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哪位哲人曾经讲过，只有心智健全的人才会留意听到黎明时分鸟的鸣叫。从睡梦中刚刚醒转来的一个昏昏沉沉的灵魂，假如被这样“百鸟相鸣，嘤嘤成韵”的清晨洗涤一番，一定会倍觉神清气爽，俗虑顿消，对于生命的甘美和神明的赐予充溢着全心的感激。此时我们会感到自己的生命渺小而丰满，它融合在大自然神秘而有秩序的节奏之中，成为宇宙进展着的一部分。一种安静的、对世界怀着宽容的心绪，谦卑地接受造物主所赐的任何琐细的但又是个体幸福必不可少的种种愉悦。快乐的舒适的内心生活与物质上的丰足奢华没有必然的相关，正如美国19世纪特立独行的思想家梭罗所说的：“最明智的人生活得甚至比穷人更加简单和朴素”，我们要“按照智慧的指示，过一种简单、独立、大度、信任的生活。”中国古代秉持着自然秩序思想的哲学家和诗人们，曾经为我们提供这样一种亲切而又高尚的榜样，他们尝试着脱离物质与世俗的羁绊，进入一种简洁、明朗、诗意、醇净的境界。陶渊明是中国诗人中最为接近于自然主义的一位，他心目中的乡村的生活姿态更适宜一个诗人的状态，简朴，充满性灵的自由想象的空间，人们之间维系着共同的原初的价值观念：和谐共处，与世无争。清晨，踏着清凉的露珠，在氤氲的雾气之中挥锄劳作，悠闲时，随意采撷一两朵菊花插在鬓角，此时远山苍茫，大地沉静，诗人心目中充满对于生命的赞美与享受。我们同样会自然地联想到古代希腊的斯多葛派哲人，对于物质的鄙弃可算是到了极点，一杖一钵足矣，日间享用温和的日光，远离尘嚣的纠缠和争执之外，当他看到孩童以手捧水而饮的时候，顿觉瓦钵也是人生中多余的东西。现代文明给予人类的最大的馈赠是丰富得令人眩目的物质享受，我们被林林总总的物质世界所裹胁着，追求一些与我们的内心的丰满安宁以及生命的幸福完全无关的东西。现代文明似乎给人类一个虚幻的错觉，把生命外在的华丽装饰当作生命自身，人在扰攘的尘世中间为了一种盲目的目标而奔走，这时，人的快乐异化为病态的物质欲求，从而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这就是马尔库塞所说的“富裕社会与病态社会”。

人们往往把梭罗当作特立独行、卓然不群的隐逸之士，不错，梭罗确实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智慧的思想家，在任何时代，以任何标准，他都可以算得上一个行为不同凡响的甚至有些怪异的人物，若在中国的史书中，应该被列入《隐逸传》的。但是梭罗却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隐居者，他在瓦尔登湖上的两年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与中国哲学里的“出世”是完全不相干的，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来到杳无人迹的丛林中独自生活，并非厌恶人类，而是期望对于生活有更深刻的体悟，对生命有更深沉的反省。他说：“我到林中去，因为我希望谨慎地生活，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看看我是否学得到生活要教育我的东西，免得到了临死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没有生活过。我不希望度过非生活的生活，生活是这样的可爱；我却也不愿意修行过隐逸的生活，除非是万不得已。”从这段自白中，可以知道我的判断是不错的。在静谧的仿佛几千年没有被惊扰的湖水边，在浓密的丛林的深处，梭罗每天游泳、劈柴、阅读、写作，以一种最为简单而悠然的生活节奏品味生命的优雅清醇的旋律，这种体悟是严肃而温柔的，带着哲人的遥远的思绪，又带着一个最普通的人对于生命里最细小的愉悦的怀恋和陶醉，那时多么简单但却是充盈着人类灵性的生活！远离尘俗的骚扰，他在进行一项庄严、孤独而虔诚的修炼，他虽然隐遁在仿佛超离尘世的至纯至美的水泽边，虽然他只能与山林鸟兽为邻，但是他所体味的人生的广远与肃穆比任何人都要真切、深邃。他悟到一种与天地万物合而为一的快感，如同庄子所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是一个在城市喧嚣的氛围中不易体察的境界。他说：“在黑暗的夜间，当你的思想驰骋在广大宇宙的主题上的时候，你却感到微弱的震动，打断了你的梦想，又把你和大自然联系了起来。”在梭罗的眼睛里，瓦尔登湖亘古如斯，它是一种远离尘嚣的象征，带着一种圣洁的宗教的意味，引领人的心灵忘却生的苦痛与欲望。他的瓦尔登湖可真是令人陶醉！我在读这些干净纯美的文字的时候，许多次如同行走在梦幻之中！历史上的民族和人类一个个在宇宙中消逝，然而瓦尔登湖“却一个春天也没有变化过！也许远在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时，那个春晨之前，瓦尔登湖就已经存在了，甚至在那个时候，随着轻雾和一阵阵的南风，飘下了一阵柔和的春雨，湖面不再平静了，成群的野鸭和天鹅在湖上游着，它们一点儿都没有知道逐出乐园这回事，能有这样纯粹的湖水真够满足了。”梭罗怀着一种异常宁静的心情，在瓦尔登湖边度过了他一生中最为光彩、从容、丰满的岁月，当我们读他的如同诗篇一样隽永干净的文字的时候，当我们为他所描述的冬天的早晨的湖水四周升腾的云雾、海蓝色水波映衬下的寂寞地繁茂着的蓝菖蒲、湖水中安详自在地畅游的成群的鲈鱼和银鱼而感动和愉悦的时候，我们仿佛接受了他给予我们的最为宝贵的馈赠：对于生命的珍爱和虔敬。生命流逝，我们在对于生命的咏叹里感受生命的意义，瓦尔登湖上的梭罗，在每一个春季或是夏季的早晨到黄昏，以幽眇的心怀送走时光，这些时光，不必用神祗的名字来命名，也不必用机械的计时工具来丈量，它无边无际，在这条河中，他“只是静静地微笑，笑自己幸福无涯。”梭罗对于黎明有极为动人的描绘。“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使得我的生活与大自然自己一样的简单，同样地纯洁无瑕。我向曙光顶礼，忠诚如希腊人”；“一个人如果不能相信每一天都有一个比他亵渎过的更早、更神圣的曙光时辰，他一定是已经对于生命失望的了，正在摸索着一条降入黑暗去的道路”；“以富于弹性和精力充沛的思想追随着太阳步伐的人，白昼对于他便是一个永久的黎明。”这些话，象是一些启示录一样的箴言，是的，黎明永远不会抛弃我们，只要我们对于生命持着永远的欣赏和感激。

（王曙光，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博导、北京大学产业与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

壹道曙光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