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看了那个男人第三张照片。照片中男人老了，在一个肮脏的屋子里烤火，他面无表情。明明照片上的脸照的那么清晰，“我”却无法记住他的脸。“我”觉得他的脸是“画不出来”的脸，是那种让人看多少遍照片都记不住样子，且会让人感到不快的脸。这样的脸让“我”不寒而栗，心生厌恶。

太宰治以第一人称“我”描述的三张照片中的男人脸，虽然文章中“我”对照片中的男人嗤之以鼻。显然，太宰治此举是在从世人的视角嘲笑自己。

文中的“我”是不理解他的世人，而那三张照片的男人，应该就是太宰治了。

照片里男人的一生，像极了太宰治悲伤的一生，太宰治借着文中“我”的口吻在进行悲伤的自述。这锥心的自嘲，让人有些心疼。

第一张照片是一张小孩脸，照片中的小孩被女人们簇拥着。文中“我”觉得小孩表情猥琐难看，而且小孩的手紧握着拳头，根本没有在笑，让“我”十分厌恶。“我”觉得小孩的脸看上去皱皱巴巴的，就是一张“皱把脸”。

为了表现文中“我”对小孩脸的讨厌，太宰治站着与自己对立面的人之视角，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文中的“我”批评照片中小孩脸难看，但是“我”的美丑标准是“受过美丑训练的人会这么认为”。

那么人心中的美丑，难道是训练出来的？

太宰治以文中“我”对照片的评价来讽刺那约定俗成的“美丑标准”。这像极了太宰治心中与约定俗成的人间抗衡时的挣扎与反抗。

同时，文中的“我”十分厌恶小孩紧握拳头的样子，认为这样的孩子笑不出来。

为何小孩紧握拳头？因为小孩还在反抗那约定俗成的“美”，但是似乎无论小孩再怎么反抗，也逃不掉人间世俗美丑的大网。于是，小孩身不由己地忍耐着，他紧握着拳头，似乎一有时机就企图逃脱束缚。显然，小孩的举动让文中“我”这样受过美丑训练的人十分不满，文中的“我”觉得小孩脸十分猥琐，怪异。

这里的小孩，是不是就是太宰治自己呢？他反抗着约定俗成的美丑标准，挣扎着，却无力摆脱。

那时的小孩，应该是太宰治认为心中自我还活着的时候的自己。

因为人，只有活着，才懂得挣扎。

第二张照片，便是一张精致的学生脸，这样脸在文中的“我”看来非常赏心悦目，给“我”一种一表人才的感觉。但是有一丝怪异，这张脸看起来不像个活人，他脸上的笑容十分精巧，但是却没有真实感。于是这样的美少年带着一种近乎妖怪的恐怖感，让文中的“我”不可思议。

显然，从一张“皱巴脸”的“丑”小孩变成一个拥有精巧笑容的美少年，这个男人，经历了许多。世人的目光磨掉了他的菱角，拔掉了他的独特。他用精巧的笑容按耐住孩提时代对“世间标准”的反抗。为了让如文中“我”一般的人认可和夸赞，少年渐渐杀掉真实的自己。也正是因为如此，文中“我”虽然觉得美少年精致，但是却有一丝“近乎妖怪的恐怖感”。

这大概是太宰治在描述自己对世界妥协时的心态吧。世俗的标准反抗起来可没有那么简单，即使这个标准有时候不那么合理。

你违背世俗标准的举动，会让所有人觉得你是怪物，继而被围攻，被排挤，被所有人厌恶。被所有人厌恶的感觉可不好受。为了让自己不那么人人喊打，太宰治拔掉了身上独特的刺，以世人标准来改造自己。每拔掉身上的一根刺，太宰治就感觉自己的生命变轻了一些。

可不是吗？生命的独特被抹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标准性的无差别身心，那么，人和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器物有什么区别？

被打磨得太过精致的时候，没了棱角的时候，这千篇一律的精致感，却让人脊背生凉。

第三张照片上的脸便是一个文中的“我”看了就觉得“不快”的老人脸。照片上有肮脏的房间，房间里坐着一个拥有平庸五官的老人，房间弥漫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氛围。文中的“我”发现，无论看了多少遍照片，都记不住的照片中和“死相”差不多的老人脸。

这大概是太宰治在描述身体活着，生命已死的自己了吧。

因为抹掉了自己的特性，于是没有了自己的坚持，继而不再在乎周围环境是怎么样的。这时的太宰治，连自己本真的生命都逝去了，都没有了，更谈不上在乎生命，于是生命都不在乎了，哪里还会去在乎脏乱的房间呢？这样的太宰治觉得自己在脏乱的房间如死去一般地活着。

为什么无论看了多少张照片都记不住老人的脸？因为生命已死，在动的是没有灵魂的躯壳。要知道，让我们印象深刻的，永远都是那跃动着的鲜活生命，而不是失去内在的行尸走肉。

当内在象征着自我的特性没有了的时候，当区别于其他生命的特性没有了的时候，这时的人，不就和死了一样吗？因为生命完全消逝的时候，人的躯体都是一样的，是沉寂的，是让人窒息的。

你能记住面如死灰的死人脸吗？这样的脸大概只会让你厌恶、烦躁、不寒而栗吧。

可能太宰治觉得，此时的自己就是这样的“脸”，一个没有了特性，被磨光了棱角，生命早已逝去的“死相脸”。

我想，太宰治可能是用这三张照片大抵描述自己悲伤的一生。童年时，企图反抗世俗标准的他被众人嘲笑、厌恶，甚至轻视，但是他还是不得不被禁锢在世人的眼光里。那时的太宰治虽然不自由，但是至少心里知道自己不自由且向往自由，于是他捏紧了拳头，随时伺机寻求自由。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被周围的人讨厌，成了别人口中“皱巴脸”的丑孩子。

年轻时，太宰治终于向世界妥协，经过教育，他更加清楚世俗的基本标准，他抹掉自己独特的刺，让自己脸上的笑容变得精巧。而太过注意外貌精巧的后果，便是渐渐失去自我。

失去自我的太宰治感觉自己在渐渐失去生命的重量，这种感觉用虚伪来形容或许会更好。虚伪让自己的外表看起来无可挑剔，可是虚伪久了，就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了，于是生命变得很轻很轻，轻地比羽毛还要轻。

老了以后，生命已经完全逝去，但是肉体却还在运转。没有内在的肉体总是一脸让人生厌的“死相”。因为已经失去内在生命，那么便不再拥有激情，住在肮脏的房子里也无所谓了。因为失去生命，便不再具备生命独特特性，于是活着就如同死了一般。不仅自己对外界无知无觉，别人对自己亦是无知无觉，于是自己的这张“死相”脸无法给别人的灵魂留下丝毫印象，别人明明能看见，却“记不住自己”。就像，蜗牛肯定无法记住没有蜗牛的蜗牛壳。

这是多么悲伤的一生啊！

参考资料：太宰治 著 林少华注译《人的失格》又名《人间失格》

作者的话:忧郁也是让生命变得完整的一种情绪。愉悦很重要，忧郁亦然。

我会继续解读《人间失格》，带着大家精读太宰治笔下的失格人生。

我不写忧郁，我是想让各位能因为文中忧郁更深刻理解何谓愉悦。毕竟，不知忧郁，何以知真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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