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法国西陲的布列塔尼以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曾经有别于法国其他地区的文化而为世人所知，这个由古不列颠遗民后裔建立的国家，曾经在5世纪至16世纪初长期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成为凯尔特人在欧陆硕果仅存的火种。然而在孤立的地理位置、英格兰人庇护的减弱，以及上层和法国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布列塔尼在进入近古后难以有效对抗法兰西集权的威压，在路易十二的强取之下，布列塔尼被作为省份1并入法国，此后的一二百年中，虽然布列塔尼的文化和语言依然苟延残喘，但它们最终覆灭的命运，从那时起就被锁定路径了。

1）不列颠凯尔特人的避难所

如果观察“布列塔尼”（brittany)一词便会发现，这个意为“小不列颠”的地方和海峡对过的不列颠间有着深厚漫长的历史渊源。然而，这种渊源并非来自上古时代“高卢-凯尔特继承”（高卢人和不列颠人早已分化，且前者已罗马-拉丁化数百年），更多是受不列颠凯尔特人在上古-中古交替阶段的两次大规模移民潮影响。

第一轮移民潮5世纪起，来自康沃尔和德文的不列颠凯尔特人开始不断渡海，来到当时被称为"阿莫利卡(Armorica)"的高卢西陲半岛，这批居民和当地的罗马化高卢人融合，皈依了天主教信仰，并开始以罗马帝国的捍卫者自居。这一点对不列颠人而言十分重要，使得它们在保留自己的文化同时，学会了当时“闻名世界”的生活、战术和组织形态，赋予了布列塔尼有别于皮克特人和爱尔兰人的更高阶社会组织力。这些居民由于来自不列颠，便被当时的高卢文人记载为“不列颠尼亚人”，从此，布列塔尼人作为个新的群体和地区，登上了历史舞台。

作为高卢人的同盟，不列颠凯尔特移民大力支持了罗马化的高卢军队对日耳曼蛮族入侵的抵御。当486年，最后一位保有罗马帝国将军头衔的高卢土豪Afranio Siagrio 最终为法兰克人击破后，布列塔尼人继续法兰克王Childerico I和Clodoveo I进行了多次鏖战，并屡次击破当时还主要由重步兵组成的法兰克军队。在此之后，法兰克人专注于同西哥特人争夺高卢地区霸权，逐渐打消了对征服这个边陲半岛的兴趣。510年，法兰克人和不列颠移民签订合约，许诺不列颠人不需向法兰克王缴税和效忠。这一条约的签署具有决定性意义，标志着自古以来和高卢-罗马连接在一起的布列塔尼，在文化、行政和历史发展上，都就此与占领了高卢大部分地区的法兰克人分道扬镳。

在这之后不久，由于不列颠凯尔特人被萨克森人不断击败，大量被占领家园的不列颠人被迫离开本岛。近在咫尺，且文化相通的布列塔尼很快成为这些遗民理想的避难所，由此引发了第二股巨大规模的移民潮。这些移民来的不列颠凯尔特人不仅在文化、语言和习俗上进一步深化了布列塔尼的凯尔特属性。更是照搬不列颠岛上的的邦国（例如康沃尔和德文地区的邦国Cornualles、 Dumnonia，便在布列塔尼被原封不动的“映射” ），并将自己的复兴寄托——亚瑟王（Emrys Wledig）传说也带到布列塔尼地区，亚瑟很明显在布列塔尼很受欢迎，在7世纪之后出现了多位叫亚瑟的贵族就是明证。

2）加洛林侵攻和王国的建立

在墨洛温王朝时期，法兰克人一直对进攻布列塔尼兴趣了然，但在加洛林王朝，尤其是好大喜功的查理曼大帝登基后，情况发生了变化。这位志在回复古罗马帝国的君王，把布列塔尼看成是窃据自己领土的贼寇（查理认为自己天经地义应该继承所有高卢版图）。并在统治时期先后多对布列塔尼人进行侵袭。并最终于830年在名义上使得布列塔尼臣服。

然而，不同于法兰克人对萨克森和加泰隆的征服，查理曼从来没有成功的在布列塔尼建立起直接统治，非但如此，为防止布列塔尼部落越界侵袭，法兰克人还建立了“边境领地”，由贵族骑士负责防守。《罗兰之歌》中对此有过长篇大论的描写，并多次将布列塔尼人称呼为外族和蛮夷，充分反映出了法兰克人和布列塔尼人之间的对立和差别。

查理曼死后，法兰克王国开始走向衰弱，查理曼之子路易一世无力继续保持对布列屯人的高压政策，便任命了当地头人Nominoe充当土司，负责对这片区域的管理工作。然而当840年路易一世死后，Nominoe很快反叛，并在845年的巴隆战役中击败了法兰克军队，之后，秃头查理被迫承认Nominoe作为布列塔尼的“国王”。从Nominoe开始的百余年间，布列塔尼得以正式作为一个王国存在，这是布列塔尼前年历史中地位的高峰，Nominoe也因此得到布列塔尼人的万众敬仰，并在19世纪民族主义兴起后，被布列塔尼本土主义者尊为“国父”（布列塔尼语：Tad ar Vro ）

3）由王国到公国——两头下注的得与失

与苏格兰、葡萄牙等只需要与单个国家打交道的欧洲边缘小王国不同，地处不列颠-高卢（日后的英格兰-法兰西）之间的布列塔尼，在面对外来压力时往往会选择与一方结盟以对付更强大的一方，这类做法让布列塔尼在封建制时代能够安然无事，确保量大王国无法将自己兼并，但长期将利益和两个比自己远为强大的邻国纠缠，也带来了与日俱增的利益瓜葛，愈发难以在权力的游戏中独善其身。

首先寻求保护的动力来自于对维京侵略的无力抵抗。自10世纪后期开始，布列塔尼频繁遭受这些北欧海盗的劫掠和骚扰。那些往来飘忽的海贼不仅让当地的凯尔特人饱受折磨，更给刚刚建立起来的布列塔尼王室权威造成严重破坏。布列塔尼贵族们为抵抗维京人入侵开始拥兵自重，此后布列塔尼屡次陷入王室内乱和贵族反叛的轮回中，实力不断减弱。

祸不单行，一支入侵到巴黎一带的维京人，被西法兰克王分封到比邻布列塔尼王国的诺曼底地区，它们的后代过起了定居的生活，学会了骑马，并皈依了天主教，成为了大名鼎鼎的诺曼人。这些北欧海盗的后代虽然披上了文明的外衣，但依然不改骨血里的侵略和野蛮天性，对于毗邻的布列塔尼王国，自然也是充满了欲望，而布列塔尼亚的内政，也自此开始不断受到诺曼人的干预和影响。

维京-诺曼人威胁的存在对于无法自行驱逐外来者的布列塔尼是一个重大打击，它们别无选择，只能请求外力进行干预，这种企求外力进行自保的方式从此成为了布列塔尼人左右逢源，维持自立的主要法术。

10世纪中期，布列塔尼为得到法国支持，驱逐屡次干预其内政的诺曼人，不惜去除王号，改称“布列塔尼公国”。然而，当时本就王权衰弱的巴黎宫廷根本无力对此地施加多少控制，布列塔尼由此进入了一段较为安定的时期。

在1066年诺曼人征服英格兰和之后金雀花王朝建立后，这些布列塔尼先前的敌人（征服者威廉和他的父辈都曾多次对布列塔尼用兵）便取代布列塔尼，成为法国国王最为头疼的封臣。此时作为法国名义从属的布列塔尼，很快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他们一方面对法王的号召和命令表面尊重，另一 面则频繁和诺曼人暗通款曲。这样的做法虽然避免了法国的吞并，但随即便召之了同样企图建立霸权的金雀花们的不归之心。12世纪后期，雄才大略的英王亨利二世，便伺机让自己的三子杰弗里与布列塔尼公爵柯南四世(Conan IV)之独生女康斯坦斯(Constance)结婚，从而将该公国牢牢掌握到自己的手上。

然而，此时欧洲的封建制度和尚不发达的统治机器，让布列塔尼公国继续保持了内部结构和贵族制度的完整。因此，当那位勇武无双的狮心王（即理查一世、亨利二世之子）死后，布列塔尼很快脱离金雀花家族的掌握。杰弗里之子亚瑟(Arthur)在争夺英格兰王位期间为其叔约翰（失地王）击败后不久被害，导致金雀花家族的布列塔尼支系绝嗣，继承权随机转移到康斯坦斯与新丈夫索阿斯的居伊(Guy of Thouars)的女儿艾莉斯(Alice)身上，并在之后将统治权转至德勒家族(House of Dreux)。

德勒家族是法国王室卡佩家族旁系，为法王近亲。 与这样一个法国上层贵族结婚，对于布列塔尼人而言不过是前门驱狼，后门引虎的权宜之计。法国贵族不仅带来了迥异于布列塔尼的风俗、语言和移民，也让布列塔尼的上层从此和法国的联系不断加强，在之后的百余年中，布列塔尼经历了一轮繁荣的经济增长，高耸的教堂和繁茂的田庄不断涌现，这些工程很大程度上是来自巴黎附近移民精耕细作的成果。而伴随着经济蜜糖的则是此地独立性的日渐降低，他们和法兰西的关系已经越来越近了。

4）逐渐沦为大国棋子

14世纪后，由于英法之间关系日趋紧张，表面上有利于让布列塔尼人骑墙站队。但现实中，实力有限的布列塔尼在军事上完全无法和两国任何一方对抗，在统治集团上和法国由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在商业和经济上则有赖英格兰的输入和支持，这一切都让置身事外变的极为困难。布列塔尼的统治者不得不在这种一触即发的关系中勉力维持自己的统治，而公爵家族的继承问题便更日渐变的险象环生，若是没有男性子嗣，其女性继承人便会受到英法的窥伺；繁殖，若是公国的子嗣过多，也会引来外力相互站台，为继承权引发明争暗斗。

1312年，布列塔尼公爵亚瑟二世(Arthur II)去世，其前妻之子翰三世(John III)继位，约翰三世与唯一在世的其异母弟约翰四世(John IV)关系极差，企图排除其继承权。然而，约翰三世自身无嗣的事实，以及英格兰人对约翰四世的支持让他难以如愿。为此，约翰三世竟决定让法王飞利浦六世的外甥布卢瓦的查理(Charles of Blois)作为继承人。由此引发了一场具有国际背景的内战。战争从约翰三世死后便开始，延续了23年，最后才由英格兰支持的约翰五世(John V，约翰四世之子)继位为公爵，平息了这场内战。

然而英国人没有得意太久，法国人很快利用外交以及对布列塔尼亚贵族的影响，将约翰五世拉入了法国一方，因此最终英国人反倒 一无所得。英国人原想进行报复，但之后便爆发了漫长的百年战争。这给了布列塔尼喘息机会，他们贵族根据形势审时度势，在英国强大时加入英国一方，在法国反攻时又突然想起了自己是法国的封臣。勉强的维持了独立。但此时的布列塔尼在心态上和纳瓦拉已经类似：不再如同苏格兰一样自认为是纯粹，本土化且有别于邻国的君主，他们对巴黎的认同恐怕要远比对凯尔特/巴斯克的认同大一些。很快的，在百年战争结束后，灾厄便开始降临在它们的头上，继承人问题暴露更早的布列塔尼只能首当其冲。

5）惨遭吞并和亡国

当15世纪文艺复兴的风潮来临时，布列塔尼已经十分脆弱，它的宫廷充斥着法国化的风气，它曾经的干涉者和偶尔的靠山英格兰正在从欧洲大陆退去，而那个名义上的主君——法兰西国王，却在城市布尔乔亚的投机支持和文艺复兴书斋策士的循循善诱下不断进行着富国强兵和集权法术。当时法国境内六成以上的贵族领土已经为法王控制，作为寥寥无几的几个大型“封臣”，布列塔尼成为了勃艮第之后另一块让法王贪图的肥肉。

祸不单行，困扰公国的继承人问题再次浮现，当公爵弗朗索瓦二世(Francis II)年岁渐长却仍只有一个独生女安妮(Anne)时，他的直觉便告诉他应该明智的同欧洲其他地区的有力君主进行联姻。此举让法王瓦查理八世十分惊恐，为阻止布列塔尼从法兰西独立，他于1488年率军侵入布列塔尼，并迫使弗朗索瓦二世与他签订《萨布勒条约》，规定安妮的婚姻必须经由法兰西国王的同意。

然而，1490年安妮继承公爵之后，布列塔尼公国的贵族决定不顾条约规定，让安妮与哈布斯堡的马克西米连结婚。完婚后(虽说完婚，但身为新郎的马克西米连却没有亲到婚礼，而是派遣代理人代行婚礼)，查理八世迅速出兵布列塔尼，并决定夺婚，以将布列塔尼永久合并到法兰西之中。这次的战争，使布列塔尼与法兰西签署了《拉瓦尔条约》，明确地规定安妮必须嫁给法兰西国王。1492年，年仅15岁的安妮便被迫嫁给了鲁莽，愚蠢又自命不凡的查理八世。

6年后，查理八世驾崩。由于安妮和查理八世没有子女，布列塔尼公国又再度有机会重获独立。为将布列塔尼掌握在手中，继承王位的路易十二(Louis XII，他是查理八世的堂叔)便解除了自己的婚姻，强娶了寡妇安妮，以确保法兰西王国能永远占领布列塔尼公国。这次的婚姻中，安妮与路易十二仍旧没有儿子，但他们的长女克洛德(Claude of France)获得了布列塔尼继承权，所以她的婚姻也一如其母一样，对布列塔尼与法兰西的未来有重大的影响。

1504年，路易十二与哈布斯堡家族的马克西米连一世签订《布卢瓦条约》，其中和要求路易死后无嗣时，马克西米连之子查理(日后的西班牙王卡洛斯一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所有，同时，查理还将迎娶克洛德为妻。这样的谋划和马克西米利安自己赢取勃艮第女爵，避免法王吞并，维持本国独立如出一辙。立马引发了法兰西宫廷贵族和策士的激烈对，它们三级会议中大呼小叫，并说服国王，将克洛德嫁给昂古莱姆伯爵弗朗索瓦(日后的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于是路易十二决定毁弃与马克西米连的条约。日后，克洛德与弗朗索瓦一世的儿子亨利二世顺利继承法国王位，并身兼布列塔尼公爵。

从此之后，布列塔尼便被归并到法国的直接统治之下，在16世纪末的复国起义被镇压后，它的最后一点封建特权随着波旁王朝的建立和如日中天的太阳王集权法术的灼晒下被蒸发的无影无踪，到17世纪后期，“布列塔尼公爵”早已成为了法王一长串名不副实封号中的一个点缀，而往昔独立的布列塔尼，也彻底沦为了一个为巴黎大君输送炮灰和资源的奶牛。当然，更悲惨，压迫的未来，还在1789之后等待着他们。

© 本文版权归 Fal Conde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 了解版权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