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是汉乐府民歌中的名篇，它以紧凑的结构、完整的情节，讲述了一个震撼人心的婚姻爱情悲剧。《孔雀东南飞》前有一个小序：“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言刘兰芝为焦仲卿母所遣。然而，将小序与正文相比对，我们会发现刘兰芝是“自求遣归”。

刘兰芝17岁嫁入焦家，“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刘兰芝与焦母婆媳关系紧张，焦母巴不得她早点离开焦家。但这种想法在焦母这方面毕竟还没有挑明，是刘兰芝主动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因此，与其说刘兰芝为仲卿母所遣，毋宁说是刘兰芝主动提出要离开焦家。

对于“自求遣归”的后果，刘兰芝应该很清楚。据她自己说：“我有亲父兄，性情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设身处地为刘兰芝着想，回娘家后的日子还很长，除了改嫁以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然而，刘兰芝还是主动向焦仲卿提出要离开焦家。如果这不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则她在决定自遣之前必然对遣归后的生活有所考虑和安排。

汉代女子改嫁是常见的事情。最有名的便是蔡邕之女蔡文姬，她初嫁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回娘家居住。汉献帝兴平年间（194—195），天下丧乱，蔡文姬为乱兵所虏，辗转流落南匈奴，与胡人生二子。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将其赎回，又嫁陈留董祀。据《孔雀东南飞》前的小序所言，焦仲卿、刘兰芝的婚姻爱情悲剧就发生在建安年间。从当时的社会风俗来讲，刘兰芝“自求遣归”前已有改嫁他人的想法并不奇怪。

我们说，刘兰芝有这种想法，似乎和小序中说刘兰芝“自誓不嫁”相矛盾，其实她“自誓不嫁”似情非得已。在送刘兰芝回娘家的路上，焦仲卿曾与之低头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面对焦仲卿的誓言，刘兰芝不忍心说就此别过，于是才有了“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番话。但另一方面，刘兰芝也清楚地知道，离开焦家后便再无回焦家的可能，焦仲卿“誓不相隔卿”、“誓天不相负”云云只是一个空头许诺。由此可见，刘兰芝“自誓不嫁”是话赶话，并不是她的真实意愿。娘家不能久待，又不能重回焦家，再嫁他人这条道也被焦仲卿堵死了。可以说，焦仲卿的“誓不相隔卿”、“誓天不相负”不但打乱了刘兰芝另嫁他人的人生规划，也将她逼进了一个死胡同。

回到娘家，刘兰芝拒绝了媒人提亲，但禁不住兄长的逼迫，最终还是答应，“便可作婚姻”。焦仲卿闻讯而来，见面便是一顿指责和冷嘲热讽：“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此时的焦仲卿不再是“不久当还归，还必相迎娶”，而是以死相逼了。刘兰芝性格本就刚烈：“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在出嫁的头天晚上，刘兰芝义无反顾，“举身赴清池”。试想如果没有焦仲卿的当面质问和嘲讽，刘兰芝的生活大概会是另外一种情形。在这个层面上讲，焦仲卿不啻为刘兰芝投水自尽的背后推手。

如果说刘兰芝曾有另嫁他人的念头，那么该如何看待她与焦仲卿之间的这份感情呢？刘兰芝对焦仲卿并非没有感情，只是“君家妇难为”，改嫁他人对于刘兰芝来说既心有不甘，又实属无奈。南宋诗人陆游有着与焦仲卿极为相似的人生经历。据宋人周密《齐东野语》卷一记载，陆游娶表妹唐婉，因不当陆母意，被迫休妻，唐婉另嫁赵士程。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1155），陆游与唐婉在沈园不期而遇，为赋《钗头凤》，唐婉读后，郁郁而终。唐婉死后，陆游写了大量悼亡诗，其表现出的绵绵幽恨、依依深情、凿凿苦痛，恐怕很少有人能和他相比。秦观《鹊桥仙》有这样两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宋代人对爱情的看法。元好问的《摸鱼儿》一词却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作为人类的一种美好情感，生死不渝的爱情自然值得肯定，但如果以这样的标准要求天下所有的匹夫匹妇，不仅不现实，也未免强人所难了。

《孔雀东南飞》向来被视作讴歌忠贞爱情的诗篇。忠贞是一种节操，是一个人在任何条件和环境下都能秉持的道德准则。节操首先是一种自律，但更多时候表现为他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由宋代理学家程颐在一个非正式场合偶然提出，弟子将其收入《程氏遗书》的。程颐提出这种说法，初衷是要知识分子砥砺品节，并非专门针对妇女而言。据《近思录》卷六记载，程颐外甥女丧夫后，程颐将其接到家中，后做主另嫁他人。

南宋时期，妇女再嫁的现象仍很普遍，著名的有唐婉改嫁赵士程、李清照改嫁张汝舟，这在当时也并未引起更多的非议。只是元明以后，理学开始盛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更多地指向妇女的贞节，变成了封建礼教杀人的工具，不知酿成了多少妇女绝粒、吞金、上吊、跳井等人生悲剧。以生死不渝的忠贞爱情来解读焦仲卿、刘兰芝之死，未尝不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观念在作怪。焦母、刘兄都还给刘兰芝留了条改嫁的活路，反倒是自称喜欢、同情刘兰芝的一些后世读者为刘兰芝投水暗暗叫好。我似乎听到清水池畔的刘兰芝无限幽恨地说：“焦仲卿逼我，你们也在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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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2014-10-20《中国社会科学报》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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