夜”般的述说。在《如梦之梦》里，镜像关系贯穿始终，而牧羊人与五号，便是第一对镜里镜外。

牧羊人在梦里经受苦痛——他经历的一切失去再得到又更惨烈的失去不过一场大梦，醒来后发现幸福依旧。他不曾真切地在现实中感受痛苦，却拥有了一双被痛苦的眼泪洗刷过从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牧羊人醒来，用这双眼睛看着在梦中离他而去的妻子，心想“她怎么这么的美？”，而后与妻子携手而归，“展开他们共同的人生旅程。”

同牧羊人相比，五号的悲剧之悲在于他经历的所有都是那么真切，说是切肤之痛犹嫌不及。

他的孩子真的死了，他的妻子真的走了，而他自己更是被不知名病症日夜折磨着，好像从此“被离弃”和“生病”就成了他命运的代名词——莫名其妙的命运，飞来的横祸，就这么突然压在他背上，让他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他非得承受这一切呢？难道这就是他的人生吗？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人生呢？

他不明白，于是他开始上下求索，寻求解答。

在此过程中，他来到巴黎并邂逅了江红，之后受一个穿旗袍的神秘女人的身影指引，五号找到了吉卜赛人预言里关键的湖边城堡——城堡位于诺曼底，别名“看见自己”。

五号从城堡的画像中初初认识了城堡的最后一任主人：伯爵和顾香兰夫妻。经过一番波折，他最终得以与年老的顾香兰相见，五号恳求顾香兰跟他说话，以此寻找他命运的蛛丝马迹——

很快，伯爵在顾香兰的故事中登场——那座别名“看见自己”的城堡正是他的家。随着顾香兰的讲述，伯爵的一生也逐渐清晰：1932年，他来到上海任法国领事，在天仙阁遇见香兰并对其一见钟情，许诺娶她为妻，予她“自由”——

呵，自由。多么自大又惺惺作态的字眼！这个词仿佛一句咒语，喊出来便是彰显了自身的绝对优势和绝对正确地位；仿佛一块遮羞布，将人的所有私欲私心都一并掩盖起来。伯爵以他绝对强势的姿态，轻率地宣布赋予顾香兰自由，可事实证明，顾香兰也并没有因为成了伯爵夫人而获得自由和幸福，从城堡前总管口中我们得知——

跟随伯爵去了法国的顾香兰没有得到伯爵许诺的所谓“自由”，相反，她很快发现伯爵赋予她的是一个新鸟笼——钥匙换了人掌控，也更宽敞，但依旧无法改变鸟笼的本质。

我虽由衷相信这并非伯爵本意，但站惯了高处、更习惯了俯瞰人世的他如何能够明白，他说出的那些“我会给你XXX... 你可以XXX... ”的承诺，只是在妄图扮演顾香兰的上帝——以自身为出发点，轻飘飘地将香兰的“自由”如施舍恩典般随意挥洒。因为人的自由植根于自主选择，一个真正拥有自由的人能够以个人意志为中心，堂堂正正说出自已的想法和观点，从而将其付之行动。而伯爵受制于自身的局限性，使他注定无法容忍之后香兰表露出的哪怕丁点的个人意志。

而关于“自由”，五号又如何说？

多讽刺啊，60多年后的法国诺曼底，五号作为受害者大声呼叱“自由”的骗局，并揭露出“我们无法选择，只能被选择”的真相。至此我们隐约看出伯爵与五号之间的联系：伯爵的错误，是五号在偿还；伯爵妄图扮演人家的上帝，五号便只能卑微至此，由着命运摆弄，无从抗争。

初来城堡那夜，五号曾与江红追随着传说来到湖边，努力眺望远方湖上，并都在那个深夜看见了自己：江红看到了带给她死别与挥之不去阴影的船难，她“靠那个忧伤过日子”的源头；而五号看见的则是某外国男子，与他相对而坐——

之后通过城堡的画像我们得知，画中男子是城堡曾经的主人，亨利·杜象伯爵；而这位伯爵，也正是五号在湖边看到的外国男人，他的“自己”。至此作者的提示已足够明显——伯爵与五号本为一人，或者说伯爵即是五号病人的前世。

读懂这一层提示后再看伯爵与五号的经历，更能进一步明白作者为何说“（外国男人）好像成为五号对照的影子一样”，这是《如梦之梦》中第二对镜像关系——

为了得到顾香兰，伯爵毫不留情地抛弃了他的结发妻子和儿子。

五号发自内心地呵护爱护自己的妻儿，儿子却天生身患不治之症，最终死去；妻子也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便将生病的他离弃。

伯爵爱过顾香兰，但二人却从没“相爱”过，最后甚至生出仇怨：伯爵怨香兰因她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更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香兰恨伯爵，恨他在火车事故后的戏耍，将毫无防备的自己骤然抛入一无所有的境地，发誓定要狠狠报复他。

五号在妻子离开后遇见了江红，并与之真心相爱；二人彼此坦诚，都曾幻想过长厢厮守、陪对方一直走下去，却因五号背负的无奈命运，不得不强忍别离。

——五号人生的每一步转折都是在偿还伯爵曾经犯下的错。

已如此这般残酷，却还不是结束。

1938年，火车事故发生，与顾香兰已成怨偶的伯爵因缘际会从中活了下来，但他依然选择向之前的人生做如死亡般彻底的诀别。他让人烧掉香兰的画，带着所有财产远走高飞，弃香兰于不顾，之后在非洲组建新家庭，有了新的妻子和一对双胞胎儿女。而香兰机缘巧合来到他们在巴黎的宅子帮佣，使得她在漫长的12年后与伯爵再次相见（1950年）。

她本打算狠狠复仇的，是报复的念头支撑着她12年来一直留在法国忍辱负重。然而很快她发现用不着了，伯爵身患癌症，已然命不久矣。

伯爵死后，留下他和非洲新夫人所生的一对双胞胎儿女，一个混血男孩，一个混血女孩。这时全剧已近尾声，而在很靠前的第二幕中，五号第一次见到他后来的妻子时曾被告知：她是个混血儿，缺席了她整个人生的父亲是个法国人。

——这是五号那天为了逗她开心，假扮成她父亲说的玩笑话。

1999年，在年老的顾香兰对五号说完她的整个故事、最终故去后，五号又一次前往法国，目的地诺曼底。途径巴黎时，五号去到曾与江红一起生活过的小公寓找她，可最终只找到了江红藏在地板下的手作小船和写给“发烧的人”的一封信。五号走在巴黎窄窄的街道上，“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按顾香兰故事中所述的伯爵与第三任非洲夫人的住址找了去，在那处宅子前，他敲门，发现来开门的是一位混血中年妇人——

......

顾香兰曾在临死前拉着五号的手叫伯爵的名字，“亨利”，喃喃诉说——

五号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不，也许他早就明白了，远在顾香兰的故事说完之前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知道你心里头难过。”

吉卜赛人这句话是真真切切的谜底，是贯穿整个故事的钥匙。

用余生来解自己命运之谜的五号，承担了伯爵一世罪孽的五号，是多么温柔的一个人...... 他明明什么都不曾做错，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却眼睁睁看着难解的命运就这么当头砸下，他无奈又无力，将其整个背起——背起，又走下去。他初时被迫承受了一切，却不明白；最后他明白了，明白了所有这些复杂又简单、纠缠又直白的因果，他继续承受，只是更沉默了，像背负戒律一样背负起他的残酷命运。

他的纯粹与温柔包容了一切、接纳了一切。

但，作为观者，我还是无法停止我自私的揣度：如果落在一个人头上、他此生不得不承受的苦痛，最终究其根源在于前世种下的因与果，那么在他重新审视自己的命运时，会否能稍稍坦然、稍稍减轻些纠结呢？

像生了一场大病，又像一场大病终于被治愈了。

会吗？

故事快结束了。

离开巴黎后，五号又一次来到诺曼底的城堡，本是为了躲开台北即将到来的声势浩大的千禧年庆祝活动，却没曾想他被邀请加入镇上特别的千禧夜仪式——

在千年仪式上，人们伴着节庆音乐狂欢、起舞。五号也并没有从房间窗后旁观，而是加入了庆祝的行列，头戴花环，和所有人一起目送小船满载包裹，渐渐驶入湖深处。大家互相拥抱，互祝新年快乐。

这是五号第一次来诺曼底城堡时错过的新年庆典。那时酒馆老板，也是城堡曾经的总管告诉他，庆典会在圣诞夜后的第十二夜举行。

至此，也到了全剧的最后一幕——第十二幕。

这正是吉普赛人预言中的庆典——

是啊，都带走了，千禧年来临，发生过太多战争的20世纪正式宣告结束，其间的一切都会被带走：不仅是那一次次的战争，还有1932的孽缘、1938的欺骗、1950的报复、1999的死亡...... 还有，在1998年经历命运突变的五号。

2000年，五号病人于台北病房故去。

但死亡会是终结吗？我们该为五号之死哭泣吗？

我们需要再次回到序幕，回到《庄如梦的故事》。

《如梦之梦》看似处处是谜，但作者也一并给你我观者留足了线索，从序幕中的庄如梦开始。

《庄如梦的故事》核心在于：死亡本身不是结束，死亡甚至不是死亡，死亡是入梦的开端。通过死亡，庄如梦得以彻底进入他的幸福梦境——那里再不会有战争的阴霾和秦始皇的暴虐，而是充满无穷尽的幸福与自由。庄如梦死了，庄如梦睡了，庄如梦从此再不醒来——

人都说浮生若梦，而我经历人世一轮，不料苦痛接踵而至，我期盼它们能如大梦一场，睡醒后再无影踪，然浮生若梦却终非梦；而今过去种种都已被带走，我也将再次走入梦一样的人生，展开全新旅程，该怎样将其形容呢？不如说，它就像一场梦。

五号睡了，他将像庄如梦一样，从此进入一个远离纷扰与痛苦的美好梦境。

但是，或者，也许五号早已在梦里。就像《庄如梦的故事》的作者伯爵所说——

是庄生梦到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生？这又是一层镜像关系。

或许，五号作为“五号病人”所经历的一生就是一场梦，一场不快乐的梦，像牧羊人那样——他的生命“本来就是多姿多彩”，他从不是什么五号病人，更不曾背负过什么罪孽、吞过什么果、还过什么债，他有一个自己的名字而非一个冷冰冰的代号，而那想必定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他的人生真正属于他自己，坦坦荡荡，明明爽爽。

我真心希望如此。

希望当你走出这场连环梦，最终醒来时，已然将一切都忘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