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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标题：天下大同 人间无讼

　　我亲爱的哥哥蒋勇于6月22日下午骤然离世，年仅五十岁。数十年的过往点滴，这些天不断涌上心头。哥哥生于71年4月1日，大我三岁半。70年安江发洪水，奶奶梦见大水推着一个木盆，里面襁褓包着一个男婴，71年哥哥降生，家里人因此都笑称哥哥是大水送来的孩子。哥哥从小体弱多病，念初中时有一次流鼻血死活止不住，险些丧命；高考前体检又发现有风湿性心脏病休学一年，几经周折，隔年以全地区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法大，但心脏的问题从此一直是压在他自己和家人心头的一块巨石。哥哥天资聪颖，从小就表现出过人的能力。我记得小时候厂区逢年过节举办游园娱乐活动，常有猜迷一项，一根长绳上挂满了写有谜面的彩纸，哥哥通常只需扫一眼，就喊到，“啊我知道了”，踮起脚来把纸条摘下拿给工作人员说出谜底，反应速度让大人们也瞠目结舌。哥哥的作文一流，经常得奖，他小学写的日记我研究生毕业以后拜读依然叹为观止，可惜这些日记本搬家时不慎丢失了，我知道后惋惜不已。哥哥的学习成绩一贯优秀，但并不是一个书呆子。

　　他心地善良，热情大方，喜欢交际，一对小酒窝和有灵气的眼睛又平添几分亲和力，自然是学生会主席和班长的不二之选，师生关系、同学关系都格外融洽，家里他的同学们往来络绎不绝，一直延续到工作后很多年。考入法大后，哥哥积极参与校园活动和社会实践，大四即开始跟随田文昌老师到全国各地去办案，还和田老师合作发表了论文。大学毕业后哥哥进入最高法院行政庭，因为是小年轻，工作主要是内勤，并不直接从事行政审判工作，但他从不抱怨，依然笔耕不辍，和朋友合作撰写了一本行政法专著，编辑了十几种案例适用书籍，提升了自己的研究和组织能力。当时最高法院的工资很低，宿舍是法院旁边十几平的小平房，撰文编书也是哥哥改善生活的需要。六年后，哥哥从最高法院辞职下海，从此开始了律师生涯。

　　关于哥哥的律师生涯所取得的成就以及开创的互联网法律事业，有很多律师朋友的回忆文章以及媒体报道归纳总结很到位了，我不再赘述也不做过多评论，仅就我亲身经历或耳闻的事情回顾下哥哥的品性。

　　一、哥哥从最高法院辞职，让许多亲朋非常吃惊，放弃最高法院这个金字招牌需要很大的决心，我想这跟他爱冒险爱折腾的性格有关。哥哥读小学时爸爸常带哥哥出门旅游，游遍了北京、上海、青岛、南京、杭州等地，增长了见识，开阔了眼界，对今后性格的养成有莫大的帮助。节假日外出旅游，有的人喜欢猫在一处不动，哥哥则喜欢自驾四处游走且行程安排特满，有时我劝他平时工作很累了，休假就别到处跑了，他却说休假了就是要多走走多看看，自驾更加自由方便。有一次哥哥带着家人自驾游，误入一条死路需要调头返回，山路狭窄险峻，他让家人都下车，半边车轮悬在深沟上，惊险万分地把车调了个头，家人看着心惊肉跳，他就是这么敢于冒险。按部就班、四平八稳，从入职就看到了退休的模样，从来不是哥哥的志向，不断看到新的变化、新的风景才是。

　　二、离开法院后，哥哥短暂在两家律所工作过，2002年创办了北京天同所。我至今保留了天同杂志的创刊号，有次搬家我翻到这本杂志拍了张照片给哥哥发去，哥哥笑道可能他们所自己都没有了，嘱咐我要把这本杂志好好保留。从体制内下海做律师，虽然市场竞争激烈，但对于有一定能力和案源的人来说，带几个人的团队，赚个比原来体制内丰厚得多的体面收入并不是件特难的事，但要真正做到出类拔萃、与众不同、受人尊重则犹如攀登珠峰，没几把刷子不可能做到。哥哥做律师从一开始就瞄准高端民商事诉讼的专业路线，抵住诱惑不盲目扩充业务线，坚定地走特色化发展道路，把争议解决服务做到极致，最大程度让客户满意，从而在业界形成了良好的口碑。有些官司虽然客户赢了，但客户在法律风险管理上存在漏洞，哥哥都中肯地给出律师建议，帮助客户及时查漏补缺。时刻站在客户利益角度想问题出实招的态度为哥哥赢得了更多的业务和客户，甚至有些诉讼的对手方客户见识到天同所的专业性和服务能力，转而聘请天同所为法律顾问。为了做好每一个案件代理，哥哥都拼尽全力。天同所创设初期，有一年底哥哥和爸爸吃饭，哥哥突然哭了，爸爸忙问出了什么事，哥哥说今年代理的案件有一个输了，没能实现100%的胜率，感到自责对不起客户。由于出色的管理，2014年天同所还成为首批入选哈佛商学院管理案例的三家中国律所之一。稀松平常、普普通通从来不是哥哥的追求，做到极致专业、完美完胜才是。

　　三、如果问天同所超高的人气来自哪里，答案是来自于创新、分享、特色。天同所总结多年累积的民商事诉讼成功经验，提炼为诉讼可视化、模拟法庭、大数据案例分析，通过天同开放日、巡回演讲等形式，无私地将这些看家本领与同行分享交流，体现了全国律师一家人，天下大同、人间无讼的胸怀和理念，赢得了律师同行的普遍尊敬，也赢来了不少合作与共赢。无讼则志在搭建全国律师都能受益的合作平台，同样受到了律师同行的欢迎。为了在初创的“天同诉讼圈”微信公众号上做一些创新，哥哥从2014年5月开始，每周五做一期演讲，命名为《每周蒋讲》，总共坚持了132周，其后集结分四册出版，分别为《律所的管理》、《律师的成长》、《法律服务的未来》和《变革的逻辑》四个主题，谈青年律师成长之道，言律所管理高效之径，析法律服务创新之路，探变革时代进取之法，把自己的心得体会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与同行分享交流，特别适合青年律师和初创律所参考借鉴。此外，天同所精心打磨的天同码、天同十八部案例汇编，成为了很多律所和法官办案的必备法律工具书，也是一项功德无量的公益事业。在律所品牌文化打造上，哥哥也是用心打磨，北京总部天安门东侧的四合院、上海分所兴国宾馆内的老洋楼、其他分所的本地化特色，从选址、装修、家具、陈设无一不浸透了哥嫂的心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北京所和上海分所是中国最美的律所之一。他还注重法律文献文物的收集，在总部和各地分所展示，传播法律历史文明。他嘱咐我帮他收集这方面的资料，并开玩笑说要委任我当法律文献博物馆馆长。此外，天同所食堂做的“只见牛肉不见面”的天同牛肉面广受来参观交流的律所朋友的好评。因为天同所的业务特色和文化底蕴，天同所还承担了不少外事接待任务，哥哥为外宾充分展示了中国律所的风采，也为促进中外司法文化交流作出了贡献。正是因为有创新让人耳目一新，有分享朋友遍天下，后续的合作与共赢才接踵而至、水到渠成。墨守成规、自私保守从来不是哥哥的打法，开拓创新、分享共赢才是。

　　四、经过十余年的奋斗，哥哥创立的天同所跻身于争议解决领域最优秀的律所行列，他本人也屡获该领域最佳律师的殊荣，天同所的品牌声誉、社会地位、人均创收均达巅峰。当然，成就的取得也是无数操劳辛苦换来的，哥哥才三十岁就是花白头发，四十岁已是满头白发。但凡事业有成、实现财务自由的人，功成身退、玩乐享受，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何况满身疲惫亟待休整。十年前哥哥的中学班主任见到他的工作状态就直言不讳地告诫他，你应该退休了，也可以退休了，该有的都有了，到了需要好好休息的阶段。哥哥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球不奢华，唯一的爱好就是工作。他就像一把绷紧的弹簧，时刻逼迫自己走出舒适区，不断进发新的力量，把天同所带入高峰后他又有了新目标新理想--开拓互联网法律、人工智能法律，他胸怀改变律师传统业务模式，甚至改变整个律师行业的梦想又再度出发。见好就收、告老还乡不是哥哥想要的生活，不断挑战自我、持续战斗才是。

　　五、2014年哥哥转战新的事业，创立无讼，进军互联网法律，时值双创、互联网+热火朝天，无讼开局顺利，但也绝非易事。哥哥为了推广无讼和天同，在一年多的时间内利用每一个周末飞遍大江南北为各地律师演讲，一日两地、一日三城是家常便饭。为给律师朋友奉上真正的精神大餐，他精心准备、精益求精，常常修改演讲 PPT 至凌晨，每晚只休息二到三个小时。通过讲课，哥哥结识了一大批律师同行，他笑称自己可能是全国认识律师最多的人，他的微信好友中有多达五万以上的律师！然而由于法律、司法本身的特点和性质，互联网、人工智能在法律领域的应用相较于其他领域，想取得实质性的突破实在是太难了，可以说哥哥走的是条最艰难的创业路，再加上2018年互联网+热潮的消退，无讼的发展也遇到了瓶颈，业务模式行不行，产品有没有前景，都成为疑问，核心人员也在流失，那段时间哥哥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为了展示与员工同甘共苦，他出差只住二三百块的酒店，还亲自打电话进行陌生推广。经过不断摸索，无讼及时调整了思路和重点，重新又走上了新的发展阶段。去年疫情期间，无讼为了帮助法律人在线学习，开启了直播风暴，邀请十几位名师大咖授课，并将直播收入八十余万余全部捐献给抗疫所需，每一场直播哥哥都不惧疫情亲自到场监制，取得了很好的社会效果，也为无讼实现新的飞跃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畏难退缩、认怂认输不是哥哥的性格，知难而进、永不言败才是。

　　哥哥在家乡小有名气，从小就是小辈们的榜样，对我的影响更是巨大。我们兄弟俩长相上一个像妈一个像爸，性格则正好相反，哥哥外向进取，能言善辩，我是内向散淡，不善辞令，而且我们俩名字一个单名通俗，一个复名生僻，不知道的外人很难猜出我们是亲兄弟。每次哥哥介绍我时生怕别人不相信，总是说，这是我弟弟，亲的。而我，在家乡在哥哥的朋友们那里，只有一个称呼：蒋勇的弟弟。

　　哥哥对我有救命之恩。五岁那年，爸爸带我们去沅江游泳，我四仰八叉扒在一个大游泳圈上划向了江中间，一不小心从游泳圈中滑落水中，我拼命扑腾，在水中沉浮，命悬一线。爸爸陪哥哥在岸边玩耍，恰巧这时哥哥抓到了一只螃蟹要给我看，问道弟弟在哪里？爸爸这才看到游泳圈上已经没人，赶紧跳入江中把我救起，如果再晚十几秒，我就没有后面这几十年了。

　　在学业上哥哥一直都是我的领路人。初三上学期我踢球断了大腿，停学养伤一个学期，家里人担心我跟不上学业，要我留级一年或者考个技校，我一听就哭了，哥哥替我说话，弟弟一定要读高中考大学，他考上高中没问题。哥哥说话有份量，我就驻着拐杖去中考顺利上了高中。大学我念的是师范大学，我对当老师没兴趣但也不逃避，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哥哥这时候已经法律本科毕业参加工作两年了，他就鼓励我报考法律研究生，还说要考就考最好的大学，我就鼓起勇气准备报考北大国际法专业，哥哥帮我寄来了几十本参考书和各种考研资料，还让我参加北京的考研辅导班，引荐北大的老师。经过艰苦的准备，我终于实现了梦想，哥哥也特别高兴。从95年开始，我读大学和读研究生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哥哥供我的，他刚参加工作不久，工资只有千余块。研究生毕业找工作面试时，我第一次穿上皮鞋和西装，都是哥哥送我的。我的第一份工作内部环境不好，想要跳槽，正好有国家机关招聘，他又鼓励我报考，从而又进入了另一个专业领域。可以说，如果没有哥哥的引路，我就不会到北京念书、工作，并走上法律职业的道路，人生的轨迹会完全不同。我毕业参加工作后，哥哥的事业正处于从起步到加速发展阶段，我们两口子因为没房子住，前后在哥哥家蹭住了两年多，这两年多时间里，哥哥业务繁忙早出晚归，虽然住在一起，但一周也难得见上几面。06年北京房价开始飙升，我们准备买个二手房，但手里的钱远远不够，我们厚着脸皮跟哥哥说借钱买房，哥哥毫不犹豫就把大部分购房款给了我们，让我们有了安家之地。

　　这些年哥哥一年比一年忙，我们住的离得又远，我们也不愿多打扰哥哥，17年我们搬到上海生活后，见面就更少了，哥哥到上海出差抽空来家里看过几次，但每次都很匆忙。这时候哥哥在网上曝光的频率增加了，我们主要通过天同和无讼的公众号以及哥哥的朋友圈来了解哥哥的动态和行踪。但这一切于2020年12月22日发生了卡顿，并在今年6月22日突然划上了句号。

　　哥哥骤然离世的当天下午，似乎冥冥中有预感，我脑海里突然想起一首熟悉的老旋律，但想不起这首歌曲的名字，我花了半个小时不断搜索，终于找到了，是张德兰《追风少年》专辑中的《春光美》，歌里唱到，“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顶，露出春的生机。我们的故事，说着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心里。”我听了好几遍，刚听完，电话打来，无限悲凉的一句“你哥走了”，寒彻心骨，永生难忘。我永远失去了哥哥，哥哥的一切成了回忆。我多想回到四十年前，那时我们一起去钓鱼，一起套知了，一起写作业，一起在纱帐中捉蚊子，一起躺在夏夜的凉床上看流星，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只有童稚的欢乐和少年的幻想。

　　如今，哥哥与我们永别了，这些年他为家庭、为事业、为理想燃尽了心血，他太累了。

　　冥冥中似有安排，哥哥从昌平开启了法治梦想，在昌平告别了法律生涯，最终又在昌平的群山环抱中得以安息。他短暂的一生化成了一道光，在天边闪闪发亮。哥哥，我永远想念你，来世我们还是亲兄弟！

责任编辑：张亚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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