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山鬼》是《九歌》里最美的一篇，在宋代著名画家李公麟之前，有一些人绘《九歌》图是把山鬼画成一副狰狞鬼魅的面目，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有人认为山鬼是山中的精怪叫作魈，这种看法也被洪兴祖的《楚辞补注》吸收了。到了宋代画家李公麟，他画的山鬼却是一个女子面露微笑、肩披薜荔，乘着豹在山林、溪涧中穿行的形象，这就很好地重现了诗中“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只是这位女子他画得好像并非是一位少女，而是一个非常庄重的姐姐了。

而到后来的赵孟頫、陈洪绶这些画家，他们在画《山鬼》的时候，就把她画成了手执灵芝、骑着豹的男性。如果山鬼是男的，那怎么解释《山鬼》里的“思公子”呢？明、清之际有一位画家叫萧云从，他就把山鬼描绘成了一位妙龄少女，是“含睇宜笑”的动人形象，他还根据诗里的“雷填填，猿啾啾”这些话，就配以猿猴这些形象来作为山鬼的陪衬，画面的感觉是非常好的。

那山鬼到底是什么身份呢？女山精？男山精？女山神？萧云从的理解是正确的，既然山鬼所表现的是美丽少女的形象，为什么又叫做山鬼呢？原来诗中所写到的，是传说中炎帝之女瑶姬，她还没出嫁的时候就死了，死后被葬在巫山，所以被称为“巫山神女”。巫山是指在云梦泽一带的那个部分，因为巫山很大，是跨省区域的一座大山。而瑶姬是一位“未行而亡”的少女，所以把她称作鬼，又因为葬在山上，所以又叫做山鬼了。

清代的顾成天有一部《九歌解》，这部书就认为山鬼就是巫山上的瑶姬，他的依据是《山海经·中山经》中说“姑瑶之山，帝女死焉，其名为女尸，化为草……服之媚于人”，给《山海经》作注的郭璞注释说这个草，一名荒夫草，所谓的“荒夫”就是身边没有丈夫。唐高宗时有一个学者李善，他在注引宋玉的《高唐赋》的时候，也记录了瑶姬的一句话：我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巫山之台，精魂为草，实曰灵芝。未行就是今天民俗所说的未出门，未出嫁。

诗中的三秀就是灵芝的意思，也就是她精魂所化作的那种草，而于（於）山这里其实要念做“巫山”，因为句子当中兮字已经有于的意思，所以这里的于并非是一个介词，古代的时候於字和巫师的巫字音是一样的，所以於是巫的借字。

在《山鬼》这首诗里，山鬼说自己在山上等待的原因是什么呢？是“留灵修兮怅忘归”。称对方为灵修，灵修在《离骚》里出现过两次，是对君王的代称。分别是“伤灵修之数化”“怨灵修之浩荡兮”。这就同宋玉《高唐赋》中所说的，“昔者先王尝游高唐”之说大体是一致的。“帝之季女”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她是尧帝的小女儿，她爱恋的也应当是君王、王子，这么来看《九歌》中的山鬼也就是传说中的瑶姬转化而来的。宋宝的《高唐赋》《神女赋》所写的也是依据这个有关的传说来写的。《山鬼》全诗都是以山鬼的口吻歌唱，她是在山上恶劣的环境中对恋人的企盼这样的内容。

这首诗一共可以分为四段，第一段是自述了山鬼在山上的穿着，以及她沉浸在深深眷恋中的心理状态。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bì lì）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在这个广大空旷的山上，有一个被人忘却了的山鬼，她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含睇、宜笑则是直接表现她的外貌，情态和气质她虽然终年生活在山上，处于一种悲凉的境遇之中，但是她仍然没有失去对于幸福的期待，她相信她心上的人是喜欢她的。以下她的一切自白都是说给她的心上人听的。第一段只有四句，但是已经在读者面前展现了一个无尽的失望中又永远抱着希望的，一个纯真少女的形象了。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wèi）所思。

第二段表现的是山鬼打扮之后，又到山上的高处去等待，是表现她远望恋人时的心理状态了。她骑着一只红色的豹子，跟着还有一只满是花纹的狸猫，而且山鬼的车也是用芬芳的辛夷木做的，上面还有桂树的旗子，这时她换了一身新装，是“被石兰兮带杜衡”，这里也都是一些芬芳的植物。

而且她还“折芳馨”，折了一枝芬芳的植物，这是准备赠给她所思念的人。然而在这种希望的背后，无数次的失望已在她心上形成阴影，因而又使她担心这次是不是又会由于路途艰险，耽误了时间而错过了机会，这完全是一个痴情女子的设想。因为山鬼是“未行而亡”的，所以她永远保持着死前的年龄，也永远保持着死前的情感和愿望。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dàn）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wū）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第三段是表现山鬼到常常等待恋人的地方等候的场景，这段写得非常幽怨。这里写的是她站在高高的山颠，凝望了好久好久，云海在她眼底下翻涌着，她总以为她的希望在这渺茫的云海上会忽然出现，然而所看到的只是缓缓滚动漂浮的云团。她的头顶和四周都是阴云密布，虽然是白天却是一片昏暗，而且在雨来临之前，东风作为先行者先吹了过来，雨神随之降下了大雨，然而她还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望着……她为什么肯在这里淋雨呢？当然是为了她心上的人，那位她等待的公子，也很可能就是一位王子，所以她停留在雨中忘记归去。

“岁既晏兮孰华予”，这句就是感慨等待中的岁月流逝了，山鬼的独白说，我这样一年年地等着，年且老大，谁还会把我看得像青春的花朵一样呢？山鬼这样想，不愿放过一点点时间，她始终在等待。

山鬼要把自己精魂所化的芝草去赠给所思之人，这也就意味着她要将一颗心、将自己的生命付于对方一般，然而她始终没有见到她所思的人，于是她开始猜想，他是不是也在思念我，却没有空闲的时间呢？她在这里难免产生了一种埋怨之情，但还是替她的恋人来找一个他不能来的原因。这种情况在单方面付出感情的恋爱关系里好像是比较常见的。

《山鬼》特别打动人的地方就是这种痴痴守望，这个守望中还充满了对对方的体谅和理解，山鬼的这种矛盾心情注定了她的纯真感情和爱情，最后就是一个走向悲剧的结局，所以她对岁月的感叹是“岁既晏兮孰华予”，是反映她对爱情的珍视，她明白爱情的可贵，她在风雨中久等而忘归，可以看出她的执着和精诚专一。那么这么好的山鬼，周围的天气却是很悲凉的，而且这种“独处幽篁”终不见天的环境，也是在暗示着她悲怆、凄凉的心境。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yòu）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孤独的山鬼就像杜衡一样芳香，她饮石泉、食山果，以松柏的树冠为她居处的遮盖，而且保持着美好、高尚的情怀，唯一在支持着她不散精魂的便是死生难忘的爱情。轰轰的雷声，还有突然间划破了黑暗夜空的闪电，以及远远传来的凄厉的猿鸣之声，这一切都同飒飒越过黑暗中山沟林莽的风声，还有风吹雨打中哗哗的树叶声交织成一片，就像山鬼自己的心声，她思念公子，事实上她是在白白地遭受着忧伤。

总之古老神话中的瑶姬就是一个悲剧女性的典型，但从《山鬼》这首诗中可以看出来，山鬼的死是因为爱情，也就是她在即将成婚的时候她的恋人因故远出不归，没有音讯了，跟失踪了一样，于是她怨气郁结，最终一命而亡。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正当热恋之中，她的恋人却意外亡故，因而造成她悲恸而亡。

这些都很难有一个肯定的结论，但正是由于情节上有这些模糊的地方，所以这首诗才具有了更广阔的涵盖性，具有一种能够超越时空的普遍和永恒感，所以它也具有一种象征意义。事实上瑶姬的神话能长久地得到流传，特别是到了战国时代，楚人仍然在歌唱一首哀苦的歌，来祭祀这个神话故事的女主人公，这就说明这个悲剧故事，它扣动着千千万万人的心弦，它是有典型意义的。

西晋的时候有个文人叫张华，他给曹丕的《列异传》接续一些内容的时候，记载过一个故事。在武昌新化县的地方，有个望夫石，这个石头长得和人人的形状一样，传说是一个妇女带着她的孩子在这里眺望着她在外服劳役的丈夫，所以天长日久就化为石头了。

自古以来，由于徭役、战乱、灾荒，还有就是一些反动的剥削阶级的礼教，会造成无数的青年妇女，她们的丈夫、恋人外出不归，下落不明甚至死亡，于是使他们的亲人陷入了一种无尽的痛苦之中，于是《山鬼》这首诗后来就成了在各个民族中都流传的“望夫石”“望夫山”“望夫台”这类传说的、最早、最原始也最动人的这一类悲歌了。

来源：惟真坊

发布：中国经贸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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