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太平妖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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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太平妖术(上)

2024-07-15 01:33|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作者: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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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Mikasa老师的新作,本篇选择的背景是清末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延续了Mikasa老师的一贯风格,将克苏鲁神话融入到历史的秘辛之中,同时用优美的文笔娓娓道来。毫不客气的说,本篇可以算是Mikasa老师又一次的突破自我。

正文:一

我感觉自己骑着一匹长相怪异又神骏异常的宝马,奔驰在年月的长河中。

神骏快过了光,过去、现在、未来的种种,就像马骑灯一般,被快速地翻过,让我来不及细看。场景中的声色,就像五彩的湖泊和无尽的长歌,席卷着我飘流在模糊的,回忆的梦中。

我回到了道光廿二年的天京。那时这里还不叫做天京,而是叫江宁。

骏马驮着我飞驰到江宁的下关江上,那里停着一艘战舰,上面挂着英吉利的红蓝米字旗。

我和神骏跃上战舰,就听到有人在那里朗诵着什么,同时又有人将其翻译成洋文。

“今大皇帝准将香港一岛给予大英国君主。”

“今在中国所管辖各地方被禁者,大清大皇帝准即释放。”。

“酌定银数共二千一百万圆……”

是《江宁条约》。

《江宁条约》,对外敌,赎香港、给烟钱、释放屠夫、汉奸免罪。

而这二千一百万圆鸦片的赔偿钱,实行到万千清国百姓上,便是百姓到小吏,到大吏,到衙门,到县官,到户部,户部里又来吸一遭血……敲骨吸髓,不过如此。

官官刮脂,层层克扣,家家中饱私囊;只有百姓饥死,卖儿鬻女,而那流毒中国大地的鸦片,则会变本加厉地在天朝之间横行。

《江宁条约》,烧杀天朝子民的屠夫无罪,贩卖荼毒百姓平民的鸦片贩子无罪,天朝有罪,天朝罪在劳烦英邦烧杀掠夺天朝子民,清廷将竭力赔偿英邦攻打我国土,所耗费的军费!

我愤怒地睁开了眼。

是梦。

……

……

翻身起床,我就看到守夜的蛾儿,头靠着床脚昏睡过去,面有菜色,她怕也是几十日来,都靠着“甜露”【1】果腹了。

【1】:甜露即野草、野菜制成的一种充饥之物。

披衣开窗,夜色还很深沉,我便观测了下周天繁星的位置,估摸着天刚进寅时。看来已经到和二王约定的四月十七日了。

太平天国甲子十四年,天历四月十七,娄宿值日,若三颗娄星明亮,则可兴兵聚众,畜牧生养,天下大吉。

但它们越来越昏暗了。

天京被围数月,断粮已久,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人饿死在城中。天王陛下麻痹自己,将野草称为“甜露”而食,天京城中也俱传,天王食咁甜露病倒了。

但我洪仁玕作为天国干王,自然知道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辛。

天王陛下不仅身体康健,而且还在天朝宫殿,即天王府中,拜着什么东西。

那被膜拜的,绝不是我天国天教的至高神——天父爷火华。天王陛下自天国定都天京以来,便对时事政务不怎么重视,日日闭于天王府中,指导天国的国教事务。这数年来,我几乎没怎么见过我这位天王兄长。就算他是我的族兄,我也对他的印象越来越模糊了。而天王这种可称自闭的行为,从半年前,天京被清妖封锁的前夕,一名自称是广州来的天王故人,埃德温·史蒂文斯入京以来,变得更加严重。

史蒂文斯这人我早有耳闻,他是粤地颇有名气的基督传教士,天王在道光十六年,在广州府试,就偶遇了这个番邦基督徒。天王阅读了他分发的《劝世良言》,在此书的启发下,第二年丁酉年,天王陛下就昏迷数日,突发异梦。

在那诡谲莫名的异梦中,天王面见到了天父爷火华,苏醒后的一段时日内,天王就声称自己是天父爷火华第二子,天兄耶苏的二弟。

至于史蒂文斯,在广州布道偶遇天王已将近三十年,却在半年之前,天国风雨飘摇之时,只身来到天京。二人本只是在近三十年前,见过一面,但史蒂文斯却在半年前来到后,受到了天王陛下的绝高礼遇,甚至天王还让他长久居住于信王府中。

这和天王应该只有一面之缘的史蒂文斯,他分发给天王的启蒙读物《劝世良言》,甚至都是华人传教士梁发所撰,和史蒂文斯没有任何关系,但他却享如此厚遇,这里面绝有难言的秘密。而也正是从他的到来开始,天王不再见人,半年来靠着府内传出的一道道诏令发号,甚至多地多有流传,天王陛下,已经死了。

如今人心离散,城外清廷妖军虎视眈眈。为了天国的未来,为了本应受天国庇佑,现今却饱受饥寒之苦的万千子民,两月前,我还是安插了我仅有的一名探子,进了天王府。终于,在近十日前,我得到密报,天王已将他宽广的寝房作为神堂,秘密拜着一尊金黄色的,身着长袍戴着面具的神像。    

我虽然身为天王的族弟,五年前被拜干王,可统领千万天官天将,但从香港入京这五年来,我手握实权仅仅数月,名义上在天国内,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数年倾轧,再到如今“小天堂”天京断粮数月,使得人心从未如此离散过,现在周身,算上护卫探子,我可信任的人都不过五指之数。

但外来的助力我还是顺利找到了。而且在今天,我就会冒着政治生涯结束,乃至生命的危险,要在天王的面前,发掘他最隐晦的秘密。为了天国,为了万民,为了我自年轻,就要拯救饱受摧残的中国的梦想,我甘愿舍弃一切。     

……

……

待到挂上辰牌,我带上早就准备好的一卷笔记,前往了天朝宫殿。在到达天朝宫殿求见天王时,我声称在《哥林多前书》内,找到了能证明,天王之前关于天父爷火华思想的解读,有错误之处的片段,并请求亲自为天王解说。

凡是涉及到天教、基督教问题的,天王都从不忽视。而对天父思想理解有误,更不是小事。如我所料地等待许久,府中终于传来了准许求见的口令。身为干王,我不用被搜身查验就可进入天王府。而我终于能在多年后,得以近距离接触到天王陛下。

走过依稀有着记忆的回廊,果然,我被领到了天王的寝房。天王对所有人宣称病危,由幼天王洪天贵福暂理国务,那么他也只能作出病重的样子,在床榻上召见我——天国危急,百姓苦不堪言,天王作为天国之主,居然闭于府中,寄希望于不明的异教,想到这里,我心中更加郁塞乃至愤懣。

虽然天王府中估计也是存粮无几,但天王的寝房仍然华贵,寝房门一开,我就大致扫视了下,果然该收走的都没有了,房内总体和以前无异。

天王卧于床上,外围由颜色深沉,象征王权的金黄床幔遮掩着。在我行跪拜礼时,婢女将我带来的笔记递入床幔内,透过纱幔,我瞥见天王坐起开始阅读起笔记来。

“你们,都退下。”好一会儿后,天王终于下令屏退了奴婢护卫。这声音内在的虚弱居然像是真实的,但这声音又是如此陌生,竟没有唤起我一丝关于天王的记忆。

“站起来吧,说说。”陌生虚弱的声音下令道。我早早就打好了腹稿,开始了解说。天王十四年前在桂省金田村起义后,远在外乡的我逃离了清廷的追捕,在天国壬子二年抵达英吉利管辖的香港后,我就在瑞邦巴色会受洗,学习了数年正统基督新教和天文观星,甚至任职过伦敦传道会的布道师,就我对基督上帝的深刻见识,写出一份准备甚久的笔记,暂时唬住天王陛下还是没问题的。

我也假装说得自己激动起来,在寝房内来回走动,我趁机观察,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而天王也没有阻止我,似乎还在认真地倾听。

令我失望的是,可以看出来,这宽大的寝房在我进来前,已经过了忙而不乱的收整,没有任何东西被落了下来。等我说完,天王点评了几句,表示不能接受我的观点,又语气相当温和地要我退出寝房。

我面无表情地由人引导着走在回廊中,面前的年轻仆人越走越慢,待到四下无人,我俩挨得很近的时候,年轻仆人突然塞给我两册书本,接着他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加快脚步走到我的前面继续领路。

果然,我突然求见,就算他们再拖延时间收拾,只要是会把东西搬出房外,光天化日下也会露出行迹。看来我这安插在这里的探子,在我留在寝房的时候,还是有所收获的。

出府的时候也没被搜身,回到干王府,进入书房,我就取出了两册书本,这时仔细来看,分别是一册很厚本子以及一本薄书。

本子和薄书可以看出经常被手指翻阅摩挲,但又被保养的很好,本子封皮无字;薄书封皮上则写着“劝世良言”。我大致翻了下,薄书内密密麻麻地印满了墨字。而本子内全是手写的内容,写了有大半本,看到本子上熟悉的字迹,我就赶紧翻了下去。果然,是天王亲笔所写:

“自朕金田首义,十四载矣。番鬼入邦,胡妖乱政,严法苛吏,百姓饥死;我天国子民,本应享天福,脱俗缘,杀尽妖魔;然近稣苏州陷,天国日渐穷途,黄神天父,未见安福;幸朕托玕胞,其不日将出小天堂,阻击清妖,引粤地故人;故人将携黄神真意,此必挽天国于水火也。”

这开头的一段就是这册手记的前语了,之后的内容,就更加口语化一些。全书字体是用圭笔蘸墨写就的小楷,前语中说,彼时稣苏甫陷,那这手记,应该是从半年前,稣苏城被克,天国军民皆被屠杀的稣苏杀降开始写的。而史蒂文斯,则是在稣苏城陷落后的一月之内,就来到了天京。

其中“黄神”一词,令我十分不解。就我从前语中读出来的,黄神应是天父的别称之一。天父爷火华常见的别称有天帝、魂爷、天父上主皇上帝、高老、亚爸、太平天帝父等数十种。我天教创立十数年来,不论是书面还是口传,都从未有过黄神这个别称。但这个词又让我感觉有些熟悉。带着疑惑,我继续阅读了下去。

前语之后,天王开始写的就是自己年轻时的回忆。大概当时天王心灰意冷,希望只有寄托于,还没有到达天京的史蒂文斯身上,所以当时已经开始撰写回忆自己的一生了。

开头先写,天王自己作为广东花县,官禄㘵洪氏中,当时唯一的童生,自幼就被家族寄予了登科中举的厚望。而当时的天王陛下,洪火秀,也是年少聪颖,四书五经一目了,心怀治国平天下,成就人皆幸福平等的太平盛世的梦想。

遗憾的是,天王自童生后科举屡屡失意,数次下来,蹉跎到道光十七丁酉年,天王终于急火攻心,在广州府试结束后昏迷,被人抬回了官禄㘵。

洪火秀一连昏迷四十余日,居手记中所言,在这段时间,他在梦中看见无数长相如同雄鸡一般的黄袍孩童,用轿子抬着他升天。升天过程中他看见有十九颗曜日环绕天堂,而到达天堂后,有穿着龙袍角帽的人走来,剖开了他的身体,挖出了他的心肝肚肠,又给他放进了新的一副内脏。伤口快速合拢,洪火秀也就重获了新生。

然后,天父爷火华的妻子天母,用紫色的河水给他洗礼。据手记中记录,洪火秀看到这高贵神秘的紫河,源自于远处一片宽广如海一般的紫湖,远方绵延着不尽的黄色高山。接着天母带他去见了“天父上主皇上帝”。天父高坐王位,金发黄袍,看起来金光照人,威严而又优雅。

天父爷火华在洪火秀前面斥责世人,说是世道乖漓,人心浇薄,忘记了上千年的上帝信仰,如今还吃烟吃酒,都要“变为蛇妖”了,要洪火秀届时“杀尽妖魔”。

接着,天地间涌出了大量面目可憎的鸡头蛇妖。天父命令洪火秀“战逐妖魔”,于是洪火秀手拿一把紫色、柄首刻有鸡头的宝剑开始作战。蛇妖奸猾,洪火秀力战不克,更有蛇妖打算用嘴用爪扯下他的头颅,剖开他的胸腹挖出那一副新的肝胆。还好这时天兄基督从天父处领得一带有奇特印记的金玺,用金玺照出金光,困住一众蛇妖,洪火秀最终才得以斩尽了妖魔。作为嘉奖,天父便封洪火秀为“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

几日后,天父又对洪火秀说:“尔从前凡间名头一字犯朕本名,当除去。尔下去凡间,时或称洪秀,时或称洪全,时或称洪秀全。”即洪火秀的本名,犯了爷火华名字的忌讳。于是洪火秀决心下凡后,要改名为洪秀全。

之后约四十余日,天父责令洪秀全尽快下凡“杀妖”,还赐给他那块象征天父权能,可得天父庇佑的金玺,上有特殊的黄色印记,说是其在洪秀全再次升天时必有大用。

最后天父对洪秀全说,“尔下去凡间,还有几年不醒,但不醒亦不怕,后有一部书畀尔……尔即照这一部书行,则无差矣。”说是洪秀全“下凡”后,会有几年不会真的觉醒,到时候会有一本书,引导他成就天下太平的伟业。

到这里的内容,我自然是十分清晰的,天王丁酉异梦,作为同乡族弟,我也多次看见,彼时的天王——洪火秀,每天呓语不断,像做白日梦一般,咕哝讲些我们听不懂的“天话”。更常常大喊“杀妖!杀尽蛇妖!”在屋内东窜西跳,做宝剑斩妖状。之后天王逐渐清醒,但又让人感觉捉摸不透他了。而自此至今二十多来年,天王也会偶发癔症,未曾见好。而自金田起义后,洪火秀才正式改名为“洪秀全”,自称太平天国天王。

自此后,天王坚信,华夏大地实际上自古便拜天父上帝,不过是人心不古,天教信仰衰落,自己的任务,就是再次唤醒世人之心。

……

……

天王陛下自昏迷中清醒后,最初也像是恢复了平常的状态,一面作私塾先生,一面准备科举备考,似乎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但在他身上,性格乃至人格的改变,一直在发生着。

天王而立之前,性格温良,富有大志,常怜惜苦难的国民。道光廿年至廿二年,清廷与英邦因虎门之事而起战端,到之后签立《江宁条约》,热血青年无一不愤懑难平。而天王只是常叹家国不幸,作为先生在独善其身之时,更多的是从实际出发,教导学生自强,力争光复天朝。直至道光廿三年,有一表亲名李敬芳,其拜访天王后,借阅了天王尘封已久的《劝世良言》。

《劝世良言》本就是天王于道光十六年在广州偶得,大致翻阅后便束之高阁。而这回李敬芳的借阅,使得天王再次注意到此书,天王时隔多年再次阅读后,发现书中描写的多处景象,和天王六年前异梦所见,一一互相印证。天王才领悟到,这就是天父所说“后有一部书畀尔”,就这样,天王从洪火秀,彻底觉醒为洪秀全。

天王陛下在花县得知,这书颇为有名,是广州府基督传教士梁发所撰,于是天王很快到达广州,寻找到《劝世良言》作者梁发,期望与之探讨天父真意。两人起先谈起来,就感觉牛头不对马嘴,等到天王将自己那本《劝世良言》拿给梁发,梁发愈读,面上冷汗愈多,到最后脸色惨白,怒斥天王竟拿如此邪书污蔑自己,此书内容邪异乖戾,与基督教派真意相差弗远,绝非自己所作。到了最后,情绪激动乃至恐惧的梁发,已准备前去报官,天王才赶紧离开。

心情茫然迷惑的天王陛下,离开梁发住地没多远,就被一名金发碧眼的洋人叫住。彼时清廷因《江宁条约》,再次向英吉利打开海关,所以当时几乎未曾见过洋人的天王陛下,很快就记起,这人是当时分发给自己《劝世良言》的外邦传教士,这名传教士,就是埃德温·史蒂文斯。接着,天王接受了史蒂文斯的邀请,前往了他的住处。

天王之后只写,他在史蒂文斯处住了将近十日,干了什么并未讲明,但他回到花县后,就开始了创立天教事宜。

之后,天王陛下和史蒂文斯再也未见过面,就我目前看到的内容,天王只有分别在离开广东去往桂省传教、道光三十年金田起义前、和刚攻下江宁作为“小天堂”天京这三次,和史蒂文斯进行了双向书信往来。具体的信件内容手记中没有记录,只知道史蒂文斯,要天王陛下,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为“黄神”下凡引导而作长期准备。

而天王记录,这个地方的入口,是一个位于明故宫中的地洞口。

前明朱元璋,建国后在今天京,即彼时的应天府修筑皇城,数十年后朱棣又迁都于北平府,应天府紫禁城仍被保留下来。明末乱世明故宫本多有损毁,直到十一年前天国天兵攻克天京后,紫禁城明故宫才毁于一旦。

但奇异的就是,如今的明故宫,分明破烂萧索,但时不时就有兵士出入其中,恐怕就是在把守在故宫中的地穴入口了。

 

我在书房中忍耐着饥饿,阅读天王手记几个时辰下来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等到房内的西洋钟响了十下,我便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果然,敲门声很快响了起来。

我收好两册书本,打开房门,两个裹得严严实实,身穿黑袍的男子走了进来,一人手上拿着蓝布包着的包裹。两人迅速关上门,又对望一眼后,犹豫拱手作礼道:“干王爷”。

我挥了挥手,两人才取下头上和脸上的黑布头巾。他们正是我的,也是天王的血亲——天王的亲大哥,信王洪仁发;和天王的亲二哥,勇王洪仁达。

我虽然是两人的族弟,但毕竟在天国名义上是第二人,于是我让两人抽椅子围坐过来后。我还没开口,信王赶紧挤出笑容,就将手上的包裹双手奉上。

这么久来,饥饿就像是蜈蚣抓挠着我的心肝般,我拿过包裹,就一人走到书桌旁。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被烤地喷香的大饼,上面的香料极足,味道浓烈。

天国断粮数月,众人无一不以野草为食,那种干涩和草木特有的气味,是我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今天我基本就只靠喝着井水顶一顶。几块大饼,很快被我就着白水吃了下去,最后只剩下半块,摆在了桌子上。

吃时我也在观察,信王和勇王都是一脸勉强的笑容,还有掩饰不住的深深惶恐,但他们都对这大饼没有多看一眼。

这就是我要求,甚至要挟他们为我办事的把柄。

擦了下手,我就开口要求两人,首先派人去明故宫内秘密探查,争取找到入口,再找机会进入其中。探查一有结果,他二人要立刻亲自来给我汇报。

另外我要求两人,准备好可供十人使用的,进入地洞必需的火把、石漆、麻绳、炭笔、食物等。数量大概要能支持十人在洞中呆一天。

这些对于私藏了大量财帛食物的二王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二王行完礼后,就离开了干王府。

出了书房,我向院外走去,叫来了丫鬟蛾儿,要她提灯引我去寝房洗面洗脚入睡。

在去寝房的路上,听着远处城门处的火炮声,我开始了思索。信王、勇王私藏大量食粮,这就是我拿捏他们的把柄。上至天王,下至百姓,都处于悲惨的饥饿之中。这二王在天京十数年来,搜刮了不知多少金银财宝。本来天国之中,一应物品都要上缴圣库,违者杀无赦。结果天京被围,这二人光是私藏的粮食,就够他们的家眷吃到如今,而且看来富余还有不少。这两个唯利是图,目光短浅的王爷,虽然他们幼时就对天王十分疼爱,但没人敢不相信,天王若是得知这俩人私藏粮食财物,那这两个王爷,必定会被革职抄家。

只恨我现在人、财、粮食都拿不出,只有先利用二王,查明蛊惑天王的异教,想法让天王重振威风,率领天兵击退清妖,再图拯救万民之业。

就在我沉浸在怎么唤醒原来英明雄武的天王,杀退清军,救万民于水火中的幻想时,我听到了蛾儿的抽泣声。

她哭地很小声,很小心,就像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又赶紧想把它压回去。

我有些诧异,刚想问怎么回事,然后就闻到了自己身上浓浓的香料烤饼味。

因为到时候,我必然会告发二王,所以我不能也不想,要二王给我长期供粮。所以这回他们“孝敬”我的烤饼,我都留下了半块,本想的留到明天再吃。出书房时我把它放到怀里,这时味道已经染到身上,四散飘出了。

可能才十三四岁的蛾儿,瘦瘦的,小小的,估计这么久一直吃的都是野草,让本就不算漂亮的小脸上更多了几分菜色,就像生病的小猫一样。她是真的饿极了,今早她服侍我盥洗,挽起袖子时,明显可以看到,她原来细小的手臂,已经饿到开始水肿了。

闻着我身上明显的烤饼味道,羞愧和悲哀就像潮水一般笼罩了我,让我艰于呼吸。我对蛾儿并不了解,天京被天国攻下时,她可能才两岁,或者三岁。我从香港来到天京五年了,也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服侍我的。她是哪里人,是从小就出生在天京城中的,还是被天国士兵带到天京的?她的爹娘呢?她人生到现在的十几年又经历了什么?我一概不知。她就稀里糊涂地出生在乱世中,在等级森严肃杀的天京城中度过了她的童年,一直以服侍主人为生。现在天京危急,她才十三四岁,如果清妖杀进城来,她一个小小的丫鬟,一个小女孩儿,能怎么样,又会怎么样?她现在饿极了,也一定害怕极了吧。

见我不走了,蛾儿也停下脚步,不敢看我,低只是着头努力不发出哭泣的声音。

我很想深深地叹一口气,但我最后,只是无言地从蛾儿手里拿过提灯,又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烤饼,塞到了她的手中。最后我一人提着灯笼,走向了黑暗的寝房。

……

……

我又骑着那匹生有飞翼的骏马,奔驰在五彩的河流中。

眼前豁然开朗,我发觉我又独身一人,身佩宝剑,站在天京城外的秦淮河边。这里还是春季,河边繁花似锦,有百灵鸟在野树高歌,春水初涨,味道香甜。远处似乎有一个少年带着一个女童在玩耍。

普通的春日,普通的美景,但这些在这战乱之世中,实在是弥足珍贵。

我感到久违的微笑回到了我的脸上。我向着两个在花影中,如同小兽一般欢快地嬉戏的孩子们走去。

突然间,天昏地暗,美丽源远的秦淮河中,涌出无数口吐浓烟,拖着长辫的鸡首蛇妖;有些蛇妖甚至还由别的蛇妖驮着,手持土烟枪,惬意地吞云吐雾。

蛇妖们狂笑着,无数翻涌的滑腻、带有花纹的蛇身扭动着,就像沸腾的花色海洋,涌向由于恐惧抱在一起的少年和女孩。我一声怒吼,拔出腰间的宝剑,冲向两个孩子。蛇妖们放声奸笑,我一剑斩下去,它们就像潮水一般退去,碰不到它们一分。我气急了,将宝剑向它们丢去,蛇妖们避开后,全都向我口吐浓烟,熏得我晕头转向。接着那群蛇妖抓住两个放声大哭的孩子,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把男孩抢过抱在怀里,又想拉走那个女孩。

我失手了,哭喊的女孩被蛇妖们狂笑着拖进了河中。但我看清了女孩的长相,那是蛾儿。

我急忙低头看向怀中的男孩。

他长着和我一样的脸。

我被惊醒了,鸟鸣,花地,淡香,长河,浓烟,长辫蛇妖和孩子们的哭声都急速退去,只剩下一点点繁花的碎影在我眼前轻柔地闪烁。 

……

……

等我收拾好进入书房,时间已经是上午了。

我平复了下被昨夜梦境而被扰乱的心境。接着我为查找“黄神”这一别称的出处,翻开了从天王府带回来的“劝世良言”,结果在劝世良言”的第一页上,却赫然写着十六个大字: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我愣了下,汉时黄巾军的口号,怎么会出现在宣传基督教的《劝世良言》上?我翻开下一页,开头写道,本书名为《太平要术》,系道教中传达天命的重要谶书,亦可称本书为《太平妖术》,至于缘由,读到最后,读书人自可知晓。

而《太平要术》又名《太平经》、《太平清领书》,是道经“三洞四辅”之一,其书我在年轻时,于《道藏辑要》中阅读了部分。《太平要术》和天教、基督教本没有半分关系,只是《太平要术》也是劝解世人修道修身,进而表达愿人人平等升仙,人人成就太平世界的思想。书中的人人财物共有、人人平均的核心思想,与我天国、天教思想也大为接近。

我仔细观察了下书的封皮,便明白,这应该是挂羊头卖狗肉,书籍表面是用于宣传基督教教义,实际上内在刊印的应该就是“太平要术”,不知是为何,印书的人要这样做?

下一页的内容又让我大皱眉头,此书开头先写,汉朝灵帝时,巨鹿人张角,从南华老仙处得《太平要术》,领悟黄神真意,自创太平道,黄神赐其称号“天公将军”,张角便以黄符水去病救人,教化民众,领他们参拜“黄神”。最后张角引领教徒们在甲子年起义,头扎黄巾,以表对黄神崇敬。

这就是诡异的地方了,《太平要术》在张角起事前早就著成,而且其作者是黄老道道人于吉,这本“太平要术”中,居然记下了张角得到此书起事后的情况,又写是“南华老仙”赠予张角的。若此书是后人改撰,为什么又要写张角一事?

而天王手记中,又一口咬死此书为“劝世良言”,甚至还跑到广州去寻找《劝世良言》真正的作者梁发,这明显是矛盾的,更何况当时的梁发,也在被清兵追捕,又怎么可能去报官,要衙役捉拿天王?按理说,天王也是很有学识的,不可能分不清基督教和太平道的关系,他也没有理由在手记中乱写才是——除非,是他有意写错?

 

书中之后说,张角年轻时,由于连年的饥荒、匪变与瘟疫,乡内十室九空,面对当时的惨状,张角便于山中采药,渴望医救同乡。结果张角在山中遇见了一个碧眼童颜,手执藜杖的老人。他要张角随自己入洞。在山洞中,老人给了张角三卷天书,说:“此名《太平要术》,汝得之,当代天宣化,普救世人;若萌异心,必获恶报。”最后张角问及老者姓名,老者便说:“吾乃南华老仙也。”说完就化为清风飞出洞外。张角便带着《太平要术》回到家中。

张角当夜就发了异梦,在梦中,他带着满背篓的金色药草,欢喜地回到乡中,但他却惊恐万分地发现,乡亲们都变为了一群可怖的蛇头蛇怪,狂笑着向他扑来。张角转身就逃,他逃了许久,但蛇怪们仍然穷追不舍。最后张角逃到一处巨大如海的紫湖边后,被蛇怪们团团围住。张角走投无路时,有一金发黄袍的老者,骑着一匹长相怪异,生有翅膀的骏马,挥舞着紫色的宝剑,冲破烈日,自天而降。老者挥手斩妖,很快蛇怪们就被杀光了。

张角跪地拜伏不止,老者翻身下马,对张角说,自己名为黄神,正是自己开天辟地,创造出了人类。无数年前,黄神和一众敌对神祗大战,战败后,就被囚于天上的昴宿之中,成为了昴日星君——昴日鸡。平时黄神沉睡于昴宿上的“哈唎湖”中,只有在二十八日一轮的昴宿值日当夜,需月黯星稀,昴宿升到紫微之位时,昴宿增九才能践冲帝星。彼时月星隐曜,昴星盈天,紫气东来,黄神分身便可降世。

千年之前,也正是在这种时候,黄神才遣黄帝、老子下凡教化凡人,而之后的代表黄帝、老子思想的黄老道兴盛,就是黄神思想复兴的体现。但如今汉廷残虐,百姓死相枕藉,黄神便再次派下了天公将军张角,要他推翻汉室,创立数千年前,黄帝时期的太平盛世。到时候,世无饥寒,国无病灾,人人平等幸福,这便是“致太平”之道。而今张角得到《太平要术》的启蒙,已经觉醒,黄神便要张角速速传教立国。

之后,黄神将那匹奇异的骏马,以及一个刻有怪异鸡头,通体紫色的哨子交给了张角,并告诉他,《太平妖术》,可让凡人化为蛇妖,而只有紫鸡哨才可以降伏蛇妖们,以供张角驱使。

而那匹骏马,名为“拜阿吉”,其本可任意穿梭于星月之间,故又称星骏。但如今它“浑天宫”有损,只能在甲子之年,人世新的一个轮回之际,需张角布下黄印法阵,以紫鸡哨引领星骏,才能骑上它面见黄神真身。

黄神最后说,张角只有在等到完成黄神的天命,即创立太平之世的任务后,才能得到一名为“天公将军印”的金印。蛇妖、星骏、紫鸡哨、印记以及一种靠蜂蜜、麻黄、姜黄等材料酿制的黄蛇酒,只有这几样东西集齐,张角才能顺利升天。而黄神同样要求,张角救世期间,不得有任何异心,否则恶报会让他人死身灭。

之后的内容,就是张角创立太平道,以符水聚人心,最后在汉灵帝光和七年起义,由于其年为甲子年,故黄巾军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张角聚兵数十万,一时所向披靡。时人更称张角会使妖法:“风雷大作,黑气从天而降,中似有无限人马杀来”,于是人皆称张角年轻所得,为“太平妖术”。

结果令人没想到的是,张角在起义数月后,居然就暴病身亡。当时军中相传,是黄巾军开始败退时,天公将军张角急火攻心,竟然不顾当时黄神的警告,在没有金印的情况下,请求黄神降世给予指示,结果遭到黄神诛罚身死,黄巾起义也就在数月内被镇压了。

读到这里我已经确定,此书绝不是真实的《太平要术》。原书我在年轻时早有读过,史蒂文斯恐怕就是用此书诳骗了天王陛下。甚至还为烘托出他们邪异信仰的正统,居然还搬出黄帝,老子——如此邪书,用“太平妖术”,来称呼,确实更加妥当。

接着,我尝试在别的书籍中寻找黄神的身影。天王规定,天国以内一应书籍,除天王颁发的《太平天日》中划定的太平官书,以及被天王删改的圣经《旧约》、基督耶苏的《新约》,其余的都要被焚毁。甚至天王嫡子,幼天王洪天贵福都不得阅读“禁书”。天国上下,精神匮乏,军民们除了天王与天父之外,不知其他。现在整个天国,只有我和天王有权阅读“禁书”了。

……

……

我很快就在后汉高诱批注的《淮南子·览冥训》中,见到了黄神一词:“黄帝之神,伤道之衰,故啸吟而长叹也。”黄神因黄帝之道衰落而长叹,这和天教教义中,天父信仰衰落,世人不识皇上帝相合。

而天王也曾作天教《三字经》,曰:“中国初,帝眷顾。盘古下……敬上帝,最殷勤……自宋徽,到于今,七百年,陷溺深。讲上帝,人不识。”说是到了赵宋之后,天父信仰便失传,人皆不识上帝,这又和《太平经》自宋代之后不为人提及不谋而合。同样的,黄神传《太平要术》于张角,天父传《劝世良言》于天王,都相信张角、天王会清肃妖风,涤荡天下,传黄神圣意、天父福音于万民之中,如此这般,也甚有深意。

我估计,这本《太平妖术》里的张角,恐怕和天王一样,患上了癔症,还信以为真。天国内,除了我与天王,几乎都是大字不认的民众和土王爷。十数年来,被裹挟到天国的平民,甚至只知天王,连真正的天父是什么都不清楚。我在香港见识过真实的基督教,也知道以前真正的洪秀全是什么样的,所以我对天王没有那些人的愚昧敬畏之心。而天王虽然考过功名,四书五经、八股制艺都比我烂熟,但论起各种国外的见识知识,都远不及我,甚至部分洋文、相当的基督教、外邦知识都是我教授他的。所以真论客观清醒,恐怕整个天国只有我一人。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就在书房门口响了起来。

我赶紧收起书本,打开房门,是信、勇二王。二人进来行完礼后,对我说道,他们派去探查的人,不仅昨夜就找到了地洞的入口,而且发觉今天的防守入口的,人数不仅稀少而且看起来十分松懈。

居然这么凑巧?我眯着眼打量着他二人,这两个只知敛财的王爷居然一下低下了头去。我在书房里走了两转,看了眼书房内的西洋钟,现在已经黄昏,再不到一个时辰天就会完全暗下去,我就对二王说:“我和你俩一起回你们的王府。”

二王神情明显紧张了起来,但他们又确实十分茫然,我就冷笑了一下,说道:“过去催你俩快点准备,你,和你,和我一起下洞。”

二王的眼睛蓦地瞪大,接着两人扑通一声就跪拜了下去。我斥道:“不要给我行这么大的礼!今天谁不下去,天王晚上就抄谁的家!”

两人跪趴在地上,听到这句话后,身躯都明显震了一下。两人再趴着对望了一眼,只能把额头顶在地上,不发出声音,算是默认了。

在我的要求下,信王和勇王只能各自带四个最得力的护卫,我身边已经没有几个能信任、能独自下洞,完成我托付的任务的人了,所以只能我亲自下洞。而为了防止二王在地洞里对我下手,我要求他俩也必须和我一起去,事后我真出了事他们也无法推脱。我出王府时,也当着二王的面,和几个最信任的下人交代了我的行踪。二王都是贪生怕死之人,而天王一旦知道有人私藏粮食,甚至可能杀害干王,那不论那人是谁,下场都会极为惨烈。

……

……

几个护卫人手一把云中雪,而加上我和二王,我们一共十一人,就配了十六把火帽手铳,光是我身上就带着两把。队伍里甚至还带有四把保养极好的西洋棕贝丝枪,红粉铅弹都带得满满的。而我又另带上了天王的两册书本、一块西洋怀表、一杆圭笔和一瓶黑墨。

时值夏日,我和二王只戴了顶凉帽,马褂外面套了层长袖薄褂。侍卫们更只是头扎黄巾,只穿一件露肩短马褂——除了一个人。

勇王带出来的一人,居然一袭黄袍,头部更是用几层头巾包裹后,还用白纱如同面具一般盖在脸上,浑身上下一丁点肉都没露出来。我看了勇王一眼,勇王赶紧说,此人年轻时是挖矿的资深地工,战时被火烧得浑身没有一块好地,出活出力他可能不行,但进了地洞,该怎么走还需要他的帮助。

这人也确实佝偻着个身子,和我们三个王爷一样,不提任何包裹,就揣着手前行,但他的身形,却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我们一行人在夜色的掩映下,进入了明故宫的废墟。天京防卫圈已经被缩小到了旧城门处,东北太平门方向,有炮火声不时地传来。

我抬头观察夜空,天上果然是月色昏暗,星星也极为稀疏。

今日是天历太平天国甲子十四年的四月十八,胃宿值日。若胃宿四星明亮,则为大吉之日,必然五谷登丰,仓足廪实。

我摸了摸饿到发痛的肚子,不由得苦笑,果然是胃宿昏暗,口多食寡。

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一处废弃的园林中。果不其然,有三个士兵打着火把,围坐在一座偌大的,已经崩塌掉的假山前聊着什么。

我们这里几个护卫潜了过去,不一会儿,就有人过来通知我们可以过去了。

三个守夜的士兵的尸首,正在被被扒下衣物。看着三个死人饥黄的面孔和如柴一般的身躯,我微微有些歉意,抬头向东北方向望去,天京城外不远处的紫金山上,火光通明。整个紫金山已经被清军攻下了,成为了一座巨大的军营,如阴影中的巨兽般,压抑在天国每个人的心头。

等到三具尸体被丢进了远处隐蔽的草丛中,我们一行中留下三人,换上守夜三个士兵的衣服,在这儿冒充那三个士兵,顺便帮我们望风。信王表示,他的人已经摸清楚了,不会有人来交班,留三人在这里也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于是,在黄袍人的带领下,我们找到了假山中的地穴入口,总共八人便走了进去。

我最后回头望了眼夜空,月暗星稀,胃宿不明。明日就是昴宿值日了,一到明日子时,星月交替,若昴宿明亮,则是大凶之日,必有灾殃。

“愿主保佑。”我望着夜空,在心中默念道。

……

……

可以看出,这个地洞存在了逾百年,只是在最近十年左右,进行了人为的开拓和加固,变得更加宽广了。明故宫作为明朝前数十年的皇宫,底下的地道必定极多,而这个地洞,恐怕就掩藏了明初风云变幻的几十年中,无数的秘辛。再到几百年后的今日,天国最隐晦的秘密,同样也被掩盖在这地底的绵延长蛇之中。

开始,地洞只有一条道,黄袍人仍走在我们面前,整个岩石地洞几乎没有坡度,走了大概三刻,洞穴中开始出现分岔,黄袍人也只是单纯地拿出一本小册子,翻看两下就带我们进入一条岔道,没有想象中多么引人注目的表现。在火光的跳动中,我们在这平平无奇的地洞中前行着。气氛沉闷,信勇二王走在我后面,不时互相使着眼色。

黄袍人在前面领着,侍卫们用炭笔做着路标,我们就在迷宫一般的地洞中弯折回旋。由于今天我又是什么都没吃,几个时辰下来,饥饿和倦意像泥沼一样拖拽着我的脚步。再看周围的侍卫,明显他们的主子也对他们不甚好好,怕是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加上背着十人左右的装备,全都气喘吁吁。信勇二王体虚,也走不动路了。于是我下令休息,众人如释重负,或坐或卧,二王又下令,四个侍卫两两一组交替看守情况。

我脱下薄褂盖在身上,就地躺在侍卫们背来的薄棉絮上,几个火把插在石缝中,跳动着火焰。我侧过身面对石壁,不想就这么沉沉地睡去。前天、昨天的梦境让我心怀忧虑,蛾儿那哭喊的面容不时在我眼前出现,现在举国上下,这样惨烈的事情只怕时刻上演着。

我接着开始回想,今天读到的《太平妖术》。现在细细想起,我天教与天国的天兵天将,确实和太平道、以及黄巾军有着不少相似之处。天教与太平道对人人平等的太平之世的渴望,对世无灾祸饥寒的追求,甚至具体到大众朴素地希望土地、财帛、粮食的平均分配都如出一辙。

而黄巾军内,上至天公将军张角,下至教徒,都头缚黄巾。到我天国,却是等级森严,人人不许留辫,披散长发,“大馆扎黄包巾”,“无官之人红色仅准红色包头”,只有高级官职才能头包黄巾。

这就是令我心痛的地方,天国自开始起,就划分了绝对的上下森严的等级制度,下级奴婢仆从更是命贱如蝼蚁。天王早已忘了他,追求世人皆平等幸福的愿望。可能只有当时年轻的洪秀全,心中还存着这种愿景。

不如毁灭吧。我甚至这样想道。

……

……

周围逐渐响起了鼾声。我闭着眼思索着,侧躺在棉絮上,就这么大概过了两刻钟。

突然,我听到有人蹑着脚走向我,在我身后轻声呼喊“干王爷?”,听声音是勇王,我就继续假睡。

勇王等了一小会儿,居然俯下身来,想把什么东西放到盖在我身上的薄褂里。

就算现在又累又饿,我还是快速地抓住勇王的手腕,瞪眼轻声问他:“干什么?”

勇王吓得一哆嗦,又赶紧堆出他招牌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把手上的东西捧到我的面前,说道:

“干王爷……您看,我找到了这个。”

我坐起拿过那块黄色的金印,倒吸一口凉气……是天王金印!

天王印有三,分别是两枚玉玺和一枚金印。其中金印最为特殊,上面没有刻字,只有着刻有三条腕足般的扭曲的线条,环绕着中心一点的印记。这天王金印作为天王的象征,视之如视天王本人,相当于传国玉玺。翻看了下,我确定了这是真品,勇王是在哪里得到这个的?

前后只有两个侍卫远远地在站岗,其他人也不敢打扰我休息,离我不算近,也全都眯睡了过去。我死死地盯着勇王,要他给个交代。这东西举世只有一个,这天王金印只能是从天王那里得到的。

勇王本来半跪着面对坐在地上的我,现在都快双膝跪下了,哆嗦着说:“我……我也不知道,刚才在石缝里看见的啊。”

我冷冷地对勇王说:“既然你捡到天王印,直接和我说好了,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地塞到我的褂衣里?你想干嘛?”

勇王这人十分好猜,脸上比较容易透露出真实感想,也绝对不是装的,做了几十年的亲戚,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勇王嘴唇蠕动了下,但我俩的声音已经有点大了,所有人都是浅睡,他们都被我们吵醒,望了过来。勇王脸色又是一变,赶紧把我抓着天王金印的手压到我的胸前,不让别人看到,又低声对我说:“……干王爷,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现在请您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一会儿找到机会……我会告诉您的。”说罢他行了一礼,假装轻松地走开了。

这明显是演给周围的人看的。

我急速张望周围几人,所有侍卫看我望过去后,都低头以示尊敬,只有信王好似心里有鬼,生怕和我进行眼神接触,赶紧低头;而刚醒来的黄袍人则不理会周围,赶紧隔着衣袍摸了摸身上,确认什么后,又如释重负地轻微地点了下头。

这些细节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队伍开始动身了,遥遥望着领头的黄袍人,开始思索刚才的情况。

为什么勇王会选择将得到的天王金印偷偷放到我身上?他当时又是害怕被谁看见?信王和黄袍人的行为又代表了什么?

信勇二王现在绝没那个胆子加害于我——除非有着一个能量巨大的人给予了他们首肯。

而天国中,只有一人有那种遮天的威权。

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我仔细观察着黄袍人,他有意佝偻的身影我越发看着熟悉,直到信王点头哈腰地向他走去,开口问黄袍人后面的路程还有多少时,黄袍人回答说,不远了,后面也没有岔路了。

黄袍人那里飘来的声音让我皱起了眉头。我对这声音居然有些熟悉,这人的官话明显带有粤地的口音,它唤醒了我深处掩藏的记忆,但我又捉磨不住那种感觉。

 

过了许久,在我们进入又一条岔道后,一侧石壁上居然出现了雕刻,我大感兴趣,上去研究了下。地洞通风,空气十分清新,所以长年的雕刻一般也会有所残损。而这些雕刻,基本完好,应该是在十年内才完成的。

这儿雕刻的,全是同样的一只妖怪,人首蛇身,但准确来说,那已经不是人首了,它的面貌像是人类的头骨发生畸变,向着鸡头一样的东西发展,把五官拉扯到扭曲又恶心。这个头部的嘴唇鼻子,从脸颊骨上突出,形成了类似鸡喙一般的东西,整个脸部被夸张地拉长,有两个正常人脸的大小。蛇妖侧对着我们,我们只能看到蛇妖的侧面,它两条细长干瘪的手臂向着洞穴深处伸出,巨大爪子上锐利的尖端,透露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可以看出这个蛇妖长发披散,赤身裸体,自腹部开始就生出蛇鳞。蛇怪腹部上到脖颈以下,是人形的,胸部平坦,看起来像是男性人身。但观察“鸡喙”,蛇怪面部又像是是只母鸡。

可以看出雕刻的匠人手法不算出众,这只蛇妖被表现得比较简陋,但就算这样,我仍对这只怪诞离奇,又恐怖可憎妖怪产生几乎本能的厌恶,但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我去看其他人的神态,他们的面色却毫无变化。

我心道奇怪,又远远望去,接下来的石壁上全是这样的蛇妖,没有任何不同,我也不再去看这么一只恐怖的妖怪,下令队伍继续前进。

走了没多久,就在我再次瞥到这些蛇妖雕塑时,发现了些许不同。

我发现从一处雕刻开始,蛇妖的头部开始朝着石壁外转了一点,原来盯着它前方的诡异鸡眼,也开始往我们身上瞟了过来。

我立时打了个寒噤,急忙回头去看之前的雕刻,发现还是原来的样子。说明是雕刻者有心在一段距离后,新雕刻出开始转头的蛇妖的。

这种雕刻粗糙的蛇妖,不怀好意的一只眼睛就像把我锁死了一样盯着,让我感觉浑身上下有无数滑腻的毒蛇扭曲缠绕一般。

我要队伍加快脚步前进。

不一会儿,我们又发现,雕刻里的蛇妖头偏过来地更多了,另一只眼睛快要从侧脑那边盯了过来。最要命的是,这只鸡头蛇妖的鸡眼逐渐眯了起来,而它那扭曲的鸡喙,居然咧了起来,好似在阴侧侧地对着我笑。

在火把明暗不定的火光中,雕刻上面的影子隐隐绰绰地闪动着,光暗不明中,我看着这只蛇妖,感觉特别反胃。

队伍继续前进,又很快地,我看到,这个蛇妖已经把头完全地面对我们了,它的两只爪子也在向我们移动过来,不知是要指向我们,还是想要探出石壁触碰我们。这样的一只只雕刻出来的蛇妖,居然让我从心底深处生出了不尽的恐惧,我泵动的心脏中,像有无数小蛇在阴笑着梭动。它们爬出了我的心脏,钻进了我的血管,一条条争先恐后地向我的头部涌去,等它们在我的脑中扭动着交媾,产完卵后,它们马上就会从我的口鼻耳眼中尖笑着钻出来……

我“哇”地一声,吐出了大量酸水,由于吐无可吐,我的胃部痉挛到抽搐,想拼命挤出一点点东西供我呕出去。

侍卫急忙将水壶递给我。信王下令全员休整,侍卫们扶着我坐到一旁的角落,留下了一人守着我。

我歇息了会儿,喉咙间就像有着细小的鳞片一般吐不干净,我知道那是心理作用,又灌了几口白水下去。

越想我心中越怀疑,又想起昨日在天朝宫殿那陌生天王的异样,由于我有意跑到在队伍最后面休息,于是我便要求守着我的护卫,到我后面几丈去殿后。接着我就取出那本《太平妖术》,开始阅读起来。

书接上面张角身死兵败后,讲述的却不是相关历史了,而是在介绍星骏“拜阿吉”。

星骏“拜阿吉”,本是黄神仆从,于上古时期,往返于天界凡间,传递黄神圣意。上古就出现的“天使”这称呼,就是最初用于形容拜阿吉的。

拜阿吉亦有时会驮负那些有着巨大福缘之人,去昴宿面见黄神真身。期间,还需此人自备黄蛇酒饮下,以免此人于星月间奔驰时,肉眼凡胎耐不住天界的凌凌罡风,而身死魂灭。而由于拜阿吉速度甚于光照,所以可能会穿梭到别的时间,让被背负之人看到过去、未来的景象,而这些景象的少部分碎片,甚至会让此人升天之前就能在日常中一窥,颇有些冥冥命运注定之感。被驮负之人无法干预看到的景象,而由于酒意的昏醉,此人还会看见些,其深处意识幻想出的东西。

世人都说牛生有四胃,都算做一脏,麻雀都是五脏俱全,但拜阿吉却有着六脏六腑,其多一脏名为“浑天宫”。正是靠这浑天宫,拜阿吉不仅飞跃时速度骇人,而且还可以让它在多如泥沙的星宿间,找到黄神所在的昴宿的真正位置。

所以拜阿吉有万万之多,全都会飞回黄神麾下,但单独有一星骏,古时不知为何伤了浑天宫,只能滞留凡间,千万年后为张角所得。

再说张角开始还想依靠《太平妖术》中的秘法,组建蛇妖大军攻打汉廷,但由于蛇妖只吸人脑髓,但又食量巨大,“日啖数人”。要供养大量的蛇妖,就需要每日供给数倍于蛇妖的活人,所以张角这才放弃。

最后张角鬼迷心窍,在甲子年求黄神分身下界,结果由于张角没有完成天命而未得到金印,黄神分身下界后,怒斥张角萌发异心,活该“变妖”,便将张角化为了鸡首蛇妖。最后黄神要拜阿吉继续留守于凡间,说千百年后,自会又有缘人,召唤自己的分身,到时候黄神会亲自吹响紫鸡哨,引领拜阿吉回归昴宿。

再接下来的内容,和宗教祭祀和医理有关,我耐着性子看下去,才发觉这《太平妖术》之后的内容,居然是教导人用法阵引导黄神降僮,附着于活人身上,将人变为鸡首蛇妖。

黄神降僮附身于活人,现场必须留有一人身佩黄印,主持念咒。然后将预备变为蛇妖的活人祭品就留在“法阵”周围,黄神降世时他们必然会变妖。黄神每次会在降僮后,选择一新变的蛇妖,用喉咙而非鸡喙吐出谶言,念诵赞美黄神的真言,给拜阿吉指天上昴宿的方位。最后,黄神会亲奏哨曲,抚慰拜阿吉的思乡之情。没有这哨曲给它下令回归星海,拜阿吉也不会私自离开凡界。

书中接下来就是活人变化蛇妖的过程了。光是读那简略的文字,就让我感觉恐怖妖异之极。最后书中说蛇妖性狡诈嗜血,擅于隐蔽,速度极快。以折磨活人为趣,以吸食死人脑髓为生,它们喜撕下活人头颅戏耍,再开颅吸髓。其虽然有鸡喙一般的嘴部,但那只是用于进食、发出母鸡一般的叫声。真正的发音交流是用喉上的气孔进行的,它们也最爱用喉咙发出狂声尖笑。同时也只有紫鸡哨,才能降伏甚至控制它们。

我翻到这本书前面所写的,说本书可称“太平妖术”,我现在深以为然。引领黄神降僮,化人为妖,确实是一种变妖的邪术。只是这书里的内容实在是太过荒诞离奇,我只把它当作表达这异教思想的传说记录而已。

趁着众人还在休息,我赶紧拿出笔墨,翻开了天王的手记。

接着天王说完这地洞入口在明故宫内后,天王记录,他在天国定都天京三年后,即太平天国丙辰六年,得到了星骏拜阿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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