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的厚重是山西女作家作品的共同特征

葛水平2004年初登文坛就引发轰动效应，井喷式创作屡获殊荣，文风温柔与刚烈兼具。谈到自己儿时的生活，葛水平说：“那一些发自记忆中召唤的声音和气息是如此强烈，强烈得犹如我远去的父亲向我招手，我知道我必须即刻上路了，要沿着一道迢递之路走进那些曾经的往事。我要尽一个世俗人的眼光来写他们，‘世俗’必须是我命中注定！”①她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甩鞭》《天殇》《狗狗狗》《喊山》《黑雪球》《守望》，一篇篇作品里附着对乡村故土难以化解的深情，作者选取的多是怀旧视角，乡民们那质朴、向善、敢爱敢恨、带有原始自然美的人性对读者极富冲击力，也让大家了解了太行山间的民生与人情。

葛水平著《走过时间》

与葛水平钟情于聚焦过去不同，小岸、李燕蓉、曹向荣、李心丽等作家的作品，核心永远围绕当代现实人生中普通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在温情的叙述中默默传达理性的生活态度。小岸先后两度荣获赵树理文学奖的《你是你，我是我》和《车祸》，还有《水仙花开》《杨杨的理想》等作品，细致摊开现实烟火人生的艰难，又以人物身上不灭的神性之光宽慰着读者，那些满面尘灰烟火色的底层小人物们，身上承载的是不动声色的彼岸性价值诉求，体现的是作者的生存哲学与人文关怀。李燕蓉的《开始熟睡》《让我落在尘埃里》《有风从湖面掠过》等作品，一扫作者创作初期“人生荒诞”的主题，让自己的视点降落在“尘埃里”，读者也许看不到斗志昂扬，但却可以接收到一个信息：不管前路是灿烂还是渺茫，只需如尘埃般安然前行，总能从现实困境中突围出来。这种主动出击微调自己人生的态度，冷静而从容，是李燕蓉作品风格淡然却让人感到温暖的原因。还有曹向荣的《憨憨的棉田》、李心丽的《片上》、陈春澜的《不速之客》等作品，都充满底层人生况味，故事简单而美好，在百态人生中追问着生活表象下生存的意义。

山西女性小说作家群的作家们始终以底层情怀来表现凡俗人生（Dorothea Lange摄影作品）

无论聚焦过去，还是观照当下，山西女性小说作家群的作家们始终以底层情怀来表现凡俗人生，不枯燥说教，也不特意渲染悲天悯人来赚人眼泪，她们甚至减缓戏剧冲突来更加贴近现实生活的真实感。在这一点上，山西女性小说作家群既继承“山药蛋派”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又有所超越，更切合今天的读者需求与文学发展态势。众所周知，赵树理的“问题小说”在特定的时代有适于其生存的土壤，显示出文学为政治服务的根据地文化特征，在突出生活矛盾、揭露现实问题方面更突出其批判现实主义色彩，同时在进行具体的艺术处理时，借助喜剧手法，将中间人物漫画化，加上轻快、幽默的民间语言，一定程度上冲淡了批判主题所带来的火药味，这一方面可能是出于赵树理本人的艺术追求，另一方面也是时代属性的要求。同此理，当代文学也应适当顺应时代特点，我们今日的现实生活虽也存在这样那样不完美的问题，甚至比起过去，呈现出愈发复杂与严峻的暗潮汹涌。社会转型时期必然泥沙俱下的多元价值观、既有的社会秩序被打乱而新的秩序尚未及建立、民众心理普遍处于失衡与焦虑中，此时文学家们应有的担当是以冷静的生活智慧来消解大家的戾气,对抗消费主义文化的殖民效应，削弱文化发展必然落后于物质发展所引发的精神破坏力，将物欲挤压下人的异变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导引到正确的自我救赎之路上来。

２

作为一个文学群体，山西女性作家的小说创作具备共同的现实主义特点，但作为有着独特生命感知的创作个体，她们每个人都是那么个性鲜明，进入不同的文本内部，读者轻易就会尝试到“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眩晕感。

在对文本主题的确立上，山西女性小说作家群的作家们虽然都立足于现实主义，表达对个体生命的尊重，努力还原真实的人生境况，但选择的切入点却有很大不同，她们的作品也呈现出不同的风情。在当代文坛，蒋韵一直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虽然她属于“晋军”一员，但细究其风格，其实距离“晋军”其他成员的作品风格、距离当时文坛的主流风潮都有不小的距离。蒋韵的作品优雅诗意，携空灵的语言穿透时空而来，将一个个发生在过去空间的带有传奇味道的故事讲述得惊心动魄。《栎树的囚徒》《上世纪的爱情》《心爱的树》《朗霞的西街》等作品蕴含主题之丰富令人惊叹，死亡、古典、漂泊、人性、悲情……种种情怀可以归为一个词：大爱。有论者总结说：“她的意义就在于不为文坛时流所左右写出属于自己的东西，在于小说特有的精神质地、诗性结构、瑰丽深情的语言和悲悯情怀，理解了它们才知其魅力所在。”②葛水平的小说与蒋韵不同，虽然她的作品同被评价为充满“诗意”，也多取怀旧视点，但葛水平的“诗意”少了一些绮丽，多了一些生命激越的锋芒，承载作者思想的故事也更贴近于现实，少了一些传奇色彩。

蒋韵著《悠长的邂逅》

另外一位喜欢讲述过去的作家陈亚珍，其代表作品《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将大历史隐为背景，集中笔力书写小历史，书写战争背景下像猪、羊、蚂蚁一样弱小的村民，尤其是妇女们的苦难命运、人性坚守。她的《碎片儿》《神灯》等作品都显得很有“野心”，以“私人”视角切入审视社会，将个人在社会中的经历与体验书写出来的同时，将思考的方向指向人性与灵魂的深处，同时涵盖历史传统与当下现实，视野宽广、立意宏大，是山西女性小说作家群里的“另类”。其实不止以上三位，孙频、李心丽等其他作家也都用各自或现代、或传统的文笔关注着她们感兴趣的领域，为山西文坛万紫千红的景观默默耕耘。

陈亚珍著《醉片儿》

不仅确立的主题、表现的内容千差万别，女作家们中意的表现手法也各有千秋。张雅茜作品大多带有自传色彩，代表作《此生只为你》通过讲述女主人公宋梅影一生曲折坎坷的情感与婚姻经历，集中表现女性的心灵成长历程。此作品在叙述视角的选择上做了新尝试，开篇以故事主人公好友的身份设计一位叙述者，方便第三人称外视角对人物的经历与情感进行客观评价，进入故事中心后，用主人公留下来的日记将叙述视角切换为第一人称内视角，更便于进入人物内心世界去触摸人物的灵魂。这种叙述视角的设置带给读者的阅读感受具备丰富层次，既有酣畅淋漓的“高峰体验”，也有冷静客观的“零度介入”。由张雅茜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山西老一辈女作家们不断做出的艺术探索，她们的作品寄托的绝不只是一己的艺术理想。

张雅茜著《此生只为你》

说到勇于尝试新技法，不得不说一下李燕蓉。她是山西女作家群里唯一一位作品带有明显“先锋”色彩的，初登文坛的几篇作品就已经娴熟运用多种现代派技法。《那与那之间》《对面镜子里的床》《大声朗读》等讲述了不同的荒诞故事，用黑色幽默、反讽、隐喻、时空倒错、意识流等技法表现世界的不可理喻，审视现代物欲挤压下人性的异变，极具冲击力。张雅茜、李燕蓉等作家的写作实践，丰富着山西文坛的作品风格，为探索山西文学的发展方向努力开掘着尽可能多的可能性。

李燕蓉著《那与那之间》

“80后”女作家孙频是山西近几年来作品被转载最多的一位，也是在作品主题、风格、技法等方面最接近全国文坛主流风潮的一位。但她的作品里没有“80后”文学颓废、叛逆、毒品、性等等固有的标签，没有精神凋零的秋意，反倒充满了对传统情感的眷恋。她的小说带有鲜明的女性叙事的特点，其女性意识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激进的意味，她用略显任性的笔调讲述一个个情爱故事，将女性的身体当做叙事的道具来对抗被物化的命运。但细究其精神内涵，就会发现孙频的女性叙事并不是“两性对抗”的构架，她一次次呼唤着持久却无需热烈的男女温情，在《合欢》《鱼吻》《异香》里表达着对生命真情的希冀，她表述的观点常常是：在经过身体放纵、欲望泛滥后，值得执着一生的依然是传统的爱情。这样的创作路向是真正的人文关怀，暗示着读者不要随意消耗青春与爱情，此告诫也许可以令迷失于身体狂欢、爱欲情潮中的都市男女冷静审视自己真正的感情需求。

孙频著《盐》

以上这些颇有锐气的女作家们凭借她们新世纪以来丰硕的文学成果，逐步改变着山西文坛的格局，也为山西文学在全国文坛的地位默默添加着砝码。“山药蛋派”曾在全国文坛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其轰动效应是顺应当时的社会结构和政治需求的结果，才能在特殊时期跻身于强势文化的序列中。今时今日，回看“山药蛋派”的创作，其艺术上的弱点也显而易见，比如艺术手法单一、语言缺乏韵味、情节构成模式化等等。随着社会转型期的到来，经济结构发生巨大变化，山西的文学地位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逐渐趋于边缘化，不得不说经济发展的格局明显影响了文化强弱的此消彼长。山西作家在过去的时间没能把握时代脉搏及时调整自己的创作方向，没能准确定位自己的创作位置，导致今天远离文学中心、逐步被边缘化的尴尬，幸而新世纪以来，山西女性小说作家群在主题立意、艺术技法、题材内容等各方面都不断探索追求，山西文坛毕竟出现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３

作为一个农业大国，农民问题一直是中国政治经济结构的核心，乡村题材的风景与苦难极易在读者中引发情感共鸣，与文学的关系是如影随形。但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社会转型的浪潮，消费主义文化做为一种极具魅惑力的流行文化，快速消解着传统领域里的精英意识、理想精神和对诗意生活的向往。物质层面的变化牵引着精神层面的波动，位于意识冲击最前沿的大都市的一些女作家们，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文化领域的异质性表征，沉入到当代生活的裂隙中，去感知纷乱的观念，去书写消费主义文化所带来的享乐、快感、自我，以及必然随之而来的孤独、荒诞、迷失。在大量此类文本中，集中了众多时尚元素，物质的时尚伴随着精神的另类与欲望，对读者进行着阅读快感的重构，引发一场集体的狂欢。卫慧、棉棉就是以此种方式，颠覆着人们的传统观念，吸引着对叛逆、另类、性、毒品等充满窥视欲的男女，瞬间释放了渴望刺激、艳羡极致物质享受的心魔。现代都市的内涵完全臣服于本能的世俗化诉求，都市文化的现代性被误读，曾经理性的传统写作就在读者对“身体写作”“私人化写作”狂热的回应中被边缘化，直面现代都市生活带给人们精神疼痛的冷静声音被挤压，狂欢的欲望叙事继而重构人们的生存理念，在某种程度上搅乱了社会理性秩序。当狂热的追捧慢慢降温，当理性的声音从文学的内部与外部共同对这一创作倾向进行匡正后，世纪前那种张扬却颓废的文本逐渐被充盈了主体道德力量的文本所取代，小说家们重拾属于自己的责任，努力介入身边小人物的日常生活，聚集到现代都市斑斓绚丽表征符号上的焦点慢慢向生活深处推进，将现代都市个体生命内在的隐痛进行解码，曾左冲右突的灵魂的痛楚显得尖锐而陌生，但毕竟引发了大众的关注。

没有加入消费主义狂欢大军的山西女作家们，把重建个体生命与现代观念的共存秩序当作她们作品的首要任务。

在众多作家与读者陷入消费主义文化影响下的全民狂欢中的时候，山西的女作家们寂然地将自己放置在风暴的最外围。她们的创作始终坚守对个体生命内心世界的观照，对现代性生存空间进行精神向度的追问，都市生活的表征符号从一开始就退居为叙事背景，重建个体生命与现代观念的共存秩序成为她们作品的首要任务。这一方面是因为山西文化的封闭性将自己被迫置于观众席，另一方面则是“山药蛋派”的文化传统的暗作用力使然。回顾这一段历史，山西女性小说作家群的创作虽然幸运地少走了弯路，似乎一早就等在前站，等着从文学迷雾中冲杀出来的同路人，然而没有亲身参与的征程自然也会错过许多沿路的风景。消费时代的文化带给大众的不仅是精神的迷乱，也为都市写作提供了大量鲜活的素材，今时今日备受争议的那些女性都市小说，在社会景观的展示上有突出的语言表现力和变化万千的叙事策略，这些不仅丰富了文学创作，也对都市生活光怪陆离的一面进行了工笔描摹，完成了此一历史阶段的多角度照影。剔除过度膨胀的欲望元素，其私人化写作的倾向将读者的关注焦点快速引入私人化领域，虽然这一点被广为诟病，然而考查文学演变的规律，可以发现随着社会政治经济的内部调整，文化表现也随之发生着变化。就如同曾经领军一个时代的“山药蛋派”到“晋军”的发展，当政治任务不再首当其冲时，对外部世界普遍客观规律的关注必然会转向单纯对现实生存状态的关注，个体人物形象不再负责承载某一社会阶层的共同特质，人物之间的矛盾也不再代表必然的社会冲突，他们脱去了典型化的外衣，情节设置只为个体生命经验服务，虽然人物形象身上还有浓重的社会投影，但由表现“社会”到表现“人”的转变显而易见。“私人化写作”在全国范围内加速着这一方向的演变，书写个人经验对整个当代文学的意义都是具有特殊价值的，当女性文学以激进的表现方式，以身体为工具向整个男权世界宣战时，女性经验就开始了挣脱男权话语藩篱的斗争，如果说以往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或者被“物化”，或者被“共性化”，那么进入私密空间的个体经验的“私语”就具备了积极大胆的正面意义，她们不仅解构男权的权威，也颠覆了主流叙事中遮蔽女性个体生命的叙事策略，这与突出文学的个人性殊途同归。山西女作家远离了那场文学狂欢，也滞后了自身的文学发展，这是直到目前为止山西文学依然难以进入全国文学中心的一方面原因。

曾经因“山药蛋派”而笑傲江湖的山西文学，同样在新时代滞后了自身的文学发展，这是直到目前为止山西文学依然难以进入全国文学中心的一方面原因。

既已了解过往得失，山西女性小说作家群在以后的创作中就可以目标明确地规避都市化和市场化过程中的写作陷阱，既尊重读者的阅读趣味，又要担起文学的社会引导性责任，努力进行艺术尝试，提高文学创作的艺术性。读者可以决定市场，但读者的阅读习惯、审美倾向是可以逐步培养的，一味迁就读者的喜好难免陷入“媚俗”的泥潭，完全将文学作品当做商品来顺应市场化的需求，最终的结果将是如同制作物质化商品一样，以“工业化”流程完成千篇一律的“匠品”，失去自我超越性，也失去作品的灵魂。对于纯商业运作带来的负面伤害，更需要女作家们警醒，西方倡导的消费主义文化，挑动的是感官刺激与本能欲望，为迎合而推出的“美女写作”“身体写作”等市场营销策略，为女性自身带来被消费的尴尬的同时，再次将女性置于“被看”的物化位置，试图以此“突围”男权话语体系，无异于缘木求鱼，事实证明，只有清醒分析读者兴味点，又不谄媚于此兴味点，提高自己作品艺术魅力的同时，慢慢引导提高读者的阅读审美品位，才是文学的救赎之路，山西女性小说作家群正在路上。

注释：

①葛水平：《投向苦难的黄土地——长篇小说〈裸地〉创作谈》，《光明日报》2011 年11 月23 日，第 014 版。

②侯文宜：《风生水起的女性文学》，《山西文坛“风景线”（1949——2013）》，段崇轩主编，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54页。

作者简介

赵春秀 太原师范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山西省作家协会首届签约评论家。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女性文学。著有《山西新时期女性作家小说创作综论》，在《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争鸣》等报纸期刊发表多篇论文。2013年赴韩国首尔参加由韩国外国语大学主办的“第九届青年学者国际学术研讨会暨第三届东亚汉语教学研究生论坛”，做主题发言并担任分会场主持。参与主持多项科研课题，并多次获奖。曾获山西省高等院校中青年教师教学技能大赛一等奖，并被山西省劳动委员会记一等功。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