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布斯

自由编剧作者，乐迷，HIFI耳机发烧友

2023年4月20日，《灌篮高手》电影版将登陆中国内地大银幕。在全国各地的众多预热点映活动中，一首熟悉的歌曲再次成为主旋律。这首名叫《直到世界尽头》的歌已经和《灌篮高手》水乳交融，唇齿相依。似乎少了歌声，动漫也就少了味道。

1994年，日本歌手上杉昇年仅22岁，但以他为核心的Wands乐队已经在日本流行乐坛如日中天。他们的新单曲《直到世界尽头》再次登上Oricon榜头名（日本最权威的流行乐榜），销量超过120万张。一年前，这首歌便已经作为《灌篮高手》动画剧集的片尾曲问世。

Wands乐队

《直到世界尽头》的旋律和歌词乍听起来只是普通流行歌的套路，甚至像一首情歌：

在这都市里我孤独一人

像是被扔弃的空罐子

一直以來彼此互相了解

如果真有爱，就和我一起从这个世界消失

然而，沉重悲凉的曲风配合上杉昇撕心裂肺的演唱，将一种形影相吊的孤独和无法挣脱的人生困境渲染到极致。如果了解上杉昇当时的心境，便能听出歌中隐含着更多的意义。

1994年的上杉昇尽管已经是顶级流行音乐人，却对自己的音乐之路并不满意。他最初的理想是创作个人风格鲜明的另类摇滚乐，尤其热衷垃圾摇滚，但为了市场，他自出道以来不得不写大众流行乐。

1994年，上杉昇的偶像、涅槃乐队主唱科特·柯本吞枪自尽。这一消息刺激了上杉昇。柯本自杀的部分原因也是苦于自己的音乐和公众形象太过流行明星化，背离了独立艺术精神。这与上杉昇的困境不谋而合。

上杉昇

上杉昇开始反思自己的音乐生涯。他站在音乐和人生的十字路口，需要迈出重要的一步。他的挣扎心境在《直到世界尽头》第二段歌词中有着明显的映射：

人们常常为了寻找答案

而失去最宝贵的东西

在这充满欲望的街道上

连夜空的群星都对我们不屑一顾

虽然这些词句仍可解读为一个失恋人的孤独伤怀，但也更像是上杉昇在抒发胸臆：偶像自杀，创作泥淖，进退两难，理想消逝。随着歌曲渐趋高潮，所有压抑的情绪迎来总爆发。这似乎也是上杉昇的自我觉醒：甩脱过往的市场迎合，拥抱个人的艺术追求。《直到世界尽头》也确实成为上杉昇流行曲风的绝唱。此后，他开始转向更另类的摇滚乐风格，追求自己真正的音乐理想。

因此，《直到世界尽头》的情歌表象背后还隐藏着另一层情感脉络：上杉昇经历了灵魂的搏杀，呼喊出改变音乐生涯的宣言。

上杉昇融在《直到世界尽头》中的个人感情与《灌篮高手》的内核高度契合。尽管这是一部以青春热血、昂扬励志为主旋律的动画，但故事中最令人动容的部分恰恰是每个人物在低谷中的挣扎、迷失与抗争。《直到世界尽头》往往被当作三井寿的主题曲。诚然，他的故事与歌曲的情境最为吻合。一个天赋异禀的明星球员，遭遇重伤，意志消沉，放弃篮球，沦为不良少年，而后一步步走出黑暗，抗争伤病，洗去骄傲的自我，甘愿做一名纯投手，辅助团队取得胜利。三井寿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与上杉昇异曲同工，从辉煌的顶点跌落，在自我怀疑中消沉迷茫，在灵魂的拷问中完成自我重塑。

然而，《直到世界尽头》不只属于三井寿，也属于《灌篮高手》中的其他角色。樱木花道有一个破碎的家庭，在篮球和生活中也遭人鄙视，反复失败；赤木刚宪和木暮带领的篮球队高中前两年总在输球，成了人见人嘲的对象；沉静如禅的安西教练曾经是个魔鬼教练，独断刚愎的性格让他与球员沟通不畅，也因此毁掉了一位心爱弟子的人生；即使天之骄子流川枫，也不得不接受自己还远非日本最好的高中球员，更不可能去美国打球。这些人物都与挫折创伤为伴，都在经历着遍体鳞伤、爬出谷底、攀登山巅、重塑自我的崎岖历程。《直到世界尽头》从压抑到爆发的情感冲击正是对这一历程的呼应。歌曲内容和动画人物虽略有夸张处理，却仍保有高度写实性。观众因此能从中看到自我的映射，体会到真实人生的艰难险阻。

这便是为什么在《灌篮高手》七首主题曲里，《直到世界尽头》一直最受欢迎。其他六首歌——BAAD乐队《好想大声说爱你》和《无穷尽的结》、大黑摩季《我只凝望你》、MANISH乐队《捕捉闪耀的瞬间》、ZYYG乐队《谁也不能左右我》以及ZARD乐队《我的朋友》——大都轻快爽利，琅琅上口。歌词不是表现人物之间的爱情、友情，便是抒发对篮球的热爱，对胜利的渴望。即使这些与《灌篮高手》青春跃动的内容合拍，但相比《直到世界尽头》，却都略显直白，缺少情感内涵。因此，尽管其他歌曲日后也都有传唱，终究没有一首能比肩《直到世界尽头》的流行程度。这再一次印证了《灌篮高手》的内核并不轻松。这是一部承载着真实人生重量的动漫，而《直到世界尽头》是一首有重量的歌，所以才能成为《灌篮高手》的音乐代名词。

大黑摩季

随着时间推移，《直到世界尽头》也脱离动漫，成为一首篮球歌曲。在中国的球场、球馆、篮球比赛转播中，这首歌经常响起。这一流行现象体现出体育歌曲的独特共性，也映射出体育精神的本质。

大多数广泛传唱的体育歌曲，尤其是能激发现场观众集体合唱的歌曲，都多少带着忧郁悲怆的气质。有三个例子最具代表性：英格兰利物浦足球队的《你永远不会独行》、美国波士顿红袜棒球队的《甜美的凯洛琳》以及皇后乐队的《我们是冠军》。《你永远不会独行》从始至终弥漫着一股低沉的苍凉感，《甜美的卡洛琳》表面听起来像是浪漫情歌，但尼尔·戴蒙德深沉凝重的嗓音唱出了歌词中隐藏的怀疑和迷茫。这两首歌本不是为体育而作，都是偶然间在球队主场的广播里播放，进而成为球迷和观众每场必唱的“队歌”。这说明歌曲里的悲激发着他们的共鸣。

利物浦球迷《你永远不会独行》

《我们是冠军》则是皇后主唱弗雷迪·墨丘里特意为体育比赛而作，灵感正是来自于一次演唱会中观众合唱《你永远不会独行》。墨丘里敏锐地感悟出体育歌曲打动人的核心精神——在悲凉压抑中的情感爆发。他在《我们是冠军》中对此做出淋漓尽致的呈现。他标志性的嗓音惊心动魄，仿佛绝境中的人们爆发出最后的嚎叫。《我们是冠军》也成为体育比赛里最知名、播放次数最多的歌曲。

归根结底，失败才是体育比赛的主旋律。最后的胜利者只有一个，失败者是多数。这就是为什么广为传唱的体育歌曲离不开挫折和悲情。无论是观众亦或运动员，都需要在深渊中坚守，在失败中不屈，在绝境中奋起。只有曾经坠入深谷，才能体会攀上山巅的狂喜。这是体育最珍贵的精神，也是体育歌曲需要激发的共鸣。

从这层意义上讲，《直到世界尽头》具备所有经典体育歌曲共同的特质。它唱出的悲足够黑暗深邃，高潮处的情绪爆发也就足以击中灵魂。它不只代表着樱木花道和湘北队在最卑微的困境中奋起逆袭、扭转命运的传奇，更诠释着体育精神中的不屈和执着。

巧合的是，参与《灌篮高手》音乐创作的关键人物和公司，也都经历着《直到世界尽头》唱出的坎坷。

BAAD乐队随着主唱退出热度减退，于1998年解散；大黑摩季在2010年患上子宫重病，不得不停止所有音乐活动；Manish乐队在1998年解散，两位女性成员淡出音乐事业；ZYYG乐队1999年因成员理念分歧而解散；ZARD乐队的灵魂人物、女主唱坂井泉水2000年患上癌症，2007年坠楼身亡。

坂井泉水

《灌篮高手》的音乐由日本Being公司包办创作。在90年代初期的日本流行乐坛，Being是最具市场统治力的公司。当时日本流行乐正在经历转型，乐迷对偶像歌手逐渐厌倦。Being敏锐地抓住这一动向，大力培养创作型歌手和乐队，在日本乐坛刮起一股新风。

为了塑造歌手的实力派特色，Being制订了与众不同的市场宣传策略。公司旗下的艺人极少拍广告、上综艺，保持艺术家的独立性和神秘感，以唱作实力和风格吸引听众。

同时，Being将动漫作为深耕领域，经常打包创作整部动漫的配乐和主题曲。1990年代的动漫经典《灌篮高手》、《樱桃小丸子》、《中华小当家》、《名侦探柯南》都由Being公司制作音乐。

Being创始人长户大幸（左）与坂井泉水（右）

随着1990年代渐趋尾声，Being公司的市场统治力也逐年下降。越来越多的旗下歌手淡出，乐队解散。日本流行乐呈现出回归偶像歌手的趋势。Being培养的创作歌手和乐手纷纷转移幕后，离开公司为其他偶像歌手写歌。公司此后再不能重现1990年代的荣光。

至于上杉昇，他在《直到世界尽头》之后创作的一系列另类摇滚乐市场反应冷淡。商业上的滑坡也让他和Being公司产生分歧。上杉昇执意坚持自我，于1997年退出Wands，另组乐队继续个人化的音乐创作。他与市场渐行渐远，再没能取得WANDS时期的成功，商业上的失败也终让他的乐队在2001年解散。WANDS也在上杉昇退出后迅速衰落，于2000年解散。

近30年后，上杉昇再唱《直到世界尽头》

无论是音乐人还是公司，都把最辉煌的时期留给了《灌篮高手》。此后，他们都如《灌篮高手》的人物一般，在坎坷中挣扎坚持，追求理想，对抗厄运，寻求曙光。《直到世界尽头》仿佛也成为他们的主题曲。冥冥之中，这宛如在呼应原著漫画里樱木花道最著名的那句台词：你最辉煌的时刻是何时？我最辉煌的时刻，就是现在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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