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巴塞罗那，已经好几月了，满脑子萦绕的却仍然是高迪，挥之不去，纷至沓来。每当遇到平庸的建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安东尼·高迪，如果让高迪来设计，会是什么样子？

        没有一个艺术家具有高迪这样的气魄，居然能把一座浩大的城市当作自己作品的展厅，使得地中海边原本平淡无奇的巴塞罗那，从此有了色彩而不再单调，有了故事而不再枯燥。

        细细数来，巴塞罗那著名的景点，竟有一多半出自高迪。高迪一生创作的作品，有17项被西班牙列为国家级文物，7项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可谓件件稀世珍品。试想，没有高迪的巴塞罗那，将会多么的乏味；没有高迪的建筑史，将是何等的苍白。

        维森斯之家是高迪的第一部重要作品，建于19世纪80年代，现在是西班牙的国家文化保护文物，也是联合国颁布的世界文化遗产。虽然已经历了130多个春夏秋冬，却仍是这么的充满活力，像一个打扮时髦新潮的年轻女郎，伫立在巴塞罗那的街头，流目顾盼，风情万种。

        维森斯之家内外装饰的元素，均来自于是大自然，宛如绣在少女服装上的花饰，一片春意盎然，令人不禁想起也诞生于西班牙的知名服装品牌Desigual，——同样采用大自然的元素，同样都意味着年轻与时尚。维森斯之家庭园的栏杆，是用锻铁铸造的棕榈树叶，一片树荫婆娑；外立面和大楼里的瓷砖，绘满了各种植物和花卉，到处勃勃生机。走进餐厅，仿佛置身于一个天然的公园：天花板上有彩色石膏制成的樱桃树枝，墙壁四周爬满了常春藤，门楣上栖息着白鹤、火烈鸟和各类禽鸟，似乎刚才一刻鸟儿们还在展翅飞翔，婉转鸣叫，叽叽喳喳，受到突如其来的打扰，顷刻之间，匍匐墙上，屏息静立。

        大楼的任何一个部位，高迪都不甘平庸，精雕细琢。大楼的转角处，高迪将其设置成阳台，并将阳台上方层层往外延伸，形成递次悬空结构的屋檐。当时负责施工的人员坚信高迪的这一设计愚蠢至极，大楼完工后，曾站在楼底下观察数小时，看它会不会塌下来。然而100多年过去了，转角的阳台和上方层层延伸出来的屋檐，依旧完好无损，一如当年的雍容华丽。（友人醉翁之意后来告诉我，这种结构类似我国古代建筑的斗拱叠涩结构，斗拱是叠出承重，起抬梁作用，叠涩是砖块一块块向外叠出承重，也兼作屋檐，既美观又有实际作用。如果当时那位施工人员知道我国汉唐时代就有这种结构，恐怕就不会杞人忧天了。）

        其实，这种类似斗拱叠涩结构，高迪曾经多次运用，鬼斧神工，早已烂熟于心，比如随心游乐园的屋檐与高塔。

        随心游乐园坐落在西班牙的西北方向——坎塔布里科省的科米亚镇，面临波澜起伏的大西洋，距巴塞罗那数百公里。这是一块狭长的坡地，又在斜坡上，高迪就依据地势，把底层设计成车库和储藏室，之上是起居室和主要房间，最高部分是阁楼，作为佣人的起居室。为了打破狭长地形产生的单调感觉，高迪将正立面设计得非常丰富，层次分明，墙体外部采用鲜艳明亮的向日葵彩釉镶贴，任何时候都是一片阳光灿烂。在房子的入口处，用四根柱子形成四面通透的廊厅，然后在其上面设计了高耸的瞭望塔，一眼望去，浩瀚的大西洋尽收眼底。整栋建筑既气势不凡，又恰如其份。但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高迪居然从未到过科米亚镇，完全是依据想象设计了随心游乐园。当时，高迪年仅31岁。

        曾经有专家这样评论高迪：“他能够精确地知道一个建筑物体需要有多高或多矮的尺度，需要多少的立面或多少的曲线。这是一种极具眼光的天赋。”

        1898年至1900年，高迪设计了卡尔维特之家，这是高迪首次涉足公共民用住宅。这栋楼夹在两栋住宅楼之间，地方狭窄逼仄，当时谁也不看好。可是高迪出手不凡，重新开创了具有19世纪特征的加泰兰式的巴洛克风格，他设计用石块彻成大楼，紧凑而富有力量感，阳台的铁栏杆绞成麻花状，进一步增强了大楼坚实的感觉。大楼正立面的顶部形成起伏不平的波浪形，波浪之上是尖顶的十字架，显示奋发向上的动态感。那入口的小小门厅，居然也被装饰得焱焱生辉，犹如宫殿般辉煌，代表着蓬勃生机的新生力量。

        1900年，巴塞罗那市政府刚好创立了最佳建筑奖，当年的奖项便颁给了卡尔维特之家。从1969年起，卡尔维特之家更成了西班牙国家保护的文物。

        每个成功的天才，似乎都离不开贵人的相助。高迪的成功，离不开古埃尔。古埃尔是一位出身于贫民的大企业家，一位新兴贵族，有钱有慧眼且又有魄力，他从1884年开始，委托高迪设计古埃尔庄园增建的门房和马厩，到后来将古埃尔宫殿、古埃尔公园以及贝德拉尔贝斯公寓，一并都交给了高迪，使得这位建筑艺术天才如鱼得水，将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高迪不负辜望，别出心裁，将古埃尔庄园的铁大门设计成了一条带有翅膀的猛龙，张牙舞爪，活灵活现。而固定铁大门的立柱上，则是结满了一树的金苹果。

        这是源于古希腊神话中的金苹果园：大力神赫丘利要偷吃金苹果，受到这条飞翔巨龙的阻挡，于是就展开了一场果实争夺之战。在古希腊和古罗马，有许多伴随着神话故事的建筑，尽管残桓断壁，魅力犹在，令人遐想。

        透过气势不凡的大门望向园内，不禁想起《圣经》里的故事：亚当和夏娃偷吃了伊甸园的禁果，于是终于有了人类。按照基督教义，偷食禁果是人类原罪及一切其它罪恶的开端，而这一切又都是因为上帝给了人类以自由意志。高迪不凡的想象力，岂不正是艺术之神所赋予的自由意志？

        此后，高迪又为古埃尔设计建造了古埃尔宫——是的，这不是一栋豪宅，而是一座宫殿。在一本介绍高迪的画册里，是这么描绘古埃尔宫的：日后，在这座宫殿里，古埃尔先生为他的朋友们举办音乐会、展览会等。高迪的不同之处，恰好代表着正上升的贵族阶层一种崭新的表达方式，即新贵族们感到需要开创一段新的历史，因此盼望在艺术家的创作中，扮演成为新时代的主角。而古埃尔宫就极具有这种象征的意义：那激情向上的气势，犹如古埃尔本人，从一无所有的贫民阶级，走上了五彩缤纷、阳光照耀、财富闪亮的穹顶。

        在古埃尔宫入口两扇锻铁大门之间，高迪设置了加泰罗尼亚的国徽，四条横杠成螺旋状围绕着圆柱上升，国徽上部的国王头盔不再是以往的巨龙或蝙蝠，而是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象征着加泰兰主义的文化与政治的复兴运动，就如凤凰涅槃般重生。

        高迪从来不把古埃尔当成一个土豪，而是当成了社会成长的希望，代表着新生的力量。因此，高迪为古埃尔宫设计了别具匠心的一个徽标，放在大楼的两端，上面镌刻着一行古老的诗句：“昔日牧羊今为主”，隐喻大楼主人虽出生贫民，却已成为时代的主人，充分体现了加泰兰复兴时期的思想内涵。高迪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人文精神，说明了他不仅仅是一个建筑设计师，而且也是一个具有哲学思维的艺术家。

        1900年至1914间，高迪受托设计建设古埃尔公园时，他已经把建筑看做是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一个空间——城市+公园。他追求有利身心健康的自然环境，希望远离工业化的环境污染。因此，古埃尔公园充满了他的个性化风格，自由潇洒，置身其间，灵魂得以升华。

        古埃尔公园位于巴塞罗那北面，原来是一座小山，岩石裸露，起伏不平。高迪因地制宜，规划了60块带花园的建筑物，将其设计的与其周围自然景观融为一体。他设计了广场、街道、门卫楼、菜市场等。他精心构思，菜市场上面是宽敞的广场，广场边上是一长排蜿蜒的符合人体特征的长凳，表面用碎瓷砖镶贴成各种抽象图案。

        而支撑广场的柱子是空心的，可以把广场上的雨水引到菜市场下面的蓄水池，到了旱季用来浇灌公园里的植物，台阶上的变色龙嘴巴刚好就是水源出口。

        在这里，一切的设计都贴合周围的自然景观，浑如天成；又仿佛是一个充满神奇色彩的童话世界，恍如梦境。有人评论，古埃尔公园充分表现了美丽与力量的对比，到处都吹拂着精神世界的和风，是神灵慰籍的首选之地。

        而坐落在巴塞罗那市中心的巴特罗之家，则是高迪对老房子加以改造的杰作。企业家巴特罗购买下这块地皮及上面老房子后，本想拆掉重建。但是高迪说服巴特罗保留了老房子，他加以改建扩建，加盖了一层楼及阁楼，如今成为格拉西亚大道上最引人入胜的景点之一。

        高迪保留了原来的窗户形状，在原来的墙面上镶嵌了彩色瓷片和玻璃，宛如一幅巨大的印象派油画。高迪把阳台的栏杆设计成犹如外星人眼部的骨骼形状，使大楼充满了神秘色彩。尤为值得赞赏的是，高迪对内部的天井进行大手笔改造，大幅度扩展面积以改善采光和通风，并将四周贴上蓝色的瓷砖，象征着清澈透底、波浪起伏的地中海。

        巴特罗大楼内部，到处都是高迪的精心之作，他用柚木做成流线型的门框、楼梯的栏杆和扶手，做成造型奇特的书桌、椅子等家具，房子内部到处是曲线和圆角，连阁楼都充满了天堂般的梦幻。

        高迪化腐朽为神奇，完全颠覆了人们对老房子陈旧破败的概念。作为老房子改造的经典，巴特罗之家现在是联合国颁布的世界文化遗产。

        距离巴特罗之家的几条街道外，就是声名显赫的米拉之家。1906年至1912年期间，高迪接受富裕的米拉夫妇的委托，设计了这栋大楼。这是有着岩石外观的大楼，每块岩石的形状大小都不一样，比卡尔维特之家更加突出岩石质地感，以至于落成后就被人取名为“拉·贝德雷拉”，意即“岩石楼”。阳台上的锻铁栏杆，狂放不羁，更加显示出强烈的力量感，与岩石外墙融为一体，令人震撼。

        可惜的是，由于大楼主人无法理解高迪设计这栋大楼的抽象含义，与高迪产生了意见分歧。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由于米拉之家设计的独特性，现在成了受西班牙国家保护的文物，也是联合国颁布的世界文化遗产。

        高迪对米拉之家的各处，都做了精心的艺术处理，特别是屋顶，构思巧妙，令人赞叹不已，上面的烟囱和通风管口，都加以特殊化的拟人化艺术装饰，犹如雕塑的公园，令人留恋忘返。因此有人评价道：巴特罗之家看内部，米拉之家看屋顶。

        对于高迪设计的圣家堂大教堂，人们早已不再陌生，这是巴塞罗那的地标性建筑，被人称为是一座永远也无法完工的建筑。

        从1882年开始，圣家堂就开始动工了。第二年，高迪就接替了设计任务。从那时候起，圣家堂就一直陪伴着高迪，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甚至生命终结之后还离不开它。高迪在其它建筑中的所有手法，都在这个建筑中重现。按照高迪留下的设计模型和施工指导，圣家堂至今还在建造之中，似乎永远也不能建完。（令人讽刺的是，圣家堂是以“非法施工”的身份存在137年后，终于在2019年拿到了官方核发的建造执照。）

      装在教堂穹顶上的彩色玻璃，将阳光透射下来，五彩斑斓，如梦如幻，仿佛天堂一般。

        圣家堂大殿里林立的柱子，就像一棵棵大树，长出许多分杈，撑起了高耸的穹顶。穹顶之下，可以容纳14000位教民和1200位唱诗者。当你置身其中，不禁感到深深的震撼，仿佛步入天堂，心灵得到净化，思想受到洗礼。

        通过高迪的作品，让我们对房子有了新的定义，即房子不仅仅是供人居住的土木空间，而且是供人观赏的艺术作品，房子不再是一堆冰冷的砖石混凝土，而是一幅巨大的立体的彩色绘画，是一具充满生命活力和温度的巨型雕塑。

        高迪的作品中，充满了神秘的力量，会让你打破对于建筑物固有的想象，你可以把它看成植物园、动物园，可以把它看成海洋、大自然，甚至天堂。因此有人评论，高迪走近了上帝，是上帝把他塑造成了一个神秘的天才。

        站在高迪的建筑面前，你会感到语言的贫乏，无论怎样描述都如此的苍白无力。高迪一直在摆脱传统的桎梏，追求变化与创新。高迪的建筑，标志着人类建筑史上一个新纪元的诞生。

        1926年，高迪被一辆有轨电车撞倒后逝世，当时人们对此毫无意识，一位不甘平庸的伟大天才，竟然以这种毫不令人注意的方式辞世。他出殡的那天，巴塞罗那的街头挤满了吊唁的民众。高迪被安葬在了圣家堂大教堂的地下室，这里是离上帝最近的地方。在这里，这位不甘平庸的天才，可以天天与上帝对话。

        我想，上帝一定会邀请他去设计天堂的。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和高迪画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