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山西日报

　　我对霍泉是有感情的。

　　自古以来，这苍茫的人间，举凡养育一方生灵的水土，无不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而水源，则是系统生生不息的心脏、统摄全局的枢机，其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皆关系整个系统的兴衰与存亡。

　　巍巍霍山，古称太岳，又称中镇，其南麓，有泉眼大小百余而簇，曰霍泉，是整座山的灵窍，滔滔汩汩，昼夜不舍，其水汇而成池，渊湛澄澈，天光云影，复又分而为渠，奔翠流虹，泽溉洪赵，是此方文明的心脏与枢机。

　　我有幸，生长于霍泉的生态中。

一

　　霍泉是心脏，纵横交错于方圆的河道便是无数的动脉与毛细血管，我，生长于“心脏”与“毛细血管”之间——霍泉附近的村落。懵懂时，跟着母亲洗衣裳，随着父亲去挑水，与小伙伴们一起抓鱼虾螃蟹。有时走亲戚，路远些，总是路过麦田、走过稻田、经过荷田，踏过一座又一座大大小小的桥，看见一群又一群的鸭和鹅，看见一台又一台人来人往的水磨，看见明晃晃平展展的水库，看见雄赳赳轰隆隆的水电站……耳目所及、足迹所至，皆是霍泉衍生的盎然生机。

　　其生机最盛之时，则必推农历三月十八庙会。以农历三月十八为正日、霍泉北侧的大庙为核心，前后数日，方圆数里，真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商贸辐辏，水陆麇集，摊位衔接，连绵不绝。此外，总有马戏杂技、风味小吃、套圈游戏、哑巴卖刀、剃头拔牙……真是大开眼界。

　　亲戚中的两位老舅，都住山根，毗邻霍泉。去看老舅，便路经霍泉，每次都停下脚步，看苍山翠柏之下，五个瓮口大的巨大泉眼喷涌而出，噌吰澎湃；又有无数的小泉眼，如珠，如线，汇作方圆数亩的一方水池，水底密密的水草摇曳，将水色映成清澈无瑕的碧玉——这就是霍泉了，当地称之为“海场”。

　　“咱这海场啊，是这么来的……”有一回，一位老舅娓娓地讲：“很早的时候，山上的庙里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老和尚让小和尚每日割草，喂庙里的牲口。小和尚每日很累，草却很难割够；忽然有段时间，小和尚每日都能很快割回足够的草。老和尚觉得异常，一问得知，山中某地有草，每日割完，次日便复生如初。老和尚让小和尚带着他寻找那个地方，往下一挖，挖出个聚宝盆。老和尚将聚宝盆埋在一棵柏树下，顺手将柏树往左扭了扭，作为标记。不料次日一早，满山都是左扭柏，再也找不见聚宝盆了——这满山的左扭柏，便是这么来的。”“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山塌了一块，聚宝盆滚到了山下，几棵柏树枝上的露珠滴入，聚宝盆便哗哗哗地不断吐水，成了咱这海场。”

　　“那么，聚宝盆在海场里，不会丢了吗？”我问。

　　“不会的，有水神老爷看着。”老舅微笑：“有一年，来了个南方人想偷咱的聚宝盆，水神老爷大怒，说没了这个盆，这里的人怎么吃水、怎么浇地？便显了神通，打跑了那个人。”

　　哦，多亏了水神老爷，不然我妈去哪里洗衣服、我爸去哪里挑水？我又去哪里抓鱼虾螃蟹呀？

　　“是呀，老百姓都感谢水神老爷，于是年年给他过生日，就是农历三月十八。”老舅说。

二

　　霍泉不变，我却渐渐长大，不再需要父母牵手便能独自活动于方圆。夜晚或假日，我常独自到霍泉边，在滔滔的泉水声中，看南干渠、北干渠，看分水亭，看亭中的碑刻，看水神庙，看庙内五彩缤纷的元代壁画，往往寂静无人，只有滔滔的泉声，只有古人和我。

　　人的成长是需要精神空间的，霍泉，便是我的精神空间。我后来一直喜欢安静、喜欢传统，与霍泉的耳濡目染当有直接的关系。

　　那时霍泉周围的碑刻尚未被铁栅保护，可以很方便地摩挲、辨认。碑如泉水一般，触手冰凉，却沁人心脾。细细辨认，慢慢琢磨，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在内心产生，却难以言喻。

　　我居然上瘾了。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我几乎天天去读碑，假期还未结束，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断句：“泉出于霍太山西南之麓，惊涛汹涌，莫测其渊。源之初分，名曰北渠、南渠；下而拾遗，又曰清水、小霍。赵城、洪洞二境之间，四渠均布，西溥汾堧，方且百里，乔木村墟，田连阡陌，林野秀，禾稻丰，皆此泉之利也……”“窃以利天下之物者，莫善于水，得之则其利博，不得之则其利鲜，斯可知矣。伏见平阳府者，水土演以且肥，民俗殷而犹俭，乃古帝尧所都者也。府东北九十余里，有山曰霍山。山阳有泉，曰霍泉，涌地以出，派而成河。居民因而导之，分为两渠……”多讲究的措辞，多漂亮的书法！手之所触、眼之所及、心之所感，活泼的霍泉与古雅的文字彼此印证，一体浑然。

　　教材不止碑刻，还有诸多的古建与壁画、对联。水神庙内的元代戏曲壁画天下驰名，我的历史课本上有彩页；但课本显然不如眼前的真实：“尧都见爱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那纷繁富丽的色彩，那些衣装古雅的人物，是千年前这里的写实吧？此外，还有四壁上的《求雨图》《降雨图》《卖鱼图》《尚食图》《施宝图》《打球图》《下棋图》，皆栩栩如生，取当时宫廷与市井的真实场景，致敬伟大的水神——看吧，伟大的水神，这都是您护佑的苍生，仰赖您的德泽！

　　无数次地，我静静地对着古老的壁画，耳边响起戏台上的笙歌声、下雨时的风雷声、市井中的卖鱼声、下棋的铮铮声、打球的砰砰声……

　　水神庙大殿的对面，是古老的元代戏台，面向水神，专为酬神、娱神而用。后壁上有砖雕，两侧对联尚可辨识：“鸢飞鱼跃参妙谛；风平浪静寓化工。”

　　那时，我还不知这副对联典出《诗经》，更不知其中所蕴含的哲学，但总觉得回味无穷。是的，回味无穷！每一个字、每一个词，细细咀嚼，都有无穷回味，使肺腑生芳，令唇齿留香！

　　某天夜里，梦见自己又去霍泉，途经一木桥，桥南北向，水东西流，桥中置一张八仙桌，几名书生装束的古人在桌子前写对联。见我来了，有人说：“卫先生来了，让卫先生写吧。”我没有推辞，提笔写了个上联：“桥上人行，桥下水流，上下纵横皆是道。”正要写下联，梦却突然醒了。

　　30多年过去了，这半副梦中之联，迄今未能对上。

三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霍泉所灌溉的，不仅有传统的农业、林业、畜牧业、渔业，还有现代的工业。

　　20世纪，中国的许多工业都属于粗放型，机器轰鸣的同时，浓烟、废气、污水与煤尘随之而生；与此几乎同步的，是我走出乡土、筚路蓝缕的青春。

　　那时我还不懂，一个出身于农村的普通孩子、一个喜欢读古书的现代少年，面对浮躁喧哗的外面世界、面对光怪陆离的行经之处，该如何处理。

　　于是有了痛、有了苦、有了伤，有了趔趄与焦灼……

　　于是有了酒、有了烟、有了醉，有了愤怒与莽撞，有了忍受和沧桑……

　　许多次，回到家里，我在夜晚独自到霍泉旁，听那滔滔不绝的清澈之声，听那源泉混混的天籁之音。我不期望这声音能给我什么，但这声音至少是坦荡、真实的，是我梦里都熟悉的，是我能够彻底放下心来彻夜静听的。

　　而每一次，听着听着，心情都能逐渐平静、清澈，仿佛无数白发的仙人在吟唱，仿佛水神率领着部族在歌舞，我听不懂，但我信赖！在听水的过程中，我的灵魂悄然舒展，内心悄然滋润。

四

　　霍泉边出来的孩子，如今已霜雪满头，却仍在朝圣的路上。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读过的书也越来越多，一个结论越来越坚定：一部文明史，本质上是水的历史。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而草依赖水方能生长；中原文化，以农耕为本，而农耕无水则不收成。无数次的中原王朝与游牧民族之战，最初都是因为水资源不均而导致的生产和生活资料不均；划分中国人口地理的“胡焕庸线”，实际上就是对降水量的划分。而中国的文化，也是最初由黄河上游发轫，然后层层推移，到黄河中游、黄河下游，然后是长江流域，最终走向广阔的海洋。

　　从“治水社会”到“水利社会”，对水的认识与利用，是人类在自然中生存的一大前提和基础。往大了说，“二十五史”中的伟大范例比比皆是；往小了讲，霍泉灌区内一系列考古遗址、一代代水利碑刻，以及因霍泉而有的广胜寺、飞虹塔、《赵城金藏》、元代壁画，都是昭昭明证！灌区之内，如今仍然生机勃勃的民生日常、工矿企业也在继续证明！感恩霍泉！感恩如霍泉一般滋润我们的那些书、那些人！万幸的是，如今的霍泉，没有像曾经许多的名泉那样，水量减少或彻底干涸。曾经桀骜的工业文明，像一个学会懂事的子孙，不敢再对慈祥、智慧的老祖宗有半点不敬。而老祖宗以不老的青春，继续慷慨大度地滋养着、教诲着一辈辈的子孙，“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不久前，2023年度世界灌溉工程遗产中国候选工程名单公布，霍泉灌溉工程赫然入选。

卫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