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虽然没有直接描写格里高工作的场面，但我们通过格里高的内心活动能够体会到他对这份工作的厌恶。“我的天哪，我选择的是多么辛苦的职业啊。一点也没有人情味，让这种旅差劳务见鬼去吧！……要不是由于父母的原因我早就该声明辞职了，我早就该去上级跟前彻底倾诉我的肺腑之言。”

马克思认为，自由劳动是个人的自我实现，是人的创造天赋的绝对发挥，是人的内在本质的充分发挥。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分工和私有制的高度发展使得每个人被迫在某一个特定的范围劳动，个人成为了流水线工作中的一环。社会分工的高度发展压抑了工人多种多样的生产志趣和生产才能，扼杀了人的智力、体力和个性自由，也消灭了全面发展的一切潜在可能性。格里高的工作属于非自由劳动，他的劳动是被工作、家庭、亲情和责任感绑架的。

格里高喜欢做木工，他做的木相框很精致，这是他未变形之前从事的没有任何功利追求的事业。格里高在那张自学生时代起就使用的写字台上做木工活，在这项劳动中，能够将他被工作压抑的个人能力得到暂时抽离，使得他在创造美的过程中得到审美享受。坚持继续作为旅行推销员而工作，只是因为家庭需要他依靠这份工作赚钱，陷入了马克思阐述的非自由劳动中。“他的房间是个不折不扣的凡夫俗子的房间”，这句话也就使得格里高的困境具有了普遍意义，说明这种扼杀本性的非自由劳动也是无数现代人在生存压力下被迫从事的。

第二次离开房门，格里高是为了保护他房间墙上挂着的那幅穿皮装的夫人像，那边上是他亲手做的木制相框。木制相框蕴含着的是格里高的审美享受，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吓晕了母亲，招致了父亲的一顿狂轰滥炸。除此以外，他对于家庭的感情与第一次离开房门时相比，也产生了变化，他想着“我现在体贴别人是不是太少些呢”，紧接着就开始疯狂地摄入事物，开始渐渐卸下了刚变形时沉重的负担，开始因为家里给他的给养实在是太差了而觉得愤怒。

直到第三次离开房门，他才认识到自己究竟在追寻着什么。家里由于经济负担开除了原先的女仆和厨娘，只找了个偶尔过来帮衬的老女仆，又招收了三名络腮胡子的房客。当晚餐结束后，三名房客要求格蕾特到客厅来演奏小提琴。格里高受琴声的吸引，离开了房门。他恼火那三名房客不懂得欣赏格蕾特出色的演奏，因而愤怒地想要爬到妹妹的裙子上，拉扯着她停止演奏。

三个房客对格蕾特的演奏很不耐烦，这与格里高受音乐吸引而离开房门形成了对比。此时的格里高已经远离了人类社会的繁杂事务，复归到了人的自然状态下，而那三位房客还是拘泥于尘世之中的芸芸众生，他们在庸碌的生活中丧失了美的审美感受。音乐是一种审美享受，格里高真正想要追寻的，正是他在被挤压的日常生活中难以实现的审美要求。专注于对格里高逐渐演变的心理过程的解剖，卡夫卡揭露了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和社会分工下的资产阶级社会对人的审美追求、对人性的挤压。

二、描写人的潜意识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将人的意识分成了三个层级：显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也叫无意识）。显意识是能够受个体控制的意识自觉，是自己能察觉的心理活动。它属于人的心理结构的表层，因而也被认为是化装过的意识。前意识是联结潜意识和显意识的纽带。它阻止绝大部分充满本能冲动的潜意识进入到显意识层。而潜意识是人类最深层、最隐秘、最原始、最根本的心理意识，在日常生活中是受到显意识和前意识压抑的，没有被人意识到的心理活动。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是人类一切行为的内驱力，它包括人的原始冲动和各种本能（尤其是性本能）以及同本能有关的各种欲望。由于潜意识具有原始性、动物性和野蛮性，不容于社会理性，所以被压抑在意识阀下，但并未被消灭。它无时不在暗中活动，要求直接或间接的满足。因此弗洛伊德认为，既然潜意识不能在日常生活中得到满足，那么释放的途径就是梦境。

尽管传统作家也十分重视心理描写的作用，但是仅仅止步于解剖人的显意识层面。而现代主义作家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为基础，将描写的笔触深入到潜意识层，通过对不加装饰的潜意识层的心理描写来刻画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表达创作目的。

格里高变形的完成是在一个烦躁不安的梦境结束之后，弗洛伊德认为梦境是实现人的潜意识的途径，格里高的变形正是他潜意识中想要逃离疲惫不堪的现实生活的极端体现。他的家庭负债累累亏欠钱财，却雇着厨娘、女仆和管家，一家人用格里高赚来的钱在漂亮的住宅里过着宁静的生活。家人对他产生了依赖心理，在格里高能够赚钱的时候，父亲总是将自己蜷缩着裹在一件旧大衣里面，拄着一根手杖小心翼翼地前进。当格里高变成甲虫之后，父亲变成了他从未见过的模样：站得相当的直，在衣服领子上面露出一个有力的下巴，浓密的眉毛下一双黑色的眼睛射出神采奕奕的光辉。妹妹过着仿佛天赐的生活，穿漂亮的衣服、睡懒觉，拉小提琴；母亲更是在家里过上了太太般的生活。倘若他们能够体谅格里高辛劳的工作，认识到家庭负债的现状，就应该节省开支、出去工作赚钱，事实证明当失去了格里高之后，他们完全可以做到如此，那么格里高就能够早日摆脱这份只为了还清债务而继续的工作。

格里高的显意识层在用道德伦理告诫自己，这些都是他为了家庭应该做出的牺牲，就算上司没有人情味，旅行推销员职业使得他变成了追赶时间的人。在没有任何伪装的潜意识层，格里想要逃离这样的生活。

在格里高变形之后，卡夫卡描写了他的房间，着重点出了那幅夫人画像。“那是他不久前从画报上剪下来的。镶嵌在一个美丽的镀金的相框里，这是一幅夫人的画像。画上的夫人头带毛帽，颈脖套着狭长的毛围巾，一幅端坐的姿态。胳膊的下部隐藏在毛暖筒里。这幅画高高在上，对来访者显示出一种俯临人世的气派。” 格里高选择从画报上剪下的这幅画像，也流露出他潜意识的色彩。

一方面，作为一个公司的一名职工，格里高时刻面临被解雇的风险，同时要经受上司的责骂、助手的小报告，而这位画像上的夫人用居高临下的态度睥睨着房间的来访者，是格里高对自己在日常生活中被挤压境地的心理补偿。另一方面，这位穿着华贵、端庄优雅的女性，是格里高潜意识中对性的渴望。他曾经有过一段恋爱经历，当他回想起那段时光，觉得那是“美好的浮光掠影的回忆”。自从那之后，他的生活中就只有不停前进的时钟在催促着他向下一个地点前行。因而他剪下的这位优雅端庄的夫人画像，无形中满足了他潜意识中对异性的向往与追求。

作品中还提及他的房间里挂着一个木制相框，那是格里高用了两个晚上精心制作的，就挂在房间里最显眼的位置，只要一进门就能看到。制作细木工活是格里高工作之余的消遣，是他缓解压力的方法，同样也是他潜意识中逃避现实的一种途径。通过对格里高心理潜意识的描写，卡夫卡解答了格里高选择死亡的必然性，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逃离现实、家庭的压迫，这与他潜意识中逃离的要求、对美的追求形成了强烈的冲突。渺小的个体难以与社会对抗，只有选择死亡才能彻底将他解放出来，于是他比任何人都坚定地从这个家庭中消失了。

三、描写异化的心理

现代主义具有强烈的文化批判倾向，突出表现现代社会中的异化主题。

《变形记》是卡夫卡作品中最早被译成中文的，在众多关于《变形记》的评论文章中，尽管观点各不相同，但对于一个结论是持共同看法的，即《变形记》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异化现象，其中也包含对异化心理的描写。

格里高忽然变成甲虫的那天早上，他对迟迟不出门的格里高十分不满，他用拳头恼火地敲着他的房门，催促他赶紧出发。格里高为了挽留经理，追出房门去，父亲不但不帮助格里高追赶，反而还阻止他，“扬着手杖和报纸将格里高往他的房间里赶”，随后一脚将格里高踹进了房间。自从格里高变成甲虫之后，父亲是家中对他最严厉的一个，一次都没有到他的房间里去看望他。当格蕾特过于简略的语言汇报格里高的“罪行”，父亲阴沉着脸说“我早就料到了”，不听格里高的解释，用苹果无数次的轰击格里高，仿佛要将他置于死地。当妹妹提出要摆脱格里高时，父亲不假思索的同意了，他说“你是绝对正确的”。

妹妹一开始对他很体贴，为他提供食物、打扫房间。一个月后，她仿佛放弃了格里高恢复正常的希望，开始要求搬走格里高房间里的家具，以便格里高的爬行。经历了母亲被吓得晕倒的事件之后，她意识到必须要放弃格里高作为他们家庭成员的身份，甚至于根本无法想象对这个怪物的模样喊出他哥哥的名字。

亲情在卡夫卡的笔下被异化了，甚至人最基本的同情心理也被异化了。家里没有人同情关心格里高变成甲虫后的生活处境和心理困境，他内心十分自责，觉得自己导致了又一次家庭悲剧，然而家里所有人都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内心还是格里高，只是换了一副模样，但原本依赖、感激格里高的家人，现在却一个个都要将他赶出家里。这才让格里高意识到家里的亲情是依赖着金钱维系的，现在当成了他们的负担时，他们就决定要将他消灭。这也是卡夫卡所要揭示的现代人的心理异化，对金钱的追求正在逐渐泯灭人性的光芒，亲情都能够因此而消亡，还有什么心理会长存呢。

通过对现代主义文学鼻祖卡夫卡《变形记》的解读，发现现代主义对传统文学心理描写的颠覆主要有以上三点。正是由于现代主义作家突破了传统文学的桎梏，才能够在20世纪的世界中成为文学的主潮流。

（摘自《语文教学研究》，2020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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