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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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连天》摘抄

2023-11-19 08:17|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来源:小说《恰逢雨连天》,作者:沉筱之

在朝堂的权谋里,最终都回到了最本质的初心。

Δ 苏晋初遇柳朝明,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

那个时节总是多雨,绵绵密密地落在十里秦淮,铺天盖地扯不断的愁绪。

 

Δ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Δ 周萍急忙道:“你找死么?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苏晋淡淡道:“危墙虽险,尚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屈身求人。”

 

Δ 受恩于危难,结草衔环以为报。

 

Δ 苏晋想到此,倒也并没觉得失望亦或愤怒。

众生百态,天下攘攘皆为自己而活,自然有人为了利字而将义字忘尽。

这一番经历,就算给自己长个教训,那些两不相识只为一点蝇头小利便能称兄道弟的,大都是不值得深交之人。

当畏而远之。

 

Δ 苏晋接到旨意,竟生出一种恍惚感,春去秋来东奔西走,离京岁余,原来已许久未曾见到故人了。

 

Δ 苏晋穿过雾色往前走,心里头竟突生了一丝情怯。

是近乡情怯。

她头一回有这样的感受。

 

Δ 两人微一沉默,同时答话。

“不才,区区都察院苏御史扈从。”

“不敢,在下是户部沈侍郎随侍。”

这话一出,苏晋与沈奚同时无言地互看了一眼。面上虽没甚么,心里都知道是坏事了。

苏晋想着冯梦平家做得是茶叶生意,沈奚一个户部侍郎来此,想必是税银出了问题,正好谎称与他一伙。

沈奚亦作如是想,这丧事是为曲知县办的,都察院不是正查此事么。

没成想彼此都是来浑水摸鱼的。

 

Δ 柳朝明抬起眼就看到站在堂门口的苏晋,慢慢顿住脚步。

她像是瘦了些,脸色依旧十分苍白,却称得眉目愈发清隽,看到自己,她的眼里露出一丝颇难得的笑意。

柳朝明怔了怔,方才眸光里的寒色渐次褪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些许柔和。

 

Δ 苏晋出巡年余,柳朝明只给她去过两回信,第一封是她在湖广道,为取布政使贪墨罪证,以身犯险后,发信来问伤,斥她鲁莽行事,语气尚算温和。

然而这第二封,字里行间全是责难。末了,还提了一段

不会退而求其次者,死;不会忍常人所不能忍者,死;不会三思而后行者,死。

道之不行也,知者过之,愚者不及。(取自《中庸》,原句为“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意思是“中庸之道不能实行的原因,我知道了:聪明的人自以为是,认识过了头;愚蠢的人智力不及,不能理解它。”

柳朝明说这句话,是告诉苏晋,凡事不要自作聪明,适可而止。)

 

Δ 柳朝明一时默然,须臾才道:“你虽扮作男子,终非男子,行事处世,当注意分寸。”

苏晋细想了想,又对他一揖:“下官记住了。”

 

Δ 须臾,朱南羡问:“当御史,很好吗?”

苏晋“嗯”了一声道:“拨乱反正,守住内心清明,不必再浑噩度日。”

朱南羡默了默,又想要说甚么,却终是道:“你喜欢就好。”

 

Δ  柳朝明抬手将沈奚支在自己身前的折扇慢慢压了下来,勾着嘴角道:“知我者,青樾也。”

沈奚目色清冷地看着他:“是谁?你究竟承诺过甚么?”

如果苏晋,赵衍,抑或任何一个认识柳昀与沈青樾的人在此,一定会觉得万分诧异——他二人仿佛一刹那互换了脸孔,那个素日里温言笑语的人成了柳朝明,而清冷自持,淡漠孤傲的人变成了沈奚。

却同时锋芒尽显。

柳朝明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沈侍郎打听这些,是觉得时不我与,害怕格局失控吗?那你当初悲天悯人地助朱南羡就藩,是嫌这宫中还不够乱?你可知你的一时善意,看似帮了朱悯达,实际却给了那些野心勃勃之人更多选择。反正谁做皇帝,我是无所谓,你呢?”

沈奚双眼微阖,须臾,淡淡道:“是吗?但愿你能一直无所谓。”

 

Δ 等到苏晋走远,沈奚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轻飘飘说了句:“柳昀,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柳朝明轻笑了一声:“彼此彼此,沈侍郎的缺德事干的不比在下少。”

 

Δ 走到一半又顿住,沈奚回过头,忽而笑道:“柳昀,象走田,马走日,车走直路炮翻山,你对人对事犹如手中棋,分格而置毫不留情,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可你难道不怕有朝一日,有人偏不按你的规矩来,直接将军?”

柳朝明亦笑了笑:“是,沈侍郎不得贪胜,入界须缓,弃子争先,舍小就大,彼强自保,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颠覆你盘中黑白,令你所有藏身之处消匿无踪,无处遁形只好从头来过?”

 

Δ 柳朝明又提起笔,虽未抬头,却问了一句:“做御史,很好吗?”

一模一样的话,朱南羡也问过。

彼时苏晋的回答是,拨乱反正,守住内心清明,不必再浑噩度日。

可同样的话由柳朝明问来,意思却仿佛不一样了。

苏晋想了半日才道:“大人为何会如此问?”

柳朝明笔一顿:“我不该问?”

苏晋沉默一下道:“难道不是大人教给下官,做御史,当如暗夜行舟,只向明月吗?”她一顿,看向柳朝明缓缓说道,“大人不记得了吗?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

 

Δ 苏晋道:“本官不会让你行悖逆道德人伦之事,但如今朝廷各方势力林立,日后必不可能一马平川,倘若铁索横江,锦帆冲浪,你我或许就会倒在洪流之下。本官只能保证,日后,若我苏晋有一杯羹,必不会短了你的一勺,若有我苏晋一寸立足之地,必不会少了你一分。”

她说着,语气一沉:“自然,本官只是四品御史,根基薄弱,跟着我,或许不是一个好选择,甚至不如谁也不跟的好,你再仔细想想。”

 

Δ 苏晋承谢相之学,自小明敏透彻,洞若观火,不到十八便高中进士,历任翰林编修,县衙典薄,府衙知事,又作为御史巡按年余,不是看不透这宦海沉浮,有人摇桨亦有人掌舵。

修筑行宫这样大的事,凭沈奚之智,柳朝明之能,他二人怎会不知得一清二楚?

甚至连这回登闻鼓之案,外间看起来扑朔迷离,实际不过宫里几个始作俑者故弄玄虚。

柳朝明与沈奚分明知道,却按之不表,秘而不发。

为甚么?

苏晋明白这朝廷势力林立,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每走一步,要顾及时局。

她甚至能理解沈奚因家人之故,深陷于时局之中,所以他谋定而后动,凡事要留三分余地。

可是她看不透柳朝明。

那个暗室是甚么?他所谋求的又是甚么?

苏晋做不到对所有的案子缄默不言。

 

Δ 可苏晋却有些不敢破此案了。

若一个人的心是一条河流,那么此时此刻,她的心河仿佛被人不断地注入流沙,虽不如巨石一刹那激起千层浪,但久而久之,可令山川改道。

她要走得每一步,都被人算计其中。

她不知道长此以往,倘若按照他人的意愿走下去,会酿就甚么后果。

天幕在上,云蓄得太快,连月光都照不透了,又一场大雪将至。

苏晋回到都察院公堂,提了笔要写奏表,可仅仅写了数行便胡乱揉成一团。

做了一年多的清明御史,一路走来不是没有过坎坷,可她始终谨记柳朝明那一句“守心如一”,苏州御宝文书作假一案,累及知府知事惨死,她也曾扪心自问,后来明白皇权之下岂能倒行逆施,痛定思痛于是一敛浑身锋芒,学会了以退为进,但到底,还行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之上。

可时至今日,倘若她要走的路,成了上位者,谋权者手中的一枚棋,前路迢迢尽头的明月光亦化作海市蜃楼,她该退吗?

 

Δ 苏晋摇了摇头:“执棋的人太多了,太子, 七王, 十四, 甚至更多, 或是高高在上的殿下, 或是位高权重的朝臣, 我人微言轻,只想知道身为棋子,应当怎么做。”

柳朝明道:“既身为棋子,那便做你该做的。”

他穿过甬道尽头的门,拾阶而上,广袤的轩辕台一下子扑入眼帘,满天满地都是落雪纷纷。

“在这乱局之中,执棋者众,这是坏事, 也是好事, 沧海横流,谁又能真正做到把控全局?”

苏晋垂眸又是一笑:“大人的意思是, 执棋者众, 所以执棋人有时亦作棋子?”她一顿, 问道:“这可是大人的切身体会?”

柳朝明却没答这话, 而是反问:“你身为女子, 却深陷危局, 为何?”

苏晋愣了愣, 片刻又明白过来。

是了,她身为女子,却执意留在仕途,其目的或许更比天下男子单纯许多。

她不为平步青云加官进爵,也不为千古流芳名垂青史,若非心怀明月想以一苇渡江,何至于将自己置于险境?

柳朝明亦抬眸望向这漫天落雪说道:“所谓坚守本心,从来不会是一条坦途,你所往之处横亘山川河流,目之所及或有乌云蔽日,但你胸怀坦荡,何须在意谁会搅弄风云,只要心中明月常在,总有揽月之日。”

苏晋沉吟许久,轻声道:“大人是说,但行好事,不问前程?”

柳朝明淡淡道:“你若这么想。”

苏晋又思索了一阵:“所以不交僧道,便是好人?”她说着,忽然自顾自地笑了,“大人曾经做棋子时,可是将佛经道经都抄过不少?”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觉得她又将那幅巧言令色的花头端了出来,可别过脸去看,却见她侧颜笑靥未褪,竟像是真地找到乐子一般。

柳朝明一时有些恍然。

他还记得初遇苏晋是暮春,她眼中苍莽如秦淮连天的风雨,绵延不去,后来直至她升任巡按离开京师,他也只见她真正笑过一回,是在得知晁清还活着之时,而那个笑容,也是转瞬即逝的。

而今不知是否是他错觉,苏时雨自巡按归来,脸上的笑容忽然多了起来。

像是被忽袭而来的清风带着暖意消融了心中冰雪,亦或有苍穹倾洒下日光洗去眉间萧索,伶仃小半生的眸子里火色渐褪,染上半壁春光。

只是不知她的光风霁月从何而来。

柳朝明看着苏晋的笑颜,淡漠的眸光倏尔变得柔和,他转回头,没甚么表情地说道:“佛经道经抄得不多,账倒是记了不少,头一条便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欠了我都察院二十大板,至今未曾上门来领。”

苏晋听了这话,不由怔住。好不容易想起仕子闹事后,她因未能平息态势,有负所托,确实跟都察院欠了二十大板至今未能兑现。

 

Δ 苏晋抬目望去, 忽觉这纷飞的大雪好像一张巨大的渔网, 朝眼前的殿阁扑袭而去。

太子, 七王, 十四, 还有那些她看不见的,躲在暗处的,众人各执渔网一角, 都在等着自己的那条鱼。

可是, 他们太贪婪, 想以静制动,想后发制人, 所以他们让柳昀来做这个收网人。

 

Δ 苏晋想起进宫前殿前,柳朝明对她说——户部尚书钱之涣是七王的人,钱煜是他嫡子,却在太子的羽林卫任副指挥使,朱悯达与可会对这个人放心?

是了,太子与七王势如水火,没道理老子为七王效力,儿子为太子效力。

因此,倘若不去想布局人是谁,单看此局,钱煜已是一枚弃子。他一日在羽林卫,朱悯达就一日不能对羽林卫放心,是故想要除掉他;而对于朱沢微来说,有钱煜在羽林卫,户部钱之涣就无法全心归属于他,所以他也不愿意保钱煜。

今日宫前殿上的三个派系,分以太子,七王,皇贵妃为首。

杀了钱煜,太子与七王都会满意。

而皇贵妃左不过瞧个热闹,想借机抓住淇妃的把柄惩戒她,柳朝明为淇妃安上教唆之罪,推给皇贵妃处置,她势必也会满意。

这便是为棋子之道——要深谙执棋人所想,要清楚自己的处境,最重要的是,即便身为棋子,亦要有人执棋之心,要明白自己手上,有哪些可用的筹码,从而走出令所有人都满意的一步。

 

Δ 果然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Δ 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颠覆你心中黑白?

沈奚心中又浮起柳朝明的那句话。

他慢慢地在这片雪地中蹲下身,盯着那根被他拿来画这天下棋局的枯枝。

风雪太大,枯枝已被积雪掩没了大半截,而方才雪地上字迹,危局,宫中大势,亦被一袭夜风拂没了踪迹。

沈奚愣愣地看着,忽然笑了一下,不是平日里嬉皮笑脸的笑,而是无声的,一瞬即逝的。

他生性潇洒,恣意度日,奈何要被卷入这旋涡之中。

这便算了,还妄想着要凭一己之力,一己之智扭转乾坤,实在高看自己。

沈奚想,他或许只是被风雪掩去的一笔,多少年后,沧桑尽褪,可也要付于渔樵闲话之中?

风雪更大了,天地间都起了呼啸之声。

沈奚盯着那一根枯枝,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它慢慢地从一截,变为一小段,变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沈奚看着这黑点,忽然意识到了甚么。

是了,若说今夜之局环环相连,那么一定有一条线将这些环串起来,正如将军征战排兵布阵,一定有一个阵眼。

只要找到这条串起所有环的线。

只要找到这条线。

 

Δ苏晋听了他的话,想了想,却低低一笑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沈大人参不明白的事。”然后她说,“不知怎么,觉得幸甚。”

沈奚移目看她一眼,片刻,也轻笑起来,“倘我世间诸事皆可参破,那还呆在这儿做甚么?在街边支个摊子不是更好?”

苏晋诧异地回望他。

沈奚抬起胳膊在雪地里支了个枕,轻巧道:“支个算命摊子,上书十六个大金字。”他举起折扇,在空中虚点数下,一本正经地道:“能断生死,可批祸福,一字千金,胜造浮屠。”

苏晋愣了愣,片刻,同样一本正经地道:“是,待日后这摊子一支,上至将相王侯,下至平头百姓,无一不挤在沈大人摊子前求批字的。大人一视同仁,统统请去排长龙,您却一笔一划慢慢写,到那时,还做户部侍郎干甚么,早该改行当神算子,不出一载,富可敌国。”

沈奚将折扇一收,自雪地里坐起身,看着苏晋忽然嘻嘻一笑:“不错,苏御史如此会说话,本神算子先赐你一卦姻缘,你自去琢磨。”

 

Δ 这是甚么意思?

苏晋有些好笑地想,这挪后半寸的影,是在提醒她知难而退吗?

可她已经退了。

否则的话,她会连着工部尚书,吏部尚书,连着九殿下,十四殿下包括七殿下统统全部参完。

她只是不想放朱稽佑回山西了。有他在一日,一方百姓何以安宁?

她是可以让步,但身为御史,纠察百官,拨乱反正,还天下清明,是她一生所守的底线。

她不能无条件地往后退,无规矩不成方圆,哪怕要以死明志。

 

Δ 朱南羡的额头在接触到冰凉地面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冲动了。

他不该让人知道苏晋是自己的软肋,他不该露出哪怕一丁点儿情绪的。

可虎贲卫这么几杖下去,寻常男儿都难以撑住,遑论苏晋一个女子?

他不能看着她死。

朱南羡自暴自弃地想,他认命了。

自初遇她那天起,她或许就成了自己一辈子的软肋,便是所有人都知道又如何呢?他愿拿一切去守。

想到这里,朱南羡释然了一些。

疏忽间又觉得有这样的软肋很好,他方才看到她穿绯袍的样子,看到她仗义执言为民请命的样子,简直移不开眼去。

清泠的气质,端秀的眉目,被这明艳的色泽称着,像是在皓皓广博的雪色人间里催开一簇灼灼烈火。

这簇火也自他心头催开。

 

Δ 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Δ 沈青樾身着一身墨蓝官袍依旧不改倜傥,嘴角含带恣意的笑,眸中却是冷清清的。

他在苏晋面前站定,顺着她方才的目光,也深深地往巍峨城墙处看了一眼,许久不曾移开眼眸。

沈奚再回过头来时,嘴角的笑意没了。

他整个人变得凛冽而肃穆,然后他忽然抬起双袖,无声合手向苏晋揖下。

天地都是浩渺的风声。

苏晋沉默地看着沈奚,抬手回以一揖。

两人直起身,沈奚没再说甚么,或者说,他不需要再说甚么,袍服大氅随着他的一折身带起一股清冽之气,径自离开。

而赵衍与钱三儿却在沈奚离开以后,走来苏晋跟前,与素来恣意偶尔认真的沈侍郎一样,合袖无声作揖。

再然后是大理寺卿张石山,中书舍人舒桓,刑部尚书沈拓……

 

Δ 柳朝明勾起嘴角笑了笑,目中讥讽之意毕现,吐出四个字:“昏聩无能。”他道,“当初下旨要封藩,多少臣工,多少书生义士进言相劝,他杀了多少,堵了多少人的嘴?现在后悔了想要弥补?我平生最恨一事,亡羊补牢。”

 

Δ 当初他发现苏时雨是女子,让她避于杭州时,她也曾问过一句:“大人图什么?是老御史临终前,大人承诺过要照顾我?”

而彼时他心中觉得是,可一时间,又觉得不像是。

柳朝明是明达之人,他大抵猜到那一丝“不像是”意味着甚么。

可他也是寡情之人,这所谓的“不像是”,恰如方落入河池的一片浮叶,风来了,被圈圈涟漪荡开数尺,等风停了,便缓缓沉入水底,他只要不在意就好。

他一直以为,镂刻于苏晋骨血中的坚韧与通透,最终会令她走上与老御史一样的路。

而直至今日,当苏时雨穿着绯袍,以退为进要为请立一方功德碑时,柳朝明才发现自己错了,她就是她,今日的事,若换作老御史,大约会以大随律令请圣上将朱稽佑绳之以法,而苏时雨是谢相之后,她走的是自己的路。

绯袍明媚的朱色像半斛春光,照进他心中久不见天日的河池,昔日沉入水底的浮叶突生根蔓,长成一片莲叶田田。

自此,他再也没办法忽略了。

柳朝明有一个瞬间很是无措,他忽然想起沈奚那句话——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偏不按你的规矩来,直接将军?

其实深埋于柳昀骨血中的倒刺,令他早已厌倦了这十数年的按部就班。在那个瞬间,他甚至想,将军也好。

然而他很快又冷静下来,他早已选择了一条独来独往的路,他当是身无负累,杀伐不留情的。

可惜啊,在这条路上,他不该生妄念,有所求。

 

Δ 柳朝明却没理他,续道:“其实我都知道,你为何要凡事留条后路,因为在你心底,朱悯达并非这个皇位最好的继承人,他刚愎自用,护犊护短,把自家江山看得比天下万民更重,他与朱景元太像了,虽也许会励精图治,但苛政,酷刑,屠戮,势必不会比景元年间更少。

“你在心底无时不盼着能有一个明君治世,能破旧立新,令民生富饶,可你又受时局所迫,因家人缘故,不得不辅佐于朱悯达。你困于本心,两难之下进退维谷,只能在你狭小的天地中辗转腾挪,盼着能凭你的无双智计,能破山穿海,挖出一条的明路来。”

他别过脸看着沈奚,一字一句轻声道:“破山穿海势必鲜血淋漓,是你不够心狠才——”

 

Δ 映着煌煌灯火,他忽然想起老御史,想起苏时雨,想起她当日在暖阁对自己说,“大人对时雨而言是家人”。

“家人”二字对他柳昀而言,真是个遥远又陌生的词啊,柳朝明想。

 

Δ 他也是人,一个人走得太久了,总也盼着有人能明白自己,看透自己的喜悲。

 

Δ 苏晋觉得柳朝明至少有一点说得对——皇权分割势力林立,她深陷旋涡,已有了自己的立场。而她既站在自己的立场,便不该与他分辨何为正何为善。

身在旋涡,就该有旋涡中的规则。

而她所谓的“正”,他所谓的“正”,难道只能存于这旋涡之外吗?

苏晋只觉自己仿佛在行舟途上触了礁,被一道暗流卷入水底。

心中雾色茫茫,人间风雨连天,她曾自暗夜里窥得一抹月色,乘舟奋力而行,摆渡千里万里,却眼见着这一抹月色随火光分去,化作一场海市蜃楼么?苏晋轻声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大人心中的道在哪里?”

柳朝明别开目光:“你我已是道不同。”

 

Δ 她隔着泪眼看向柳朝明,忽然觉得可笑。

孟老御史她都没见过,其实哪怕在今日之前,她心中御史该有的样子,都不是老御史,而是柳朝明。

所以她宁肯信他布局称病只是为置身事外,手握极权不过为制衡朱沢微。

她曾见过他断案时的刚直不阿,见过他问讯时的严谨缜密,她知他勤勉克己,旰食宵衣,甚至觉得他近似于无情的苛刻都是好的。

苏晋那时候想,她也该成为这样的御史。

然而行舟至今,乍见满室火光,才发现原来引路人并非月下人。

他端然立在火色照不到的暗影里,立在旋涡中心,立在暗夜最深最黑暗处。

而当初令自己亟亟行舟而往的月下人,不过是幻影。

柳朝明只觉得胸口空茫一片像是漏着风,又像有人拿刀劈山断海一般将他心头思绪齐头斩断,一下子什么念想也没了。

好半晌,他才动了一下,脚步不受控制般,朝暗室外走去。

原来苏晋没有走远。

她就蹲在中院一棵老树下,抬起手背,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抹着眼泪。

柳朝明觉得自己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不能上前,也无法后退,可每她抹一下泪,就觉得有人拿着子午钉,一根一根钉在他心里。

苏晋觉得自己不是难过,她只是太失望,太害怕了,她其实很怕东宫护卫不利,朱南羡没命了她要怎么办,也怕太医院救治不及,沈奚醒不过来了又该怎么办,她甚至不知道在这样的朝纲中,在这样的危局下,她该怎么去守那个忠于苍天忠于本心,为民生请命的志,她说过今生今世不悔此志的,可她现在陷在这旋涡中就要喘不过气来。

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这样的绝境,你环目四顾,发现身边无人可依无人可靠,甚至连心中信念都已崩塌殆尽。这时候,你所能倚仗的唯有腿下双足,你要一个人撑着慢慢站起来,然后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不能想太多,要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所幸当年谢相去世,这样的绝境苏晋已遇到过一次。

彼时她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任拉车人拉着自己远离故居,然后兀自从牛车上摔下来,一个人蹲在荒径旁的老树下流了一天一夜眼泪。

然后知道伤悲无意,忧愤无意,寡断优柔更无意。

人这一生,唯有向前。

脸上的泪渍渐渐干了,眼底也再无新的泪涌出,苏晋慢慢站起来,她似乎知道柳朝明就站在不远处,却并不看他,而是平视着前方道:“当初许下的志,时雨自己去守;被云遮了的明月,时雨载舟去寻。”

“大人高志,恕时雨不明,但大人的话时雨听明白了。”

“自此今日,你我之间没有正道,没有大义,没有苍生黎民与初心,只有,立场。”

 

Δ 苏晋于是点了点头:“好,沈青樾。”然后她道:“我知你眼下深陷困境心结难解,更因寄人篱下倍感屈辱,可是在这样的困境里,屈辱,心结,都是其次,只有活着才是最当紧,哪怕是忍辱负重地活着——这些道理便是我不提,你也该懂。”

她顿了顿,将语锋一转:“但道理说起来最容易,人在困境当中,四面绝壁进退维谷,想要彻悟却是难上加难。你眼下忧愤难当困于本心都在情理之中,我只与你说一句——切莫辜负了那些在你落难当头,仍愿对你真心相待的人。”

 

Δ 今夜之事在她眼前掠过,她知道,若不是柳朝明及时赶来,此时此刻她怕已成了羽林卫的刀下亡魂。

先头的困惑又自心头生起,苏晋想了想,问道:“大人今夜为何要来?”

柳朝明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甬道内并非无人,宫中浑乱方息,四下里还有提着灯匆匆而行的内侍,只是见了他二人便行礼避开,倏忽闪灭的灯火在夜里像一双双眼。

“我不知道。”须臾,柳朝明道。

其实只是下意识就去找她了,连落入险境都是后知后觉。

 

Δ “前方的路还有很长,可来路早已渺渺,这大半年来我想了许多,自省自责才发觉从前我真是自以为是。其实我不过一名庸人,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长了记性后只学会了两个字,取舍。”

其实此刻已不再是夜了。

黎明时分,晓风吹来,沾着浓厚的血腥气缭绕鼻尖。

沈奚看了一眼柳朝明道:“保护好她。”

然后他望入苏晋的眼,最后说了句:“平生得一知己足以,有句话我放在心里一直没说——苏时雨,多谢你一路舍命相伴。”

 

Δ “那时有个说法,沈大人是风流招姑娘家喜欢,但要嫁还是当嫁柳昀的。”

 

Δ 细雨伴着月色自九天降下,打落在她的眉心。

柳朝明的眸光却在这一刻变得孤寂异常:“我从没想过,要你还。”

 

Δ 柳朝明任苏晋枕着他膝头, 听着外头的落雨声, 一言不发地坐了一夜。

 

Δ 如果傲骨铮铮必将用鲜血浇沥而成,那么谁来成全最平凡的心愿?

柳朝明想,他不想守一世了,他只想守她平安。

 

Δ 这数十年不休不止的风雨啊。

他抬起手,举在额间,往前一步便迈入雨帘子里。

身后内侍惊呼:“首辅大人,您徒手怎么遮风雨?”

可他偏要徒手遮风雨。

 

Δ“大人那日与时雨说您不会有事,其实不是不会有事,是您早已将后果看淡。”

“只是您没想到,到末了,朱昱深竟会保您的首辅之位,反是褫了您的御史袍。”

“您如今心中是不是百味杂陈?最对不起的,恐怕就是老御史了吧!”

柳朝明道:“本官是否对得起老御史与你有何干系?”

他目中卷起一团飓风,似将深雾吹散,原本隐藏于深底的揶揄,伤惘与不忿全都浮了上来:“当年老御史一心求正,一心求治,到头来换来的是什么?深陷诏狱,双腿坏死,郁郁而终,一生未得其志。而江山沉疴,在朱景元治下,可有过半点缓解?”

“非常之时自当行非常之事,而今天下大局正处破旧立新的关键,要迁都,要改制,必有人乘虚而入,而今朝中已有宦官入六部当值,若拘泥于法则,是要等天下清明后,再埋下一枚隐患吗?宦之一字今世可治,因在位之主尚英明,岂知后世不会酿成大祸?”

“大人手段铁腕时雨佩服,但大人行事,一定要这么破釜沉舟吗?”苏晋道,“大人此次所为,全然未给自己留后路。”

柳朝明道:“我本就没有后路。早在景元朝,我已动了锦衣卫,朱昱深亦或旁的人要拿此事问我的罪,我亦无从辩驳,既如此,何不做绝做狠,我若不破釜沉舟,岂非给舒闻岚留了可乘之机?而今这样,我,舒闻岚,锦衣卫,虽是三败俱伤,何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三败俱伤那是仅就内政而言!”苏晋道,“可朝野呢,天下呢?”

“大人不是问时雨今日为何会来么?”

“因为我觉得失望,觉得可惜。”

“抛开你我这些年的恩怨,昔日夺储的内斗不提,从景元十八年时雨入仕直至今时今日,大人是我见过最好的御史!”

 

Δ 过了会儿,他移开目光:“苏时雨,我只是一人,一人之力,怎可改江山?”

“你说得对,我行事是失之偏颇,当年与你分道扬镳,这些年也曾自问过对错,自问过是否刚愎自用,是否矫枉过正,是否不辨朱紫。但一路走来,是非黑白早已分不清,可能我当初真地骗了你,甚至连自己也骗了,早年承老御史之志,一心想要做好御史,但看他坏死的双腿,临终的悔恨,心里其实不愿按照重蹈他原先刚直不阿,却无能为力的旧路。”

“可能于我而言,铁腕,柔仁,狠绝,伪善,手段罢了。”

“一生御史之路行尽,怕是从来没走过所谓正途,但我力竭至此,脱下绯袍是满心憾恨,纵是有负恩师,亦只能负了。”

苏晋道:“当年与大人分道扬镳,心中实是痛忿不甘,曾质问大人的一个‘正’字,这些年静下来时,也曾扪心自问过。”

“大人说自己没走过正途,可这所谓的正途是什么呢?后来我想,是否在乱世中,本就没有真正的正途。”

“彼时朝局数月一变,你我各为其主,今日错的,明日可能就成了对的,而明日对的,可能再过一日就成了十恶不赦。”

“朝局是旋涡,我卷入其中,自|拔不能。直到后来流放,时雨才学会了抽|身出来看往日事,其实对旁观者而言,对清苦平民而言,四殿下与十三殿下,七殿下与太子殿下,都是朱家人,他们中,谁做皇帝其实都一样。我们数年为生,为死,为斗,为谋,于这天下,亦不过一场云烟。”

“而为官者,为臣者,最重要的是什么,反而在后来,在故太子身死,彻底卷入纷争后丢失了。”

“说丢失也不尽然,该做的亦会去做,只是云霾遮月,瞧不清了。”苏晋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大人一些事上的做法,时雨直至今日都不苟同,甚至是恨的,但你我分道,只‘初心’二字而言,大人做得比时雨好。”

 

Δ 他安静半日, 问:“苏时雨, 当初仕子案后, 你曾立志入我都察院, 你的志, 是什么?”

苏晋张了张口, 觉得难以回答。

是明辨正枉,守心如一?

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济民,济世,济天下?

可这样的鸿鹄之志, 若无法始终坚守如一,说出来, 只能是一种可笑的亵渎。

“被云遮了的月, 你找到了吗?”柳朝明又问。

“尚在途中。”苏晋答, 顿了顿,反问:“大人当初谓我,暗夜行舟, 只向明月, 大人的月, 可是已寻到了?”

柳朝明道:“我亦尚在途中。”

 

Δ 信函是翟迪亲笔所写,字迹苍劲干净。

而杨柳枝……大约是青樾随手从路旁折的吧。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千言万语道不尽,春常在,日后总能再相见。

 

Δ 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

若不论及立场,她后来作为,从来不曾令他失望过。

那抹明艳绯色曾在他心中催生出一片莲叶田田的好风光。

可惜好风光该藏于风中,匿于月下,只有在黄昏为她的素衣染上灼光,明眸中生出烈火时,又恍惚得见。

而往事去了糟粕,碾磨成玉,最终静水流深。

还能其实什么呢?

其实,她也是他这么多年来,所见过的,最好的御史。

 

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一直恼你为何要选择留在宫中。”

“直到今时今日,你我再重逢。”

“我看到那个已经沦为罪臣的苏尚书,在看到百姓受难,官府欺民的时候,责无旁贷地辛苦奔波,以此为首位不惜陷入危境,我就知道苏时雨还是那个苏时雨,无论如何都不会变。”

“是以也终于明白了早在数年前,你望向宫楼,那一瞬决定留下的迟疑,除了因为你在深宫中有了牵挂之人,亦因为另有一个人,让你对身为御史这份职责生出无上敬畏。”

晁清说到这里,语气一缓,一字一句如落石沉水,激起涟漪:“时雨,既已无从择选,何不重拾当年这份敬畏的旧心情?”

何不重拾当年这份敬畏的旧心情?

置于绯袍上的手倏然一紧,缎面突起的皱褶如在心河上掀起万丈涛浪。

 

Δ 其实曾友谅浸淫官场数十载,岂会不明白方才苏时雨在殿上, 是借着帮吏部开脱, 为柳昀与沈青樾说情。

但他随苏晋往流照阁的方向走了两步, 忍不住又道:“这些年……老夫也算是看着你一步一步走过来。当年你初入翰林, 觉得你书生意气太过,心里就存了些偏见。后来你入都察院,去了刑部, 也觉得你是时运大过本事。直到晋安帝当政那几年, 你勤政律己, 恪尽职守,才发现当初是老夫看低了你。早些年老夫……”

他本想说,当年苏晋被乱棍杖在街边,独自一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也是事后得知,后来查到此事是他侄子曾凭所为,公道之心终究没抵过舐犊之情,擅做主张,将她送离了京师。

可话到了嘴边,却难以启齿。

事到如今,此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对苏时雨而言,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的情已定,志已定,这一路风雨随行,不会因为一桩旧事里,一个人究竟是罪魁还是帮凶而改换心境。

可惜了,这样才德兼备的一个人,若没有早年那桩事,说不准还能与她做个君子之交。

曾友谅重重一叹,顿住步子,合袖俯身,额头直要抵上膝盖:“老夫……跟你赔个不是吧。”

 

Δ 枕雪而卧的沈公子,眼底有这人世间数不尽的写意风流。

但苏晋亦知道,他想给她的不单单是这一张银票,他想为她谋一条路,希望她不要如自己一般穷途困境,陷于深宫,他希望她到末了都可以选择,无论是回宫,还是去往别处,都可以全凭自己的心意。

而生而为人,最难得的,不正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凭自己的本心做出选择吗?

 

Δ 屯田案关乎天下民生,只要办好,日后无论是军饷供给,乃至兴修水利,都能落到实处。

 

Δ 历经谋天下,诛功臣,故旧尽散尽亡的老书生,早就心灰意冷,根本不在意龙椅上坐的是朱家哪位子嗣,也是拗不过这一辈子悲天悯人的脾气,不舍得看柳昀与朱昱深伏诛于夺位的厮杀中,这才又搅进了血淋漓的权争中。

 

Δ 苏晋笑道:“何况像柳昀青樾这样的,日无暇晷,又宁缺毋滥,大约亦只有随缘了。”

覃氏听得明白,叹道:“谁说不是呢,不过我活了这些年,明白一个道理,这日子啊,只有一个人时能过得圆满,两个人在一起才能过得舒坦,断断没有一个人时伤春悲秋长吁短叹,等两个人在一处了便能花好月圆天长地久的道理。人活着,终归是活给自己的心看的。”

苏晋点头:“便是这样。”

 

Δ“何况青樾的聪明,在才干上,不在权谋上。”

 

Δ 有内侍提着灯过来为柳苏两位大人引路,苏晋道:“你退下吧,风灯给本官。”

然后对柳朝明道:“屯田案有个决议迟迟未定,时雨拿不准主意,想跟大人请教。”

柳朝明看她一眼,撑开手里的伞:“说吧。”

雪夜太静了,他二人的低语传入朱昱深耳里,临近宫门,朱昱深下了皇辇,不知怎么,就朝正午的方向望了一眼。

隔得太远,隔了一天一地的雪,依稀只能瞧见柳昀与苏时雨的背影,并行着从暮影幢幢处,走向都察院的灯火通明。

从暗夜走向光,仿佛是同归处。

 

Δ 粉饰太平,强做欢颜有什么意义?

陪伴二字不该徒有其表,应该是藏在内心深处的一种相知。

便如沈筠与沈奚手足至亲,十三与他的阿雨天涯咫尺,亦或像方才所看到的,一路从暗夜走向灯火的柳昀与苏时雨,历经风雨,竟也能殊途同归。

否则孤家寡人便孤家寡人吧。

他原也不在乎这个。

 

Δ“有什么舍不得的,天下别离都是给失心人,真正的有心人,想要再见,鸿雁书一封,天涯海角都能相见。”沈奚将柳枝在指间翻折一番,朝苏晋一笑,然后一扬手,将伤别离的柳枝往河水中抛去,满是不在乎道:“走了,过几年见。”

 

Δ 雨歇了又落,深夜淅淅沥沥,交错着传来更鼓声。

苏晋终究没能等到柳朝明。

想想也是,从宫里去白屏县,少说也要三日往来,这才一日余,柳昀这样事事公务为先的性子,怎么可能半途折回。

她在都察院凑合歇了一夜,翌日晨,撑着伞往宫外走,行至承天门,意外听到一声马匹嘶鸣,苏晋抬目望去,竟是安然。

安然下了马,隔着雨朝苏晋一揖:“苏大人,柳大人去白屏县的路上,想到或来不及赶回为苏大人送行,特留书一封,让安然为苏大人送来。”

信纸洁白,上头只有短短四个字:见字如晤。

苏晋一看便笑了。

是了,见字如晤,何须别礼?

这些年她与他同在朝中,一心守志,日日见,时时见,争执过,合盟过,力排众议一起与满朝文武极力相争过,到了今日,这多出来的一面见与不见又有何分别呢?

诚如青樾所言,倘是有心人,天涯海角亦能共此时。

安然的目光落到苏晋的伞上,见伞柄上刻了一个“昀”字,愣了愣道:“苏大人竟在用了。”

苏晋道:“是,前些年就开始用了。”

伞原本就是用来遮雨的,再珍贵的伞都该如此。

 

Δ 苏晋看着这石桥,忽然怀念起秦淮的烟雨。

一句见字如晤,她终究没能等到柳朝明。

但她记得离开南京前,与他见的最后一面。

永济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

她去大理寺结案,他先她一步在朱雀桥边落轿。雨丝洋洋洒洒,他隔着雨看来,她亦隔着雨望去。

世间烟雨苍茫,他们终于看清彼此眼底的烈火灼然。

烈火可燎原千里,可传承古今,可烧遍这个江山锦绣,烧出一段盛世繁华。

只是,远离庙堂的苏时雨后来想,雨遇光便歇,火逢水终灭。

江山多少年,百岁繁锦亦如白驹过隙。

青史恍若长河,每个人的过往一生跌入其中,与这沧浪水溶在一起,便遍寻不着了,若真要在心中留下些什么,便说说那一年吧。

那一年,秦淮还是烟雨茫茫,新政正在施行,西北与北疆的仗还在打。

春深暮里,沈奚忙里偷闲,自树下挖出一坛杏花酿,坐在石桌前自斟一杯。

雨水纷扬,苏晋匆忙自院里收回午后晒着书册,回到屋中倒一盏清水。

柳朝明站在屋檐下撑伞,抬目望向这漫天雨丝,顺手接过下人递来的一杯热茶。

朱南羡站在西北的风沙中,望着天野尽头,风起的故都,抬手举杯。

而诉不尽平生话,便饮在了这水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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