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盛时期，马既被用来征战，也供富人私藏，皇室贵族都喜欢圈养几只爱马用于打猎游玩。

张萱《虢国夫人出游图》

杜甫出生在官宦世家，家里自然也是有几匹马的，杜甫从小便与马结下了不解的深情。跟盛唐咏马诗的涌现和集中一样，杜甫一生也写了不少关于马的诗。那些马在杜甫的笔下从雄壮到消瘦，从年轻到暮年，从健康到衰疾，它们既是马，也是杜甫自己的写照。

杜甫留下的1400多首诗篇中，第一首咏马诗，写的是一匹崚嶒有力，身姿不凡的大宛马。

《房兵曹胡马诗》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兵曹：即兵曹参军，唐代官名，辅佐府的长官管理军事。

胡马：古代泛称北方边地与西域的民族为胡，胡马即产于该地区的马。

大宛（yuān）：西域国名，产良马著称。

锋棱（léng）：骨头棱起，好似刀锋。形容骏马骨骼劲挺。

批：割，削。竹批：马的双耳象斜削的竹筒一样竖立着。古人认为这是千里马的标志。

无空阔：意指任何地方都能奔腾而过。

真堪：可以。托死生：把生命都交付给它。

骁（xiāo）腾：勇猛快捷。

这首诗写于741年左右，杜甫刚好30岁，而立之年，正是年轻气盛之时。他把这匹马写得如血性男儿一样骁勇豪纵，才德兼备。但与当时崇尚肥美的马不一样的是，这马瘦骨崚嶒，却清劲神气，所以杜甫又开启了一种新的审美趣味。

当然杜甫写这马，是在写他自己。

他暗说自己如这匹马一样干劲有力，骁勇善战，可横行万里。

杜甫从小便有凌云壮志，一心要走他祖上杜预杜审言的路，既能当官干大事，“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又能写文“博采世上名”。

对于这个目标，杜甫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能力，他七岁开口就能咏凤凰，这种眼界和志向不是一般人都能达到的。

杜甫也自以为在文章上的能力是足以匹配他要的岗位，所以他说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当然在那个时候，“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杜甫是不必谦虚的，他是可以狂的。

因为不仅是他自觉厉害，他结交到的牛人也都这样认为。

“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居。”

李邕是当时北海太守，号称“李北海”，文名满天下。王翰是谁呢？是那首著名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作者，盛唐有名的诗人。这么有名气的两个人居然求着和杜甫见面，争着要与他当邻居，足见当时的杜甫也是小有名气了。

所以杜甫是有资本年少轻狂的，志向远大的，而且势在必得的。

杜甫做梦也没想到，少年天才的仕途之路，才刚出门就被绊倒了。他一心想做官，而老天爷却要他做诗，他只把诗歌当成家务事，老天爷却要他为天下人做诗。

所以天降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老天爷给杜甫安排的这个心志之苦，比哑巴吃黄连还要苦。

1、两次科举不中，马失前蹄

24岁的杜甫参加了了人生第一次科举考试，然而几乎所有人都中了，而这个“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的他却落榜了。24岁之前杜甫的人生太过于舒适安逸，他的思想高，大，空而落地，不中也还算正常。

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他又骑着他的马儿东游去了：“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这时他一心寻道游玩，春天在泗水边引吭高歌，冬天在云雪岗打猎，也曾从马鞍上跳起来射下飞鸟，振臂一放箭鹙鶬便落下（qiūcāng）。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杜甫认识了人生很重要的两个朋友：李白和高适。

在东边快意地生活了八九年，35岁的杜甫又回到长安参加第二次考试，结果运气不好偏遇上了奸臣李林甫，一句“野无遗贤”打碎了他的官场梦。

02 无数封求职信都石沉大海

已经35岁的杜甫不能再逃避现实，他只能在长安等着耗着，拜访贵人，寻找机会。“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羹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就这样他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5年过去依然没有找到工作。

40岁来临，杜甫等不及了，跪献《三大礼赋》向皇帝述说他的可悲。之后他进入了等候的名单里，这一等又是4年多过去，这期间，杜甫不停地给可能帮他的人写谄媚的信，希望能通过这些人尽快获得官职任命。然而这些信件寄出去，不是被拒就是石沉大海。

最终，这艰辛的求职路，在杜甫44岁那年秋天结束了，吏部让他去当河西尉。河西尉，是一个专门对付民众的官，这对一心爱国忧民的杜甫来讲是极大的讽刺，不得已他申请更换为右府兵曹。

兵曹，这不是喂那匹大宛马的房兵曹一样的官吗？

杜甫只能无奈地笑了，顺便写了一首《官定后戏赠》聊以自遣。

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

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

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

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

不管怎样，这个喂马的官落得清闲，也够喝酒了。归隐的想法也暂时打住吧，回首这漫长的20年求职路，这也算是有了结果。

喂马图

03 无才日衰老， 不才明主弃

刚上任不久，安禄山发动了暴乱，杜甫把妻儿老小安顿在三川，只身奔赴流亡的朝廷。

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穿越战火，从叛军中逃出的杜甫终于打动了肃宗，给了他左拾遗的岗位。这一年杜甫46岁。

这是一个最接近皇帝的官位，结果杜甫太过于刚直，仅仅一个月就因为房琯的事情得罪了肃宗差点被杀。被张镐等人救下后，他又不管不顾地给皇帝上着谏书。岑参劝他少写点免得皇帝动怒，杜甫偏不听，根本不愿意停下来。

不久之后，他的好友们，高适，房琯，郑虔等人都被贬出了长安，杜甫自知很快也将轮到他了。

果然一年之后，47岁的杜甫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在华州繁琐的工作中，他看见了一匹瘦马，它瘦骨嶙峋，垂头丧气就像他自己一样，飞腾中撅腿被弃。

瘦马图

《瘦马行》

东郊瘦马使我伤：骨骼硉兀如堵墙。

绊之欲动转欹侧，此岂有意仍腾骧？

细看六印带官字，众道三军遗路傍。

皮干剥落杂泥滓，毛暗萧条连雪霜。

去岁奔波逐馀寇，骅骝不惯不得将。

士卒多骑内厩马，惆怅恐是病乘黄。

当时历块误一蹶，委弃非汝能周防。

见人惨澹若哀诉，失主错莫无晶光。

天寒远放雁为伴，日暮不收乌啄疮。

谁家且养愿终惠，更试明年春草长。

这只瘦马，当年也是一匹跟着官家东征西战纵横强健的骏马，结果因为在飞腾中偶失前蹄而被遗弃了。看它那副瘦骨嶙峋的模样，似乎只要轻轻绊一下，它就会摇晃东倒西歪。见人便凄惨的哀诉失去主人怜爱的落寞惆怅。天气寒冷却被流放在外与雁儿为伴，太阳落山夜晚漆黑一片却没有人管，只有乌鸦啄食它的病疮。

然而这马虽然身残，但志却甚坚，如果有人愿意收留豢养，明年春草又绿，再来试试看它有多剽悍。

这首诗可以说就是杜甫自己经历的真实写照。弱冠之年便游历四方，历经千辛40多岁终于能为皇帝效力了，哪知很快就因为房琯的事就被贬了，他的雄心猛气还没来得及发挥，就被抛弃了。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孟浩然这句用在杜甫身上更合适。

但杜甫还是心存幻想的，”皇上虐我千百遍，我带皇上如初恋。”他在等待重新被皇帝想起召回的那一天：皇上，如果你愿意再用我，你一定会发现我的力量仍如当年，丝毫不减。

然而，一直到老，杜甫都没有等到那个愿意再惠养他的主人，他想要的春草长最终也没有再长。

瘦马

在华州干了一年，杜甫看到了安史之乱中的满目疮痍。新婚的丈夫第二天被征兵河阳，垂暮之年的老人仍然拿起武器去前线，打仗归来的士兵再也找不到原来的家，战乱之中国家破碎，民不聊生。

当华州的百姓流离失所，杜甫这个小官也开始无事可做了。759年的仲夏之夜，杜甫考虑结束他的仕官生涯了。

立秋之后，杜甫真的辞官了。他带着未了结的心绪和对国家的忧虞来到苦寒的秦州之地。

这一年他48岁。距离他被任命为官仅仅过去了4年。

人生半百将过，杜甫的生命也走入了最后的10年，他耗尽了半生之力寻觅而来的官位，却一次次偏离了他人生的目标和方向，如此，他只能含恨离去，不甘心地漂泊在异地他乡。

秦州的秋冬，寒意刺骨，伴随杜甫多年的马也老了，病了。杜甫看着它，也看见了自己。

《病马》

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

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

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

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

风尘中的老马

马儿呀，你载我已经很久了，如今到这边塞之地，寒气也不停地侵蚀着你的关节。这些年，你跟着我风雨奔走用尽了你的力气，如今也和我一样老了病了。你的外表并无什么特别，但你一直驯良衷心。虽然你只是卑微的一匹马，但你对人类的情分却十分的深，所以我为你感动，也为你沉吟。

杜甫知道自己彻底被皇帝所遗弃了。

48岁的他已经是个迟暮老人，往日雄气早已不再，衰疾的身体也承受不了公务的疲惫，对于皇上和国家，他唯一仅有的就是那颗至死不渝的忠贞了。

带着这颗始终不变的真心，杜甫开始了人生最后十年的流浪，那匹马也被换成了一叶扁舟。

它载着诗人瘦弱轻飘的身躯，和他那浓厚沉重的爱国之心，飘荡在西南的天地之间。

在秦州，杜甫给李白写的最后一首诗中说：“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仕途不顺的他已经深深悟出了上天的旨意：创作文章最忌讳坦荡的命运，奸佞的小人最喜欢好人犯错。所以此后的十年，杜甫在漂泊的岁月里，创作了将近800首诗篇，达成了“诗是吾家事”的使命，也完成了上天锤炼他为“诗圣”的大任。

杜甫草堂内杜甫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