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作者

林家

大陆的影视作品罕见粗鄙，对历史人物尤为注意，但蒋中正是个例外。蒋的标志是一口“浙江官话”，情绪激动的时候，常有“娘希匹”冲口而出。传播日久， “娘希匹”成了耳熟能详的蒋氏口头禅，几成民国国骂。

国骂的特点，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大致都是围绕对方母亲，如“操娘X"、"触娘X"等等。宁波人开骂的匹字，其实也应该打”X"才对。

顺便说一句，上海俚语里“老鬼失匹”的“匹”，原始含义也是这个意思。“鬼”读作ju（音“居”），应为妓的讹音，即老妓失匹，意指老奸巨猾者反而上当失手。

比起鲁迅含蓄地“省略一个动词并省略一个名词”后改良的“他妈的”这一国骂， “娘希匹”自然是直白得多了。

这个词第一次书面化，大概是《金陵春梦》，《侍卫官杂记》里也出现过，从成文到传播，终究还是托赖于蒋氏。这两部书，对蒋都不算客气，很有点刻意打击他的形象。但打击之余，却普及了一句宁波方言，由一句脏话，引发了众多的好奇乃至考证，倒也是一件趣事。

三个字，“娘”的能指和实指都很清晰，并无异议；“匹”也久成定论。但这个“希”字，学界和民间争论很多，按“国骂”惯例，“希”当为动词，解释为某个动作，但考之古音和吴语，似乎都不相符。笔者不才，提出一个假说，觉得当为“筅”字。

《石头记》22回，贾家猜对元春谜语者，获得奖品为一宫制诗筒，另一物称为茶筅。脂砚斋还对茶筅进行批解：

“破竹如帚，以净茶具之积也。”

话说得斯文，实在是一种极普通而粗糙的清洁工具，一把细竹丝，在上端捆扎一下，就成了。考究的，比如贾府，也可以用布在抓手部分加以包裹，以利手执。

此物长短均可，只要截得齐整便于使用就行，但其要在“清”不在“洁”。脂砚斋说“以净茶具之积”，点明“之积”，可见是清茶垢的，靠的是竹子的韧劲和硬度，却不是它的细致。所以，“清”可以，“洁”不行。

按清洁对象，“净茶具”的，称为“茶筅”，也有拿来洗锅洗碗的，此物江浙沪家家必备。当时抽水马桶是稀缺货，普通家庭使用的还是“子孙桶”。所以有一样少不得，就是“马捅豁筅”。

以骂人的杀伤力而言，把“筅”字动词化，又暗含了“除垢”的尖损，或可聊备一说？

宁波童谣最精彩的应为这首：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来该纺棉花；

舅姆额肩额肩来该走人家，

头里带朵花，

还话人家不泻茶

呱咯呱咯辱人家。

介坏人要其啥，

斩斩喂大蛇。

稍微翻译一下：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在纺棉花，

舅妈摇摆着去串门了。

头里带朵花，

还说人家不敬茶

骂骂咧咧地怪人家

这么坏的人要来干嘛呢？

应该切碎了去喂蛇

原文中，按宁波口音，除了头两句，其后的“花”、“家”、“茶”、“啥”、“蛇”，韵母均为uo，本身是叶韵的，翻译以后，神韵尽去，但也没法子。

童谣，是妈妈教子女的，短短几句，勾画细致，立场鲜明，一边夸自己母亲的勤劳，一边指责嫂子的懒惰。

姑嫂犹如天敌，一段童谣，淋漓尽致。

宁波方言属于大吴语区，有古音古意，有入声部，所以很多象声词，因为发音的特殊性，书面化有难度。比如这首童谣，其中的“额肩额肩”一语，是宁波人形容人走路时的剧烈扭动，加之于女人，便是轻浮相。“额肩额肩”四个字的写法，是笔者的猜测。以几何图形论，人的额与肩成等腰三角形，而额与某一个肩竟形成直线，堪堪要与另一边接触到，说明当事人走动时，摆动得相当厉害，可谓手舞足蹈，那是画面感很强的描写手法。

而“呱咯呱咯辱人家”，这句话中， “呱咯”这两个字，发音均为阳平，字音短促，写法上，笔者本来吃不准，几经斟酌，觉得有把握后才定稿，一则因宁波人西瓜南瓜的“瓜”都是这个音，再者，“呱咯”和“辱”，韵母也是uo，童谣是韵文，语感上很稳。

《石头记》夹杂南北，有一些被周汝昌批为北方用语的，在宁波话中仍在用。如“后头”一词，宁波人不仅说方位，还来说明事物，而其他地方的人基本都说“后面”了。最奇怪是在史湘云张罗的螃蟹宴上，曹雪芹用团脐来说母螃蟹，这在北京，南京，苏州人的话语中是一定没有了，而且他们听不懂。

北京和南京是大家公认曹雪芹居住过的地方。但他最爱的，恐怕是苏州，而且近乎有点崇拜；你看他在大观园落成后，一切软装及工艺品，全从苏州采购。更有意思的是，苏州女子都是红楼人物的精英。芳官是后来贾宝玉最喜欢的丫头，那个画蔷的龄官对宝玉几乎不屑，这是红楼女孩中唯一的。妙玉虽然与宝玉写得有点嗳昧，但宝玉始终认为她高不可攀。在品茶的描写中，薛宝钗和林黛玉与妙玉比来，几成俗人，被妙玉奚落也显得心服口服。

上海是移民城市，来源主要是江浙，有句俗话，叫“宁与苏州人相骂，不与宁波人白话”，是指苏州话绵软，吵架也比较斯文；宁波话则比较响亮，谓之“石骨铁硬”。这个话，曹雪芹如果听到，应该会赞成。

原标题：《娘希匹·童谣·石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