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大观 胸中丘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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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大观 胸中丘壑

2024-07-09 12:21|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中国古代园林蕴含着我们先民们的独特智慧。根据大量的古代文献和地下考古证实,早在遥远的“上古”时代,我们的先民们便出于“敬神”、“娱神”的需要,开始采土筑台,挖塘为池,植林木花草、围禽兽于囿,名之曰“灵台”、“灵沼”、“灵囿”、“苑林”。这些粗犷的、原始性的园林出现在上古的土地上。如今这些原始的园林虽然早已在风吹雨打中化为陈迹,但它们确实存在过的历史,却仍然是可信的。

当历史的华轮行进到秦汉之际,中国园林真正开始了自己的文化历程,它的功能从单纯的敬天娱神逐渐转向了人间,有了“娱人”的意义。秦朝阿房宫三百里,除宫殿建筑之外,更多的是与宫殿相匹配的上林苑一样的园林。汉胜于秦,梁孝王营造兔园(又称东园或梁园),史有明文。汉武帝除扩充秦时的上林苑,还营建了方圆540里的甘泉苑。从此以至终清一代,历朝历代的帝王们群相仿效。天下稍定,他们便忙不迭地大搞形象工程,扩宫造园,企求收天地无尽之景于一园之内、一堂之上,借此以彰显四海升平景象。

据记载,汉代袁广汉开风气之先,在洛阳北邙山上筑园。到了魏晋南北朝,随着士大夫崇玄学尚清谈,再兼以佛教传入几达昌盛,礼佛养性,虽居闹市,犹念山林。在隐逸文化盛行之背景下,于是出现石崇的金谷园,继其之后的唐代有宋之问的兰田别墅,李德裕的平泉别墅,王维的辋川别业……宋元明清私家园林已遍布大江南北。例如,北京有勺园、漫园,扬州有西圃、荣园、康山草堂、休园、乔园、贺园、卞园……杭州有小有天园,苏州有拙政园、网师园、留园……私家园林蔚然成风。

园林作为一种独特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结合体,它的存在与发展必然引起思想敏锐、观察入微的古代文学艺术家们的注意和沉思。翻开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文学典籍,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从宋元话本到传奇散曲,从短篇文言到明清长篇白话小说,古典名园佳构无不成为歌咏或描绘的对象。例如《诗经·大雅·灵台》云:

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

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麂鹿攸优。

麂鹿濯濯,白鸟翯翯。王在灵沼,於牣鱼躍。

如前所述,诗中的“灵台”、“灵沼”、“灵囿”均为“上古”时代的园林。又例如,历代游记文学中也多有记录园林佳什。宋人李格非《洛阳名园记》,记载了洛阳城内外各大名园,述其历史变迁、景物形胜、亭榭布置及花木种类等等。明人刘侗、于奕正合撰《帝京景物略》在述所见北京城郊景物中多记有园林。清初人李渔为清代著名造园家,他不仅自造半亩园、伊园、芥子园,而且在其《闲情偶寄》的“居室部”中对园林建筑发表了许多精辟见解。

但是,由于体裁的限制,不论是诗歌词赋,还是传奇戏曲,对园林艺术的吟咏、描绘都是极为有限的、零碎的,无法象长篇白话小说那样大篇幅、大容量地展开描写。《金瓶梅》虽有诲淫恶名,但其在描写园林方面却有开创之功。小说从第16回开始写西门庆家“盖花园”,到第17回因出了事把“花园工程止住”。到了第19回写道:“约有半年光景,装修油漆完备”。于是由吴月娘牵头,偕同李娇儿、香玉楼、孙雪娥、潘金莲、大姐等人游园,但见:

开了新花园门,闲中游赏玩看,里面花木庭台一望无际,端的好花园。……正面丈五高,周围二十板;当先一座门楼,四下几多台榭。假山真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巍而不峻谓之榭。论四时赏玩各有去处:春赏燕游堂,松柏争鲜;夏赏临馆,荷莲斗彩;秋赏叠翠楼,黄菊迎霜;冬赏藏春阁,白梅积雪。刚见那娇花笼浅径,嫩柳拂雕栏;弄风杨柳纵娥眉,带雨海棠陔嫩脸。……

文字虽美,却太长,无法照录。正如文末所云:“端的四时有不缷(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观之不足,看之有余。”

《西游记》写园林由于题材上的原因,没有《金瓶梅》一书中写得详尽细腻,但在第94回内写到了“四僧乐御花园”的情节。小说中写道:

径铺彩石,槛凿雕栏。径铺彩石,径边石畔长奇葩;槛凿雕栏,槛外栏中生异卉。夭桃迷翡翠,嫩柳闪黄鹂。步觉幽香来袖满,行沾清味上衣多。凤台龙沼,竹阁松轩。凤台之上,吹萧引凤来仪;龙沼之间,养鱼化龙去……一处处红透胭脂润,一丛丛芳浓锦绣围。更喜东风回暖日,满园娇媚逞光辉。

接下去是写园中屏上“四景诗”与唐僧(长老)临园乘兴挥毫所和的四首“四景诗”。

入清之后,先于《红楼梦》诞生的两部长篇白话小说是李绿园的《歧路灯》、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这两部小说中都写到了私家园林,虽然篇幅极为有限,却说明作者已经注意到变换空间对发展小说故事情节与塑造人物等方面的作用。例如,《歧路灯》第1回里写到谭孝移堂后有一座园子,正房是“碧草轩”,园内设有厢房、厨房、茶社、药栏,以及园丁们的住宅,可谓“功能齐全”。据小说中交待,这座园子不算小,“约有四五亩大”,也该称得上是座“较大”的园林了。《儒林外史》主要是一群知识分子,大多是一副穷酸相,能有三间茅草房栖身也就不错了。不过小说中还是写到一些园林,如南京徐九公的瞻园,就出现在第53回里。此外,第15回还写到伍相国家的后花园,“园里有五间大楼,四面窗子望江望湖”的,那规模也当会有“四五亩”大了。

除了上举明清两代四部长篇小说之外,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文康的《儿女英雄传》等小说中也曾写到各式各样、大小不等的私家园子。因篇幅原因,不便烦引。仅就以上所引的四部小说中的园林描写的情形看,我们是可以得到下面三点印象。

(1)古代小说中多元空间描写早在《红楼梦》诞生以前,就已经为小说作家们所注意,已在他们创作的小说中有了试验,有了体现。特别是《金瓶梅》中的造园描写影响是极为深远,后来曹雪芹写作《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极有可能爱到《金瓶梅》中西门庆家“盖大花园”的启示。

(2)从目的性上来研究,古代小说中所描写的园林,一般是显示造园者或拥有园子者家庭富贵。因而园林的功能比较单一,即仅供观赏游乐,达到享受的目的。作者写此类园只是为了一个人物活动的空间,并没有什么“深意存焉”。

(3)有一些早期文言短篇小说中写到园林,大多是随文而出,随事命名,点到为止,既不是为创造空间,也不是为塑造人物形象。这样的“园林”名字在小说中实际上是可有可无,无足轻重。

从前面所作的三点归纳可以看出这样一个发展脉络:即明清之前的古代小说对古典园林艺术中的空间思维效应有明显的忽视倾向,使小说的空间结构比较单调、死板,缺少引人入胜的佳境艺趣。造成这种“忽视”倾向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我以为主要是明代以前的小说多是短篇,题材又多是传奇故事或才子佳人故事。所以小说作者把主要的视点一是集中在小说情节的编织和推进上;二是将描写的重心放在人物性格及其命运结局方面。毫无疑问,这种创作方法使小说的叙事模式比往昔的小说前进了一大步。但是,过于“偏重于情节无构成的完整性、人物性格运动与情节延伸的同步及其因果性”,很容易导致对“小说形象因素组合的空间效应和结构”的“忽视”。

明清是中国古代小说创作进入成熟期益达到高峰。作家在从中国传统诗词曲赋绘画(特别是文人画)、宗教(特别是佛教)戏曲(特别是元曲)等姊妹艺术中吸取了大量的艺术精华的同时,也吸收了园林艺术中的空间效应和结构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三部长篇小说中由于题材上的原因,虽然没有花费大量的笔墨去描写园林风光,但他们在创作中却充分地表现了小说思维的空间效应。当小说题材远离帝王将相、神仙魔怪和绿林英雄而转入表现世情百态的时候,那些慧命奇才的作家们不仅从园林艺术中得到某些“思维”上的启迪,而且现实生活中的园林也给他们的创作提供了活生生的“样板”。《金瓶梅》中的园林描写虽然还没有真正地打开中国古代小说创作与园林艺术相融会的经脉,它却使后世的作家们看到了园林艺术将成为古代小说一个重要组成元素。从这个意义说,没有《金瓶梅》中的造园,也就没有《红楼梦》里的大观园的完美与超越。

吴士余在《园林文化与小说思维空间效应》一文中,对园林文化与中国古代小说创作思维之间的关系,作了详细地、理论式的阐释。他在文章中说道:

明清时期,小说家从园林文化中接纳了创造艺术空间的思维意识,激活了审美主体思维的空间效应,逐步形成了小说形象组合的多元空间存在形态。于是,中国小说的结构美被凸现出来,小说叙事模式也由此而趋于完善和定型。

我非常赞同以上的论断。我认为将中国古代小说叙事模式达到“完善”和“定型”的人,就是曹雪芹与他的《红楼梦》!

二、大观园的景象曹雪芹的造园思想

《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是一种空间的艺术描写,或者说是一个主观化了、艺术化了的空间。它与客观的自然界和现实生活中所看到的园林并不完全一样或相似。客观自然界具有广阔性、生动性、丰富性,而作为小说中的园林大观园则具有更高度的概括性、更理想性、更富有诗情画意般的情趣。这正是小说中的大观园之所以比自然风景更能打动读者心弦和引人不倦,值得玩味之处。

曹雪芹到底不愧为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和小说家,他要“令人换新眼目”,所以大观园虽是纸上园林,还是要用他的生花妙笔写得比真的更真,更美,更富有情趣。因此,他在大观园相地择址、画样、引水、置象布局、功能设备各个方面都是仔细推敲,细致入微,滴水不漏。在造园的方面,他都遵循着中国古代园林艺术结构原理来精雕细镂。例如,造园之前首先“相地”选址。所谓“相地”,就是看地形。因为在造园传统中,地形和空间处理,一是要求利用自然景观,二是通过艺术的再创造,以取得形神兼备的意境,达到“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效果。曹雪芹在《红楼梦》第16回里就着意写出“相地”、“画样”、“引水”等情节,这是真正造园家所应该具备的知识和素养。小说借贾蓉之口转告王熙凤说:

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起,转至此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新别院。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

这段话中“相地”为第一,实际上是中国把传统阴阳五行引入了造园。这是符合明人计成《园冶》一书“相地”为第一篇的“规矩”。正如早期抄本庚辰本在“转至北边”句下有夹批“简净之至,园墓乃一部之主,必当如此写清”。在上引文字同回稍后还有一段文字又加补描:

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察度办理人丁。

选址、缮画(设计图)之后,自然安排工匠和预备工料。小说继续写道:

自此后,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人拆宁国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又可以连属。会芳园本是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须再引。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有限。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一一筹画起造。

尽管这段文字略长了些,但由此可见曹雪芹在大观园起造上的精心设计,读其文字有种身临现场之感受。对于一些不太懂园林“风水学”和建筑学的人来看,似乎过于琐细,但略知一二者就会明白这些叙述文字是绝不可少的。例如,园林的好坏优劣,一个重要的因素是水,水是园林的命脉。在这段文字中特别指出水源是利用会芳园“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甲戌本在“引来一股活水”句下批道:“园中诸景最要紧是水,亦必写明方妙。”尤其是“活水”二字妙极。古人诗云“惟有源头活水来”,即有“活水”必有源头,有了源头,活水自然来。倘若是一潭死水,何以有流水之声,何以有水中植物溢出的芳香?只有水才能构成小桥流水,鱼翔浅底诸景,只有水才能映出远山近柳,形成一道道靓丽的风景线。而“活水”是流动的,波光粼粼,流水淙淙,更能给人以听觉、嗅觉、视觉上的艺术享受。又如,小说中写道:“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一一筹画起造。”所谓“老明公”,用今天的名词就是“施工总监理”,至少也相当一个“教授级工程师”。如果能称得起“山子野者”,当是一位很有名气的造园大师了。不管怎样,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那就是一项造园工程必须有一个既熟悉图纸又懂得施工程序的专门家不可。同回小说中写道:

贾政不惯于俗务.……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看望看望,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

所谓“制度”就是监管按图施工,不能随意更改或达不到要求。曹雪芹的智慧之处就是从小细节处着眼,做到一丝不漏,连园林专门家也要翘起大拇指说:“非雪芹想不出,非雪芹不能写!”从表现面上看,选址、引水、画样、督造,似乎有些琐细,但细究其意则非常重要,即所谓“基不稳房不牢”是也。一般读者喜欢大观园中一幕一幕的儿女故事,常常忽略这故事发生的环境(空间)的意义。特别是那些看似细微末节的“点睛”之笔,潜心琢磨作者的良苦用心,这方是会读。

曹雪芹似乎猜到了读者急欲参观大观园,感觉它美丽的风光。于是在小说第17回开头聊聊几笔交待过秦钟的丧事之后,笔锋一转写道:

又不知历几何时,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

大观园造好了,于是就有了贾政率领从清客、宝玉一干人游园的活动。贾政说“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也就是说先行到大门外,然后开园门向里看,政老可谓深得看园三昧。何以如此说呢?这是因为园林艺术有其自身的特点:它的基本单位是景象,由景象构成园林的诸成分的内在结构,是园林存在的方式。因此,可以说园林艺术思想与实用内容,都是通过景象来表达的。作为园林基本单位的景象各具特色,但又是有机地组织在一起,在层次和景深的处理上重在合理相宜。贾政从园门外向里看,“只见迎面一带翠幛挡在前面”,“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立即给游者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感觉。接下道“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马上又给人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一疑一喜,既写出了园林艺术的奥妙,又写出游人领略奥妙的新奇感受来。作者之所以如此,除给人以神秘、惊喜之外,更重要的是通过正门入园,又由小径出山,给人一种“曲径通幽”的意外感受。当贾政等“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的那一刻,心头豁然开朗,猛然间领受到“小自然”“大世界”的无限风光!小说作者安排贾政从正门进,还有一个目的是让他首先领略一下园子的层次和景深,对园子整体有一个概括性的印象。然后游人沿着“非行车辇”的僻路前行,出“翠幛”是“沁芳亭”;出亭过池是“有凤来仪”(潇湘馆);前面“青山斜阻”只好“转过山怀”来到稻香村;向前又遇山坡,转过山坡是蓼汀花溆;又穿山过桥来到蘅芜院;出蘅芜院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的大观楼、玉石牌坊。“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下面数处“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于是众人来至“沁芳闸”(沁芳桥),过桥(闸)前行“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终于来到了怡红院;从怡红院出去过青溪又有山阻路,由山脚边忽一转又回到了园门前。至此众人已绕园走了一周,体现中国人追求“圆”的心理。

贾政为何入正门而不走正路呢?因为正路是“省亲”大道,任何人都不能抢先走过的,否则是犯忌讳的。到第18回元春省亲入园时方从大道入殿。小说中写她游园时道:

元妃等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有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已而至正殿。

显然,元妃游园的路线与贾政游园路线方向恰好相反。如果说贾政游园是下马观花的话,那是由于“省亲”时间有限,元妃则是走马观花,或曰跑马观花而已。尽管如此,作者的“皴染”法仍然起到了让读者加深对园内景观认识的目的。

透过贾政、元妃一行人的游园,我们终于对大观园的景象结构有了一个概括的了解,即大观园是由自然景观和人工景观两部分有机组成的。在自然景观方面,人们看到不仅有地表形势中的堆山叠石理水等自然景观型式,而且还浏览到花草树木等体现自然生态环境的造园手段。在人工景观方面,我们既看到路径、场院、篱垣、棚架、桥闸、步石等等,又观赏了园中的亭、阁、楼、台、廊、榭等代表性的建筑物。二者搜神夺巧的结合,达到天人合一,实现中国人传统的“中和”思想,使“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臻于美境、化境。

中国古代园林的妙处是在落实互映、大小对比、高下相称,以达到疏密得宜、曲折尽致、眼前有景的境界,曹雪芹抓住了造园的三要素(即花木池鱼、屋宇、叠石)来布局,使大观园每一景象都变幻无尽。园内有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稻香村……庭院深深,但各个庭院的布置又是各具独特风格的一园,即所谓的园中有园,景外有景。这一方面是曹雪芹胸中智慧的展露,另一方面还要看到大观园是作为贾府的“省亲别院”而出现在小说中,并不是曹雪芹为自己造园子。因此我们不能认为大观园的一切景象都是曹雪芹思想的完善体现,二者之间有一致性,又有明显的差距,例如,第19回贾政率众人游园时,贾宝玉就乘机对稻香村的景象提出了强烈批评。小说中写道:

说着,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喜欢。……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

在宝玉的眼中,这样造园实际上违背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之意。接下去,宝玉解释道:

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邻,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曹雪芹在此处借贾宝玉之口批评稻香村的“穿凿扭捏”一段话,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表面看是就事论事,实际上他认为整个大观园各个景象虽然符合造园结构原理,但是由于“人力穿凿扭捏而成”故“似非大观”。在这里可以肯定曹雪芹造园的基本思想首先是“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其次,他特别强调“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用白话来解释这两句话,就是要因地制宜,方不会过于“穿凿扭捏”。他借古人“天然图画”四字来表达自己真实的审美理想,为了实现这个理想,曹雪芹特别注意利用自然形态来表现园林景象的形式美。读者应该注意:“似非大观”四个字,绝非泛泛之语。这四个字从曹雪芹的笔下流出,否定的不仅仅是元妃所题“芳园应锡大观名”,他的笔锋实际上已经指向了小说之外……

三、大观园的景象导引与意境创造

《红楼梦》第17回写贾政决定率众清客与宝玉游园,贾政等刚至园门前,看完翠幛之后,便道:“我们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说毕,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口。在第18回元妃游园时又写道:“元妃等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加园门前。”两处文字中都提到了“引导”或“导引”二字,很容易被读者忽略过去。

所谓“导引”或“引导”,是“景象导引”的略称。园林艺术专家认为:“一座园林创作,关键在于导引的处理。导引是个抽象的概念,它与具体的景象要素融汇一气而体园林思想与实用的全部内容。”因此,导引在游园过程中起到“剪辑”师的作用。

其一,

“导引决定诸景象空间关系,组织景观的更替变化,规定景观展示的程序、显现的方位、隐显的久暂以及观赏距离……所谓‘曲径通幽’,所谓‘峰回路转’,所谓‘开门见山’,所谓‘豁然开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等园林艺术效果,都是依赖导引而形成的。”

其二,导引“对于游者具有指点途径的意义。”在一座园林中,不论是自然的景观,还是人工建成的景观,都是某一种物质的“堆砌”,如果没有导引的指点,则难以体现景象的观赏价值和园林整体的美妙奇幻的变化。因此:

“认识中国古典园林,关键在于认识其导引,只有了解导引的性质、机理,才能真正明了景象要素的构成。”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建园,又写游园,都注意到园林与人,与情之间的自然和谐,不仅见之于景象设置,也见之于景象的功能及其内部的装饰、点染之中。同时对人的直接参与组织效应也考虑进去,这些手法体现了设计者的一种人文关怀。作者在小说中强调“导引”二字,目的明显是让静止的景象通过导引这一活跃因素的参与,产生布局上的序列感,从而使园中一花一石都充满生机,令人产生不断变换的韵味。给人一种“景有尽而意无穷”的情调。

贾珍的导引使游人从园正门出发沿着园子一侧僻路游行一周,一路上虽然没有导引者的讲解,但却通过每一位游赏者眼睛和内心的感受,将园中的意境描绘出来。

“完美的园林艺术作品中,包含着思想情趣与景象的统一,景象与园居方式的统一,这种统一所产生的效果,才是园林艺术的最高境界,这就是我们称之为园林意境的东西。”

那么,大观园的意境又是如何通过景象来表现的呢?我想归纳起来至少有以下几个主要手法是值得重视的。

(1)突出景象自然,创造自然之景。中国古代园林艺术特别注意追求垒山叠石,植树造林,挖渠引泉,造出“自然生态”的大环境,模拟自然生态可以让人有一种回忆大自然的心理感受。大观园建造之前,除了东边原有的会芳园之外,小说中无一字一句说明荣宁二府后面有青山池塘(可行船)。园成以后,则是青山隐隐,绿水悠悠,树木葱荣,掩映有致,给人一派自然风光的意境。

(2)重人讲情,造出景内有景又造出景外之景。大观园是元妃省亲的别院,所以楼、亭、殿、阁、桥、坊、庭院建筑必须符合规制,又要错落有致,铺排有序,大观园内的人工建筑,充分利用地势,达到前后高低,左邻右舍,互相映衬,又各自一体。以功能而论这些人工建筑,不仅作为景观可供游人观览,而且还可以用于居住起居,将观赏与实用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使整个园子关上大门就成为一个独立的世界。

(3)点染奇花异草,造象外之象。今人有云:“观赏植物是构成园林的重要因素,是组成园景的重要题材。”凡是读过《红楼梦》的人都会记得大观园内的植物品种数量超乎想象。怡红院的海棠芭蕉,潇湘馆内千竿绿竹,栊翠庵的红梅……都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贾家的花木棚架令人咋舌,诸如荼蘪架、木香棚、牡丹亭、芍药圃、蔷薇院、芭蕉坞、蓼汀花溆、红香圃、暖香坞、葡萄架、芦雪亭、荇叶渚、紫菱洲、藕香榭……,此外还有许多奇花异草布置在各个庭院中。例如,贾政等人来到蘅芜院所见“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下面是贾宝玉介绍这些异草的名目,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蘅芜院建筑的花团锦簇,身临其境,如入香香国,令人倍感情趣无穷。

(4)题匾额对联,造出“诗情画意“之境。《红楼梦》第17回回目上联是“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第18回回目下联是“天伦乐宝玉呈才藻”。目的说白了就是给园内各个重要景点取个高雅的名字,利用文学艺术的“移情”作用来增添园林的“书卷气”,提高其格调,突出主题。这样做的效果是一方面将诗情画意融入园林中,开掘景象的意境,另一方面“画龙点睛”可以启迪游者的情思,并使具体景象产生深广的幽美境界。这样,园中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蕴含着不尽的情意,自然就将景象提升到“精神”的高度。

围绕着大观园内主要建筑和景点题匾额事,在贾政心目中是非常重大的事,甚至关乎到园子的成败。第17回贾珍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之后,立即提出“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

贾政听了,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沉廖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

当贾政拟请贾雨村代拟的时候,众清客拍马屁,说“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

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

显然贾政有自知之明,不敢胡乱了事。到了第18回贾政面见元妃之时,又一次启道:

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别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具进益了。”

果然,元妃游园时,“亲搦湘管,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按其书云:

“顾思思义”(扁额)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旷典,九州万国被思荣。”

(此一匾一联书于正殿)

“大观园”(园之名)

“有凤来仪”(赐名曰“潇湘馆”)

“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即题名曰怡红院)

“蘅芷清芬”(赐名“蘅芜苑”)

“杏帘在望”(赐名曰“浣葛山庄”)

正楼曰“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阁”,西面斜楼曰“含芳阁”……

于是先题一绝云: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下面是宝玉与姊妹们大呈才藻,题匾赋诗,深得元妃佳许,无须烦引。

《红楼梦》中少男少女们所写的匾额、咏诗,虽有优劣高下之分,但都是为了“颂圣”,有些“应景”的味道,如果仔细考量,大多数诗的内容还是帖近所咏的景象,八九不离十的。本文的目的是谈园林艺术与题匾额、诗文之间的关系,非关评诗,故不作枝蔓矣。试想,如果将贾宝玉与钗黛三春之诗文与传统的书法、雕刻融为一体化,并把后来奉元妃之命都搬进园中来住:宝玉住进怡红院,黛玉住进潇湘馆,宝钗住进蘅苑……联系在一起看,那么园中的自然景象就必然进一步人格化、情理化、形象化。从造园艺术角度看,这些题咏就不仅是纯“标识”的附属部件,而是开拓了更为深刻的意境——诗情画意般的美感!

四、大观园的“原型”与清乾隆的造园之盛

阅读和研究《红楼梦》的人,大都想问一问,大观园究竟有没有原型?如果真的有,那“原型”是在南方还是北方?不论在南还是在北,能否指证是哪座园子?倘若说没有原型,能不能说出一个让人多少信服的理由?面对这一连串的问号,学者们都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掌握的材料,来试作回答。因此那答案难免是百花齐放,千奇百怪,令人眼花缭乱,而无所适从。

我的看法简单明了:大观园有“原型”。但这个原型一是既有古又有今(即曹雪芹生活的时代),二是既有南也有北;三是既有书中的园林也有书外的园林;四是既有耳闻的部分,又有亲历的体验;五是既有皇家园林的影子,也有私家园林的借鉴。这里我们需要解决一种误读:小说中的“原型”只能是一个。事实上文学艺术作品中的“原型”可以是一个,也可以是多个,只要这个“型”真实存在,都可以成为构成“原型”的要素。因此我认为大观园的原型不是某一个单一体园林的移置或摹绘,它是古今南北、皇家私宅园林精萃的综合加工和提纯,提纯出来的“原型”呈分子结构状态,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有“像”的成份,又都不“像”。这个时候,它已经是园林艺术的升华而凝成的艺术园林。出于这一基本的认识,我是反对大观园完全“虚构”的说法。

文学人类学认为,世界上任何一门艺术研究都必须纳入到一种社会空间和文化空间去考察。《红楼梦》中大观园研究之所以百结难解,溜入猜谜式的泥淖之中,除了文本上的解读不同之外,主要原因是人们自觉地或不自觉地脱离了小说的“社会空间”和“文化空间”。曹雪芹的生活年代是18世纪中叶,确切一点说是1715年(清康熙五十四年)至1762年(清乾隆二十七年)之间。即使我们同意雍正二年(1724)出生,死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那还是在18世纪中叶,社会空间和文化空间仍然是相同的。这正是中国多元化文化互相碰撞、互相激扬走向相互吸纳、相互融通,并达到高度发达和臻于完美的成熟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曹雪芹的家世和个人的经历使他不仅可以阅读到有关中国园林的典籍——例如明人计成的《园冶》、清初李渔的《闲情偶记》,而且他有得天独厚的机遇可以遍览江南水乡私家园林的小巧典雅,也可以饱览京华皇家园林的宏伟气派。大观园中所透露出的许多建筑风格和景象特征的信息,证明了这座“省亲别院”既有皇家园林的艺术种子,又有古往今来大江南北私家(特别是历代“文人园林”)园林艺术的阳光与雨露的滋润。

据著名清史专家藏逸先生在他的《乾隆帝及其时代》一书的第8章《北京城市建设》中报告,雍帝正逝世不久,“服丧期满”,乾隆帝就迫不急待的开始大兴土木,戴文云:

大约在乾隆三年以后,皇帝就显露出对宫殿园林的强烈爱好,北京的建设大规模展开。这年,乾隆从大内移居圆明园,经常驻跸于此,开始扩建圆明园,主要是在雍正御园基础上,向东向北,增建宫殿楼阁,所谓“恢拓营缮,宏规大起”,形成了圆明园40景,命唐岱、沈源、郎世宁等画家摹图,乾隆亲自题诗。

在圆明园扩建的同时,从乾隆七年(1742)之后又先后修治北海,增建、扩建了许多景点;十年(1745)始营建香山静宜园;十四年(1749)为迎接皇太后60寿诞,新建清漪园(即今颐和园的前身);十八年(1753)又修造玉泉山静明园和京东盘山的静密山庄。

至乾隆二十年(1755)为止,这是建筑最繁忙的时期,北京西北郊区三山五园(畅春园、圆明园、万寿山清漪园、玉泉山静明园、香山静宜园)的格局基本定。

戴先生提供给我们的这组数字,一是年代,从乾隆三年到乾隆二十年,总共17年时间;二是告诉我们在短短的17年间乾隆帝下令新建、改建、扩建的大规模的皇家园林是“三山五园”,其它的工程(例如承德避暑山庄扩建工程)还不计算在内。我相信戴先生的报告是真实而可信的。

众所周知,曹雪芹大约于乾隆八九年间移居西郊著书黄叶村,大约从乾隆九年(1744)开始“披阅增删”《红楼梦》稿,那么他不可能对这些近在身边的浩大园林工程的建设,采取闭目塞听,乃至一无所知。况且这些工程的建设不可能不引起当时朝野内外的议论。如果确有民间的议论,曹雪芹作为个敏锐的观察家和大智慧的作家,就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置若罔闻。以我拙笨想来,曹雪芹会在他的笔下对这一事涉全民的大事件必然有所臧否。倘真的如此,那么在《红楼梦》中大观园的营造上应当有所透露,尽管可能是十分隐晦的。

清代的造园之风并非从乾隆时代才开始。事实上从康熙末年已有动静了。圆明园初建于康熙五十四年,也就是一般认为曹雪芹出生的那一年。这个园子初赐给皇四子胤禛。雍正继位后明显加快扩建。例如,圆明园的第一期扩建工程就始于雍正三年前后,最终完成20景,雍正为之题诗命名。第二次扩建是乾隆三年才开始的,完成了40景。但早在乾隆二年(1737)已有了《圆明园全图》并“御题‘大观’二字。”根据戴先生的指示,我查阅了于敏中等编纂《日下旧闻考》,其卷80《圆明园一》里确有如下记载:

清晖阁北壁悬《圆明园全图》。乾隆二年,命画院郎世宁、唐岱、孙祐、沈原、张万邦、丁观鹏 绘。御题“大观”二字。

乾隆还特意在《圆明园后记》中对所题“大观”二字作了说明。其《记》有云:

……我皇考未就畅春园而居者,以有此圆明园也,而不 不雕。一皇祖淳朴之心。然规模之宏敞,邱壑之幽深,风土草木之清佳,高楼邃室之具备。亦可称观止。实天宝地灵之区,帝王豫游之地,无以此。……

据以上所引文字,可以同《红楼梦》中大观园营建始末,至少有以下几点可以促使人发生联想的。

(1) 圆明园原为皇子胤禛赐园,继位之后,成为雍正的“别院”。贾府原有“会芳园”在东府,元春由“宫中女史”“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将会芳园扩建成“省亲别院”——大观园。

(2) 圆明园原为雍正所题,乾隆刚刚继位不久(即乾隆二年)改题“大观”二字,并为此作了《记》说明取名“大观”的理由。《红楼梦》中的“省亲别院”名字原空,元妃来了“御题”大观园,并写七绝一首,其前二句云:

天上人间请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接着,元妃又说“今应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这究竟是纯属巧合呢,还是有某种“渊源”?

(3) 圆明园中有三处景观题名曰:“天然图画”、“杏花春馆”、“北远山村”。将此三处景象同大观园中的潇湘馆、杏花村(稻香村)对看,不难发现其中环境格局,植物配植之间的相同之处。是否这就是“借”呢?

(4) 园明园之水发源于玉泉山,至园内水势遂分,“西北高而东南低……水出苑墙经长春园出空闸,东入清河”。大观园的水系利用原会芳园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经沁芳桥(闸)流出墙外。在第17回写贾政等人出怡红院,“转过花幛,则见青溪前阻。众人诧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两园水源流向,设闸、从墙下流出,这三点如此雷同,说明似乎绝非偶然巧合。

(5) 诚如戴文指出,圆明园因系皇家园林,故园内建有寺庙以求福祈寿。大观园本是私家圆林,不仅有栊翠庵,“山下幽尼佛寺,林中藏女道丹房”。这些寺观庙宇建于园内,恐怕皆是从皇家园林格局中“拿来”的,一般私家圆林中是难于见到的。

(6) 戴文特别指出圆明园内有“昇平署”是供奉内廷的。奇怪者,大观园有一微缩的“昇平署”——梨香院,教养十二优伶,供奉贾府娱乐。

(7)曹雪芹同时代有一位著名造园大师,名叫张然。据记载这位大师父亲张琏就是清代有名的造园名家,以叠石而闻名。子继父业之后,张然在清宫中服役30余年,参加过南海瀛台,玉泉山静明园、圆明园及王公大臣们的园子都有他的足迹和心血。张家世代以造园为业,故号为“山子张”,载入《中国古代建筑辞典》中,巧的是大观园建设中有了一位“山子野”一起谋画,并兼任全部工程的“制度”。如果说,当年曹雪芹家道没落,缺少机会进入到这些皇家园林内去观光一番的话,那么在西山一带居住却极有机会就大观园的创作细节去请教同时匠人“山子张”。所谓“山子野”,即山子张的野号而已。这之间是否也有启人思考呢?

依据以上七点,再佐以传闻,我认为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写的大观园是有“原型”的,但我要强调大观园绝不可能是圆明园的翻拍或录相。曹雪芹根据小说创作的需要而对素材进行大量的“剪辑”工作——在吸收皇家园林的恢宠大度方面可能有一些,以适合元妃省亲地位身份。同时,曹雪芹也会将自己半生亲见所闻的私家园林(特别是江南园林、文人园林)中的某些景象加以运用。《红楼梦》中就此说得非常明白:

“天上人间请景备”——元春

“谁信世间有此境”——迎春

“仙境别红尘”——黛玉

“借待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黛玉

大观园是一个仙境,蕴含着世俗道教宇宙观的“人间”意念。成为上“仙境”与“人间”的结合体。所以从黛玉后一句诗意中可以看出这个人间“仙境”是从历朝历代皇家园林艺术和私家园林艺术(人间)中“借来”的,那是别人的;所以必须“借”;“添上”的是曹雪芹自己胸中想像的丘壑。似可以认为这一“借”一“添”,才是我们解读大观园“原型”的真正钥匙!

五、大观园文化意蕴的思考

在本文开头的导语中说过,“读者在喜欢它(大观园)的同时,也提出了各种各样新奇别致的问题,甚至引起广泛而有意义地讨论。”那么,读者究竟提出了哪些重要的问题呢?就我所知,大家普遍关住的问题归结起来主要是三个方面:一是曹雪芹在小说中写一个大观园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二是大观园是贾府的花园为什么只给宝玉和他的姊妹们住?这样的安排是否有“深意存焉”?三是大观园真的有“原型”吗?如果有又在哪里?这三个问题中的第三个问题在本章第四部分中已经作了阐释,表达了我个人的意见。至于是否真正解疑答惑,我只好说已尽我所能了。至于前两个问题,我自己也是在思考之中,现将自己粗见拙识说出来,以求匡正不逮。

《红楼梦》第十六回当贾琏与王熙风、赵嬷嬷谈论省亲消息的时候,王熙风问贾琏:“省亲的事竟准了不成?”赓辰抄本此句之上有署名略笏的眉批,内容是:

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事,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

这条早期批语也见于甲戌抄本第16回回前总批,文字全同。这条批语揭示了两个问题:一是贾府建大观园是为了迎接“元妃省亲”,回答了建大观园的原因;二是“大观园省亲出题,是大关键事”说明作者如此写法还有另外的创作意图,否则就体现不出“大关键事”的“关键”在哪里,也就见不到“大手笔行文之立意。”由此可见,这“关键”二字既在书里又在书外。所谓在书里,小说中确实是因为贾政接到元刀省亲恩准之后才开始筹划建园之事,并且在正月元宵节时元妃也真的“省亲”了,在新建的“省亲别院”里接见了贾府的主要成员,还举办了“笔会”,将这座园子命名“大观园”,题了匾额,留下咏诗,为园林景象增添了“诗情画意”之趣。所谓在书外,这是真正的关键所在,则要读者细细品味,入迷出悟方能明白底里。

(1)伏脉千里,“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小说第16回先告诉读者元春已由宫中“女史”身份升为了“风藻宫尚书”,虽然是官升一级(也许不止一级,无所考证),但还不够“省亲”的格,于是“加封贤德妃”,这就名正言顺符合“宫里嫔妃才人等”方可省亲的规定了。所谓“妃”不是官衔,而是皇帝的老婆了,提升了身份地位;在贾府来说,原不过皇帝下面的官员,尽管是国公门第,也不能随便迎接“省亲”。元春成了皇帝妃子则大大不同,贾家是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贾政由当朝一个“员外郎”变成了当今的“国丈”老爷。表面上看不过是“升级换代”而已,其实性质大不一样。这是曹雪芹为了完成由省亲而引出修建大观园的第一锦曩妙计。“题”出来了,“关键”又在何处,简而言之,曹雪芹就是要通过写“省亲”,建园两件泼天大事,写出贾家的“盛极”之至,写出“百是之虫,死而不僵”的贾府的回光返照。

(2)一冷一热,呼应对比。曹雪芹为了实现自己“行文立意”,在艺术结构上作了精巧的映衬处理,以收到强烈对比的艺术效果。第13回写秦可卿之死,这是丧事,也称“白事”。以此铺陈写出贾府的富贵豪奢和挥霍糜费。秦可卿丧音传出,贾宝玉不顾家人阻拦,立即趋车赴宁国府向侄媳妇吊唁。小说中写道:

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哄哄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

继而写道:

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璘 、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写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蘸。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事。

仅是这段文字中的人数共307人,时间都是49天,试问仅是这一项开销要用多少银子?如果加上买千年不坏的棺材板一千五百两银子,买一张五品龙禁尉票一千二百两银子,还有家下四百余口人丁49天的诸般用项,合算来该是多么惊人!

如果说停灵期间还是在贾府的大门里,那么出殡之日的热闹景象则是惊动朝野上下。小说中写送殡的官客中有:

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堂客算来亦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抬小轿,。连家下大小车辆,不下百余十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

按下又写道:

走不多时,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的。……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

试想,秦可卿在贾府不过是一个年青的重孙媳妇,死前在宁府未见有何德业可陈,死后公公为了丧礼上的风光买了个五品恭人的封诰,哪里能同贾敬、王熙凤、贾母等人之死相比?然而丧事却如此奢华张扬。目的也是为了详写贾家之盛。但是秦可卿的身份地位太低了,换句话说“级别”不高,况且又是丧事,再风光,那也不能与“元妃省亲”同日而语。至此,我们也就会明白“省亲”的人必须是“妃”的另一层意义了。

元春是贾府的大小姐,如今晋升为“妃”,因为非“妃”不足以显其重,非“妃”不是以显其威;进而是大观园非“妃”不能建,非“妃”不能显其奇,非“妃”不能显其奢!所谓“重”“威”者,并非是指元妃在宫中身体发福体重有所增“重”,而是一指其“妃”的地位之重要;二是“元妃省亲”关于贾府的声望之重要;三是元妃省亲威仪之重要,要当“大事”来抓。小说第18回写“恩准贾妃省亲。贾政领了此恩旨,益发昼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的。接下又道:

展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档围幙,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这段文字将“重”“威”二字凸显出来,令人望而生畏。接下来是元妃鸾舆驾临贾府场面,其重其威无法细述。不妨借明义《题红楼梦》诗来概括之。诗云:

戚仪棣棣若山河,还把风流夺绮罗。

不似小家枸束态,笑时偏少默时罗。

假如说秦可卿之丧礼风光与元妃元妃省亲重之威相比的话,前者只不过是“小家拘束态”,后者不是大家而是皇家恢宠气象。

从小说创作结构来讲,一丧一喜,一冷一热的对比,目的是要造成“一浪高过一浪”的情节发展变化的层次,并把“后浪”盛推向最高处,达到“盛极必衰”的结果。这种安排在创作上是有风险的,都是场面大,人物众,空间多的描写极易犯情节重复。头绪繁而不清,人物多而面目模糊,性格不突出等诸种毛病。但读者从这两个故事整体安排和发展结果来看,却是各自成篇,衔接自如,头头是道,环环相扣,效果极为感人,这就是凸显了故事编织之“奇”,情节安排之“奇”。

所谓“奢”,是指大观园建设之奢。第18回元妃入贾府之后,“元春入室更衣,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小说中写道:

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吧息奢华过费。

本回末,当元妃即将“回鸾”,与贾母等人告别再一次说道:

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糜费!

元妃住居深宫,皇家苑囿什么没有见过。在家中一日所见两次“叹息”,指出贾府“奢华过费”,实非泛泛之语。

《红楼梦》第53回写乌庄头进租时与贾珍贾蓉父子两个对话,谈到近年荣宁二府的花销。

贾珍道:“……比不得那府(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业。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如你们要,找谁去!”。贾蓉道:“娘娘……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

珍蓉父子的话道出了贾府的实情,也指出了“省亲”给贾府所带来的经济上的拮据乃至亏空。脂批所说的“省亲”,“大观园”是“大关键事”,这就是“大关键”!所谓“行文立意”就是写出贾府“盛”的背后是留下未来被抄的祸根。这在第13回秦可卿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中说得明明白白,可谓“千里伏线”。小说中写道:

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宴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考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

确实,“元妃省亲”,应了秦可卿说的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但结果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最终落得个“树倒猢狲散”!

(3)消解“礼制”“束缚”,回归自然王国。中国几千年历史证明,在宗法等级制度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它剥夺了人的一切“财产权”,包括人的思想。这种高度专制的制度既使人失去说话的自由,也失去不说话的自由。荣宁二府是18世纪中中国社会中的典型宗法森严世家,贾家的祠堂是这个宗法世家的一个象征,而族长是这个宗法世家的代表者。因此,在荣宁二府高墙之内就是一个封闭的独立王国。在这个大家族中,主子们可以任意妄为,鸡鸣狗盗,无法无天,但是就大多数人来说家族内的基本伦常还必须按礼制行事。这是社会的现实。曹雪芹能过荣宁二府的描写,一方面再现了这个社会的现实,写出他们的奢华糜费、腐朽不堪,不配有更好的命运。另外一方面又要为以宝黛钗等青年男女创造一个符合他们天性需要的“理想乐园”,让他们在人生中品尝另一种甘甜。于是他借省亲事创造了一个与贾府相对独立的大观园。在大观园中,贾宝玉纯真浪漫的天性(意淫),再也不受空间位序的拘谨,摆脱了礼制的种种束缚。园内的自然景色,山水树木的随情适性,给贾宝玉和他的姊妹提供了一个最佳的天性宣泄场。当然,如此一来,自然构成对礼制的消解。

小说第23回写奉元妃之命,让贾宝玉同他的姊妹搬进园子,就此在书中写道:

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的。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园因人而美丽,人因园而情真。小说接下又道:

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例也十分快乐。

那么,这个世外桃源似的世界是谁给他们的呢?是元妃。第一,如果没有“元妃省亲事”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仙境般的大观园。第二,即使贾府有了这么一个园子,也不一定让他们一群少男少女去住,元妃省亲别院非同一般私家园林,有规制上的要求,并不能随便搬去住的,但元妃想到了,下谕对内开放,让宝玉住进去。为此小说写道:

如今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歇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弟兄,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至于宝玉等人搬进大观园之后的故事,书中所写历历在目,无需烦述。只由此,回答了“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的,“关键事”。曹雪芹“行文之立意”深远,于此又一证。

(4)曲演太虚境,悟出繁华梦。庚辰抄本《红楼梦》第16回在“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句侧有批语道:“大观园缘玉兄与十二钗太虚玄(幻)境,岂(可)草率。”这是“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的又一大“关键事”,也是曹雪芹“大手笔行文立意”的最“关键”。因为在我看来,借大观园之实象演太虚幻景之虚象的目的是让贾宝玉真正正经历一次“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品尝人间百味,看见人间态之后,自觉地打破情关、迷关的樊篱,再走出“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那将是刻骨铭心的彻悟!这才是曹雪芹真正要实现的最高的美学理想,也是创造大观园的真正意图和理由。

小说第5回写贾宝玉梦游太虚境,警幻仙姑遵荣宁二公之托,利用饮馔声色规训宝玉,希望他能从痴迷中醒悟。警幻仙姑用了三步法:一是用看十二金钗判词图册,“令彼熟玩”,希望他能从红颜薄命的判词中悟到人生荣华富贵转瞬即逝,生死早已命定的道理,“结果是尚未觉悟。”二是饮千红一窟(哭)茶,万艳同杯(悲)酒,听十四支“红楼梦曲”,悟到他身边的那些姊妹们未来的命运,整个贾府最终也是“飞鸟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而,“宝玉甚无趣味,警幻因叹:“痴儿竟尚未悟!”三是授以云雨之事,这是人生大情关,大迷关。然而他竟要堕入“迷津”。此时此刻,警幻大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要紧”二字醒世语,警世语,也表明了警幻的无奈。佛云:“回头是岸”、“立地成佛”!

大观园的景象极似太虚幻幻景。故第17回贾宝玉随贾政来到大观楼前玉石牌坊前,呆住了。小说中写道:

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

哪里“见过”?太虚幻幻境故事再现!

贾宝玉在大观园中历尽悲欢离合,炎凉世态。终于从情痴走向情识,由情悟达到情绝(悬崖撒手)。第36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是宝玉开觉悟的关键一回,他通过所见,为龄官与贾蔷之间的振情振意所震动,认识到“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他“痴痴的回到怡红院中”,对袭人说出自己的心底感受:

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由开始情悟到完成情悟,是从第74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开始到第78回“痴公子杜撰芙蓉女儿诔”这段时间。因为在这期间他经历了自己手足迎春出嫁和死亡,探春的远嫁,特别是那些他曾爱护过的,喜欢接近的美丽丫擐——司棋、芳官,晴雯,四儿被逐而亡及这之前金钏之死,三姐自刎,使他感受人生的不平和不幸,感受到美丽是如此的脆弱。他有了激愤,写不了那篇惊天地、泣鬼神的诔文。那是宝玉讨伐旧制度的宣言书。不仅仅是晴霞一个人,而是愤天下所有的真女子。

宝玉由情悟到情绝是从黛玉之死开始的。他惟一心爱的女子,惟一的知已,惟一的希望,离他而去。贾宝玉第一次感受到“一贫如洗”的真正含义。然而他无路可走,只好,也只能回到大荒山青埂峰下(大自然)中去!如果说,在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是“一梦而悟”是“顿悟”,那么在大观园中的悟则是“渐悟”。这种悟是首先是因为植根在18世纪“没有自由意志”的中国农业文明的文化土壤之中。这块古老的土地经过千百年的风吹日晒土壤已经板结,刚刚萌芽的幼苗还无法破土而出。同时还必须看到,大观园是贾府的后花园,它尽管有独立的封闭的一面,但它也有依附于贾府的一面,又不可能完全封闭。大观园不仅要受到来自荣宁二府内外的各种影响的侵袭,而且也必然受到荣宁盛衰直接打击。因此宝玉的悟虽在两种环境中,却是一种力量的袭击中最终完成的。

悟,就是洞彻人生,认识自我。它是一个过程,也是一种境界。人生不能没有悟,人生必须有所悟。我们应该记住贾宝玉的悟是无可奈何的悟,结局是回到“情根”,这是一个时代的大悲剧——乍看是“欢乐颂”,实际上是“命运的交响曲”!

[附录] 大观园“原型”说论点摘要

一、随园说

1、袁枚:“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看,即余之随园也。当时红楼中有女校书某尤艳,雪芹赠云”

——《随园诗话》

清道光二年刊本卷2

2、富察·明义:“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

——《绿烟琐窗集》抄本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4月印本第105页

3、爱新觉罗·裕瑞:“闻袁简斋家隋园,前住隋家者,隋家前即曹家故址也,约在康熙年间,书中称大观园,盖假托此园耳。”

——《枣窗闲笔》抄本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4月印本第175-176页

4、胡适:“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即是他的随园。我们考随园的历史,可以信此说不是假的。”

——《红楼梦考证》(改定稿)

1921年,载《胡适文存》1集卷3

二、南北兼有说

1、胡适:“我们答案是:雪芹写的是北京,而他心里要的是金陵,金陵是事实所在,而北京只是文学的背景。”

—— 《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

载1928年3月10日《新月》创刊号

2、俞平伯:“《红楼梦》所记的事应当在北京,却参杂了许多回忆想像的成分,所以有很多江南底风光”。

——《红楼梦地点问题底商讨》

载《红楼梦研究》1952年9月出版社

3、俞平伯:“以回忆两论,可在北京,亦可能在南京。”“以理想而说,空中楼阁,立即无所谓南北。确有个影儿,……扩大了几倍……幻出一个天上人间的蜃楼乐园来。”

——《读红楼梦随笔》第6节

香港大公报1954年1-4月

三、恭王府说

1、周汝昌:“……曹雪芹的园子是有模型在胸的。”“……据目前的线索,我很疑心曹雪芹老宅就是现在的北京师范大学女生院,这所宅院的历史如下:曹家——和珅府——庆王府——恭王府——辅仁大学女部——师大女部。”

——《红楼梦新证·地点问题》

棠棣出版社1953年9月版

2、周汝昌:“我是主张,曹雪芹的荣国府大观园,有其实际地点的基本素材作为蓝本,这个地点即相当于北京什刹海(前海)稍西的恭王府。”

——《恭王府考》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6月版,第4页

3、吴柳:“我认为恭王府是大观园遗址,完全有可能。”

——《京华何处大观园》

上海《文汇报》1962年4月23号

四、什刹海说

1、谢道隆:“汊海方塘十亩宽,枯鹤瘦柳蘸波寒。落花无主燕归云,犹说荒园古大观”。下注云:“十汊海,或谓即大观园遗址,有白石大花盘尚存。”

——《红楼梦分咏题名·题词》

载邱炜

《红楼梦分咏绝句》

光绪二十六年刊本,卷首

2、芸子:“什刹海,世传为小说《红楼梦》之大观园。”

——《旧京闲话》

载陈宗蕃著:《燕都丛考》第六章

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年10月版,第399页

五、成王府说

奉宽:“故老相传……成王府园亭点缀,与《红楼梦》中大观园同,即大故学士明珠第,今醇王府。”

——《兰墅文存与石头记》

原载1931年《北大学生》第1卷第4期

六、自怡园说

周冠华:“自怡园是康熙时大学士加太子太傅明珠的别墅,在北京西直门外的西郊海甸,近玉泉山。”“上列29个证据与理由,证成大观园就是自怡园,其中大部分是以当时人看作与红楼梦互相印证,这种证据就是考证学上的内证。”

——《揭开大观园真址之谜》

载台湾《艺文志》1974年7-8月第106-107期

又载《大观园就是自怡园》一书

台湾汉文书店1974年6月印本

七、江宁积造署西花园说

1、赵冈:“康熙南巡时,数次都以曹寅的织造署为行宫,书中大观园的规模与此相当。……书中甄家一直都在南京,正暗示故事的真正地点是南京,而非北京。”

——《红楼梦考证拾遗》

看港高原出版社1963年版。

转引自宋淇著:《红楼梦识要》

中国书店2000年12月版,第36页

2、赵冈:“……大观园真址之建造是为了康熙南巡当行宫之用……”“这个南京行宫图,今尚保存,其院亭花园的规模及配置很类似书中的大观园。"

——《红楼梦新探》

香港·晨钟出版社1971年4月旧版

引文见第184-185页

八、集锦说

1,藏云:“北京园林的发达,至康熙乾隆年间而极盛。这个时期,北方苑囿系统的园林,大部分被庄园系统的因素浸润了。《红楼梦》大观园的规模就是在这个历史的根据之下而产生的,它是溶合苑囿与庄园两种系统而成的一个私家园林,“大观园绝不是一座空中楼阁,……它受当时皇家园林城内三海(中海、南海、北海),城外西部如畅春园、圆明园、长春园诸御苑的影响极大,可说就是这些皇家园林做了大观园的底本。”

——《大观园源流考》

原载1935年7月14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60期

2、冯精志:“大观园荟萃集锦雍乾名园景白,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大观园之谜》

北京燕山出版社1993年4月版,第206页

九、圆明园说

1、戴逸:“乾隆九年,圆明园最大的扩建工程完成,此时恰是曹雪芹开笔创作《红楼梦》之际。……想必给曹雪芹以启示和借鉴,使他能够为红楼诸钗安排大观园这样一个徇丽多和彩的活动的舞台。”

——《乾隆帝及其时代》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8月版,第497页

2、方金炉、王学仁:“大观园以其三里半大的气势,“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巨大规模何庞杂配置,维妙维肖地临摹着地广三千亩洋洋四十景,“移天缩地在君怀”的圆明园整体形象。”

——北京《海淀报》1995年3月6日

十、河北乐亭说

俎永湘:“红学界普遍感到,《红楼梦》中描写‘贾府’和‘大观园’笔笔有踪,一丝不乱,肯定有一个原型作依照。那么这个原型在何处呢?……经我多年考证认为,《红楼梦》小说中描写的‘贾府’,‘大观园’仿照的原型在河北乐亭县冯家哨(王氏庄园)。”

——《〈大观园〉原型在乐亭》

2000年12月6日,自印本。第1页

十一、河北任丘说

于煜:“《红楼梦》的创作历史底本,是河北省任丘市‘北随园先生’边连宝参与编修的乾隆二十七年刊本《任丘县志》。把《任丘县志·舆地》中记载的书院、书室和园亭,放归到《任丘城图》的原来位置,便可以构成一幅完整的大观园创作原型图。

——《大观园的创作原型》

载《白洋淀》文学季刊2003年第1期第72

十二、南京花塘村说

邵岭文章:“南京江宁匡陆郎乡有一个小村叫曹上村,村民大多姓曹,都奉曹雪芹为祖先。当地也曾有过四大家族,分别为曹,史,薛,王,现在仍以自己村的形式存在着,附近还有东观村和西观村,当地人相信,这里是《红楼梦》中大观园的原型。”

——《文汇报》2001年2月27日

十三、太虚幻境说

余英时:“大观园不在人间,而在天上,不是现实,而是理想,更准确的说,大观园就是太虚幻境。”“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更不是以十八世纪任何一个园林(无论在南、在北)为蓝本的。到现在为止,我们尚未找到任何一条证据,是以证明大观园是南京织造署的花园。”

——《红楼梦的两个世界》

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8年1月出版,第211页,第233页

十四、虚构说

1、二知道人:“好事者浏览名胜,每于亭台之式样,山水回环,杼轴于怀,臣有粉本矣。大观园之结构,即雪芹胸中邱壑也:壮年吞之于胸,老年吐之于笔耳。……雪芹所记大观园,恍然一五柳先生所记之桃花源也。

——原载《红楼梦说梦》

清嘉庆十七年解红轩刊本

摘引自一粟《红楼梦卷》卷三,第85-86页

2、关华山:“笔者就整体来看,已判定大观园是作者虚构的。”

——《〈红楼梦〉中的建筑研究》

台湾境与象出版社1984年5月版,第209页

3、黄葆芳:“根据虚构、在南、在北,三个论点,我同意第一个见解 ……曹雪芹不止样样当行出色,想不到还是个具有高度才能的园庭布置专家”。

——《大观园的布置》

1971年1月1日新加坡《南洋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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