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一部电影的好，不是以人们离开电影院时说了多少赞美的话来决定的，而要看人们离开影院时带走了什么问题——当然，有一种疑惑除外——他（导演）怎么会拍出这么烂的电影的？

我相信，几乎所有的人在看完《派》以后，都会带走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会相信哪个故事？”

毫无疑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答，而这绝不是毫无意义的解构，正是通过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才会理解李安对电影这门技艺的掌控有多么高明与成熟。

先说说我自己的答案吧。我一直是相信老虎的存在的，对此，李安的镜头一直也相当肯定。但是，当派留着眼泪说到妈妈被厨师杀害的时候，我居然也信了，对，就是那个残酷的人与人相屠的故事，那才是事实真相（保险调查员也用了这个词，the truth）：

（1）派是造成沉船的罪魁祸首（也是他造成父母无法逃出的），因为是他一时兴起打开了底层的舱门。（2）派亲眼目睹了救生艇上残酷的相互残杀，并最终杀死了厨师；（3）派独自漂流，整个过程备受折磨；（4）在保险调查员面前，派撒了谎。

但我很快就意识到：事实真相并不一定是最重要的——派好像也这样说的——真正重要的仍然是第一个故事；只是，如果没有第二个故事的存在，派的漂流只不过是一个童话。（李安可不会只想拍一个童话故事吧。）

船沉了，屠杀结束了，派的漂流开始了，他面临的不仅仅是缺少食物和淡水带来的生存恐惧，他被心头一个巨大的阴影吓坏了，那就是：在刚刚结束的灾难和相残中，他看到人在生存面前暴露出的本能兽性，这是他小时候连在老虎身上都不愿意承认的，却在人类和自己身上爆发出来。他恐惧自己，他不知道在这茫茫大海上，为了生存，自己会是人还是兽？

那么，老虎是谁？这是一个大家津津乐道的问题。千万不要和我说要热爱动物或者动物也是有灵性之类的。老虎，其实就是派心中那个本能的自己。

再往后的一切都很好理解了：你痛恨自己，远离自己，想征服自己，和自己沟通，对自己不离不弃，直到完成一个人的重生。是的，这些都已经非常陈词滥调了。但的确是这样的，去一一对应吧，这就是派的奇幻漂流之旅——我倒觉得李安把英文片名定义为“life of Pie”（派的一生）更接近他的本义——因为你会发现，人生的旅程也不过由这些元素和阶段组成。

在柴静对李安的采访中，提到老虎，内向的李安没有能够说得更加直接，但后来被一些人断章取义，解读成每个人心中都卧虎藏龙，多少有些可笑。其实，那句台词就是李安最好的解释：对他的恐惧激发了我活下去（大意如此）——老虎就是恐惧本身，恐惧是什么，恐惧就是一种人的生存本能，而人的本能就是兽性。

至于，让派一直耿耿于怀的分别方式——虎兄弟毫不回头的走进树林，是友情吗？当然不是。要割舍我们的一段人生是多么痛的事情啊，老虎将带走派最刻骨铭心的一段记忆；没有它，在其他人眼中，派的故事经不起推敲。这就好像我们每个人的成长故事，无论自己觉得有多么惊心动魄，都无法与人分享，能理解的那个人就是当时的自己。所以，重生的派哇哇的哭得像个孩子——表演得真可爱啊，我忍不住都笑起来——这同样也是李安的厉害之处，整个影片的结构和表演层次都在他精准的拿捏下，对人性和人生理解没有到一个境界，是做不到的。

好吧，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从征服自己的本能、到与自己的本能和平共处、再到和自己可以进行沟通，对自己不离不弃——一个人找到人性的过程。

当然，对于那些不选择相信残酷真相的观众来说，至此，《少年派》也完全可以被看做一道精彩的心灵鸡汤。从软弱、绝望到征服到迷失到受诱惑最终真正的臣服于上苍，每一个阶段都如同网络上断章取义的读者文摘类的文字所表述的，同时，你也不得不赞叹那些抽象的概念能被想象出如此具体的画面，不得不佩服李安对视觉符号运用得如此娴熟和自然流畅。

但相信我，李安还在用他手中的演员告诉我们更多——为什么派在船还没有沉没时，大声对船长喊：“对不起！”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天真的希望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为什么派在讲述第二个故事的时候，情感流露那么真切，又不是《非常了得》的我演你猜游戏，要知道当时保险核查员和派之间已经有了默契（需要一个大家能理解的故事而已）；为什么当作家说自己愿意相信老虎的故事后，派会有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更加直接一点：为什么派不是用最快的语速说完第二个莫须有的故事，甚至还表现出一定的机智或流露出对嫁祸厨师的快感，为什么派不是对作家报以充满知遇之恩的眼神，甚至还可以对自己曾经受到的质疑表示鄙视……

总之，李安很好地引导和掌控了演员的表演，他把本以为收获了一个唯美故事的我们引向另一个可能的深渊，那就是：“这是真的吗？”——什么才是真实的，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它是我们和自己内心永恒的对话。到此，这部片子的内核才真正完整。

李安是故意的，不管你有没有看到。原著开头曾经提到，派给作家看了当时的日记，但在李安的电影中，派的日记被狂风吹走了。这是李安的故意，也是电影中派的故意——这是唯一的在场证明，不是吗？而人们在编造一个回忆的时候，一定不会忘了安排个情节把回忆的证据销毁掉，对吗？

李安是希望我们带着问题离开影院的，否则，人们不需要看到两个版本的故事。可有人会说，告诉你第二个故事，是为了像你证明有些人就是内心阴暗，不相信有人与动物之间的和谐美好，不承认信仰有这样强大的力量，而我们就是要用派的故事来鄙视他们。好吧。

派对作家说：你选择相信老虎的存在，说明你是一个有信仰的人。这句话多么温暖人心，但我想，这不过是一个安慰罢了。至少在我看来，李安镜头下的作家稚嫩轻飘满脸梦幻，他是无法体会派在大海上对苍天呐喊时的感受的。也许，信仰之于他，更类似童年时的派对信仰的理解，只是一种童真、一种美化。可以说，面对面坐着的作家和派，两人的信仰之间却隔着好长一段漂流的距离；也正是这段距离决定了一个人是否真正了解信仰是什么？

看着饰演作家的演员表现出如获至宝的美滋滋神情，我觉得李安也在偷着乐，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又在坏坏地问：你真的相信吗？可现实就是这样，人们都捡自认为重要的相信。

那么，在李安心中，什么是最重要的呢？其实，镜头的比重已经明确地告诉我们：

（1）船难的原因不重要，既已发生，又无法重来（只有涉及经济利益的保险公司才会觉得重要）；（2）派是怎样开始漂流的？是的，它对派的人生是有影响的，但也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对于无法掌控的命运，我们可以选择沉默；（3）最最重要的是：派是如何度过孤独自省绝望重生的漂流旅程的——因为那才是一个人的人生真相（尽管对旁人来说，要么是有趣的故事，要么毫无价值）。

我想，这也是李安的人生观。

现在，对于我这样有真相癖的人来说，只能非常感谢李安讲故事的方式和他对演员的把控（当然还有原著的精彩）。如果他选择从头到尾讲出事实真相，就算派也会在独自漂流中受尽磨难，画面也会一样的好看，技术也一样的完美，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我却只会长舒一口气：哦，原来是这样啊。

可现在，我还有很多的问题，是需要自己去思考的，并且会带进我的人生——其中的一个，一定要找到答案：香蕉在水里能浮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