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派系阶层入手，浅析《红楼梦》最复杂的茉莉粉蔷薇硝玫瑰露茯苓霜事件

文｜杨培川

在《红楼梦》中，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一回，描写的事件之复杂、人物牵扯之多、涉及人物等级层次之广，堪称整本《红楼梦》之最，说是“《红楼梦》最复杂的事件”并不为过。

就在1月31日，笔者培川君便埋头重读了五十八回到六十回四回，此前已有六七遍对《红楼梦》的精读、笔记，以及大量红学专著的学习，以成此文，为大家理清这件《红楼梦》最复杂的事件。

我将从派系斗争入手，删繁就简，提纲挈领，以飨读者。

茉莉粉、蔷薇硝、玫瑰露、茯苓霜事件可以看做是《红楼梦》不同阶层人物的矛盾斗争的集中体现，可以分为以下五个阶层：

优伶阶层之中，芳官是事件的中心人物。一是蕊官给了芳官茉莉粉，芳官又给了贾环蔷薇硝，芳官还给了柳五儿玫瑰露，柳五儿又给了芳官茯苓霜。

芳官是第六十回章节名中的四样药品的经手者，她在此事件中必不可少。

二是芳官的性格、做派，对于干娘何婆子的压迫、剥削，敢于勇敢的反抗；对于赵姨娘的侮辱和殴打，敢于横冲直撞，不惧一切，这也是古代稍有文化知识的优伶阶层的常见性格和为人处世的集中体现。

婆子阶层首先围绕春燕的亲戚关系去看，便不会眼花缭乱和理不清了。

春燕是大观园怡红院的一个小丫头，地位比袭人、晴雯、麝月低，但比芳官略高。

从第五十九回春燕的叙述可知，春燕的母亲何婆子既管着她，还管着干女儿芳官的钱财和一定的人身自由。

第五十八回藕官烧纸，被一个老婆子撞见，要回奶奶们整治藕官，第五十九回春燕说了这个老婆子既是她的姨妈，也是藕官的干娘。

第五十九回接着，莺儿采花草编篮子。因为花草涉及到婆子们的利益，一个老婆子又来生事，这个老婆子是春燕的姑妈。

第六十回事件的高潮阶段，春燕姨妈、藕官干娘的老婆子的称呼出来了：夏婆子。

接着，又表明夏婆子的外孙女是在迎春房里当差的小丫头蝉姐儿。

这个亲戚关系，真是一语道破人情社会的天机！

可以说大观园中下阶层的很多事，都和春燕的亲戚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司棋扮演的并不是一个苦命丫头那么简单，在这件事中她甚至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亦是矛盾斗争之中，丫头阶层的代表人物。

这些斗争说白了其实便是为了利益。

司棋的婶婶是秦显家的，她和她婶婶都是为了能争夺到掌管厨房的利益。

此外丫头阶层还有彩云等参与。

主子以贾探春、王熙凤、贾宝玉等为代表，半个主子以平儿、赵姨娘、袭人等为代表，平儿是通房，赵姨娘是姨娘，袭人是准姨娘，她们都有半个主子的权力，但也要立半个奴才的规矩。

管事阶层的婆子们比上述的婆子阶层，地位更高一些，以林之孝家的为代表。

分清了这些层次，斗争和矛盾便能看得很明朗。

第五十九回：

宝钗春困已醒……湘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杏癍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来。

这可说是后续一系列事件的引子和源头。

然后便差莺儿去和林黛玉要，蕊官要跟着去，去了林黛玉那里得到蔷薇硝，蕊官又托春燕把蔷薇硝送给贾宝玉那里的芳官。

春燕送给芳官蔷薇硝时，正好贾环贾琮来贾宝玉这里，贾环开口要蔷薇硝，芳官不舍得把蕊官送的再送人，找自己的却发现没有了，于是麝月叫她拿别的应付就行。

所以芳官就给了贾环茉莉粉，贾环回去送给彩云，彩云说不是蔷薇硝，正合了第六十回的前半句章节名“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赵姨娘说她们骗你糊弄你，在贾环、夏婆子的连番挑唆下，赵姨娘大闹怡红院，殴打芳官，其他的几个“官”听闻，汇合在一起群殴赵姨娘。

在探春、尤氏、李纨劝说下，此事不了了之。

而厨房柳家嫂子的女儿柳五儿，因为柳嫂子对芳官晴雯等人很是讨好，芳官便投桃报李，向贾宝玉要来玫瑰露送给柳五儿，并且不止一次。

这玫瑰露是珍贵的药，柳嫂子又送给了她的内侄儿子，即是柳五儿舅舅、舅妈的儿子。

舅妈也同样投桃报李，把柳五儿舅舅在门房职位得到的茯苓霜送给柳嫂子，再回到柳五儿手中。

此处吻合了第六十回的后半句章节名“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柳嫂子、柳五儿所作所为是想让五儿进贾宝玉的怡红院做个丫头，好比职场上想升职加薪一个道理。

因此柳五儿心急之下再去把刚得到的茯苓霜给芳官，打好关系，让芳官在贾宝玉那里说话，回来路上恰好被关门巡逻的管事婆子林之孝家的逮到。

夏婆子的外孙女蝉姐儿等告状，林之孝家的说，王熙凤叫平儿去太太王夫人那里拿玫瑰露，竟然没有了。

这时的大背景是太妃死了，国丧，王夫人等都参加丧礼去了，所以丫头们闹得慌，主子阶层也知道有小偷。

刚好柳五儿玫瑰露、茯苓霜都有，于是林之孝家的就把她当替罪羊。

后来晴雯说出王夫人的玫瑰露是彩云偷给贾环的真相，经平儿秉公处理后，彩云也供认不讳，最后贾宝玉甘愿认下罪名，事件结束。

但是这其中牵扯到的事件还有更多，如司棋派系和柳嫂子派系的厨房利益之争，远远不是只包括四样药品的经手者。

首先是以芳官为代表的优伶阶层的反抗，第五十八回写到春燕的母亲、芳官的干娘何婆子先让自己的亲女儿洗头后，再把剩下的水给芳官洗，这分明不是故意作弄的小事，通过此事，可以窥见优伶阶层被奴役、压迫、剥削的一斑本质。

诚然，优伶阶层并不都是完人，甚至于说《红楼梦》没有一个完全的好人和坏人，她们在大观园圈子的为人处世、行事作风上确实有不被待见的地方，原文第五十八回，晴雯是这样说的：

“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

此乃优伶阶层客观存在的缺陷，因而不被人喜欢招人排挤，但是不能忽略他们被奴役、压迫、剥削的本质，正如原著贾宝玉亲口所说：

“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践他，如何怪得？”

贾宝玉的话点明了三点：其一芳官没有亲眷，大多数优伶戏子都是这样的孤儿，不然也不会去做古代普遍认为“下九流”的戏子，林黛玉被认为像戏子都会愤怒生气半天，足见古代戏子的地位之低下。

其二是芳官等优伶阶层的每月的月钱，是被何婆子、夏婆子等婆子阶层私吞把持了的。

其三是对她们“作践”，犹如一般后妈对待非亲生子女那样，而且这种作践并不是个例，芳官因为洗头事件哭闹，也不能看做是单一的被压迫事件。

再结合藕官烧纸祭奠菂官要被夏婆子告发整治，艾官向探春说了夏婆子挑唆赵姨娘打芳官的实情，又被夏婆子的外孙女蝉姐儿状告柳五儿给林之孝家的反击回去，因为柳五儿和芳官关系深厚，从而可以整治到芳官，再牵扯到一些其他的“官”。从这些可以得出结论：优伶阶层被婆子阶层的奴役、压迫和剥削是普遍存在的。

由于这些优伶戏子不像本分丫头那样逆来顺受，因此贾宝玉救助藕官时，藕官抓住机会开始反击夏婆子，从而又加深了仇怨。芳官哭闹，不服被压迫和剥削，也得到了贾宝玉的帮助。最后他们一起回击赵姨娘这半个主子，更显得优伶阶层反抗的绚烂璀璨。

这一切被压迫的根由，来自于贾府的惯例规矩，显然不少没亲戚、被卖的小丫头、戏子，惯例规矩上是要有婆子干娘管教的。

故此，压迫者、剥削者也不仅仅是婆子们那么简单，更是包括制定规矩惯例的贾府主子们。如王夫人、王熙凤等，而主子、奴才的两极阶层也注定了这种压迫的必然存在，所以根源又能追溯到封建礼教把人划分为三六九等的大环境下。

优伶阶层的命运、身世是十分凄苦的，第五十八回开篇几段，在太妃去世、王朝规定要遣散戏子，贾府也给她们每人八两银子的不菲钱财的回家的选择时，即点明了：

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当面细问，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说父母虽有，他只以卖我们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无人可投的。

可见这些优伶阶层的戏子的户籍、人身安全、住地、未来工作、谋生糊口的手段等等，都在太妃国丧不得演戏的大背景下，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并没有人出来解决。

故而造成了她们在府里被压迫的局面。

虽然芳官等回击赵姨娘等暂时没有得到惩罚，但是这些反抗事件无疑为她们的悲剧埋下了种子和点燃了导火索。

在第七十七回时，王夫人手段展露，亲手造就了鲁迅先生所说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氛围，王夫人是如此敲定优伶阶层的结局的：

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日，至今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

芳官等优伶阶层的戏子，无论怎样挣扎反抗，仍是逃不出被奴役的悲剧结局，王夫人在此反而赚足了好人、宅心仁厚的脸面和口碑。

我们可以看出曹雪芹对这一阶层的描写，没有过多的批判，也没有过多的赞美，点到为止，好人并非全好，坏人并非全坏。

但是曹雪芹通过对藕官烧纸时的贾宝玉的赞美，贾宝玉对她们的一次次帮助，以及贾宝玉后来还偷偷去水月庵看芳官等事，也可见到曹雪芹对这一阶层充满了足够的悲悯。

其次，除上述我所讲的从阶层的层面去层层剥离分析之外，这个复杂事件还有一个切入点，那便是从司棋派系、柳嫂子派系的利益斗争去看，把复杂事件简单化。

四样药品转来转去，听起来很复杂，但是可以先不管它们，就以司棋、柳嫂子为两方斗争人物的代表。

斗争双方的焦点是大观园后厨的利益，后厨涉及到分红、捞油水、大观园主子们的赏赐，利润不小，对于丫头、婆子、管事这些阶层来说，都是一个十分抢手的位置。

关于司棋派系的亲戚和相关人物，盘点如下：

第六十二回：

司棋等人空兴头一阵，那秦显家的好容易等了这个空子钻了来，只兴头上半天……一面又打点送林之孝家的礼……又打点送账房的礼……秦显家的听了，轰去魂魄，垂头丧气……连司棋都气了个倒仰，无计挽回，只得罢了。

从这一段可知司棋派系是确实存在，并且蓄谋争夺厨房利益已久，也可知司棋派系的人物包括她婶婶秦显家的、管事林之孝家的。

又从后面查抄大观园可知，司棋的外婆是邢夫人的陪房、颇有权力的王善保家的，因而可见司棋在大观园、贾府也是一个很有亲戚关系的丫头。

司棋本人俨然是一个“副小姐”，事件中，第六十一回，司棋先派遣小丫头莲花儿去厨房找柳嫂子要鸡蛋，柳嫂子不给，并且点明薛宝钗、贾探春加菜都是另给小费的，而司棋并无这项破费，还说司棋是“二层的主子”，如此一来头层主子

都不能伺候，先伺候二层主子了。

是以司棋一气之下带领小丫头打砸了大观园厨房，大闹一回。

这看似是突发的生气之举，其实不是，实乃日积月累的恩怨和争斗。

其一，柳嫂子在强烈、热切、殷勤地讨好贾宝玉房里的晴雯、芳官，为的是柳五儿的前程，其他人柳嫂子当然就不上心了，例如迎春、司棋这些人，而且司棋的主子迎春的懦弱是出了名的，柳嫂子或许有因此而不太害怕的原因。

这种在厨房的吃食上刻意讨好晴雯芳官等，而忽略了司棋这一方的感受，由此可知司棋派系这方的看不惯、不满、不公平的感觉是由来已久、与日俱增的，到此就爆发了。

其二的原因便是司棋派系也觊觎厨房的位置，一个是觉得不公、气不过要斗争的原因，一个是利益的原因。

这样看来两个派系的斗争是合情合理的。

柳嫂子派系的人不消说是包括她自己、柳五儿、芳官等，而柳五儿的斗争属性并不明显，只是想交好关系向上爬，而她不知道向上爬就必然会有纷争，因为资源是有限的，而人数、人心和贪欲是无限的。

最后，斗争以平儿发现柳五儿的冤情，并为她平反冤屈委屈、司棋派系的失败而告终。

这两个派系的斗争看似和四样药品的关系不大，实际上是大有关系的，因为柳五儿有玫瑰露、茯苓霜，司棋派系的林之孝家的才能扣押柳五儿、找到柳五儿偷盗的罪名，再进一步换掉柳嫂子的位置。

林之孝家的已经收了司棋的婶婶秦显家的礼物，故而并未查明真相就让秦显家的快速上位。

而柳五儿因为自身的病弱、急躁，自始至终也不能上位（仅讨论前八十回）。

而茉莉粉、蔷薇硝和柳嫂子派系的芳官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芳官甚至因为“茉莉粉替去蔷薇硝”而给自己埋下悲剧，地位低而大打大闹，从整个柳嫂子派系来说，是对她们不利的。

综上所述，茉莉粉、蔷薇硝、玫瑰露、茯苓霜事件完全可以从司棋派系柳嫂子派系的斗争，简单地看和分析，而且从派系斗争来看，整个事件的根源是为了利益和上位。

婆子阶层应该是作者曹雪芹、主角贾宝玉最痛恨的一类人物了，她们唯利是图、利益至上，为此甚至都可不顾亲生儿女，如春燕的亲娘何婆子、姨妈夏婆子、姑妈等。

事件中的第五十九回曹雪芹也借春燕引用贾宝玉的话，说出了他对这类婆子的看法：

“女孩儿未出嫁时，是颗无价的宝珠……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春燕显然也赞同这个观点，在大观园下层关系密布的春燕并不是斗争者，相反还是被何婆子、夏婆子、姑妈迫害的女孩，与芳官、晴雯等也没有纷争，这是书中一个引导式、旁白说明式的人物。

上述婆子们令人憎恶的地方真实存在，无需多言，但是婆子阶层的被歧视，也是客观存在的。

如第五十八回：

“嫂子也没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气。

第五十九回：

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已知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干人，心中又畏又让，未免又气又恨。

诸如此类的描述是很多的，还有晴雯、芳官这类人对于她们的呵斥、颐指气使、不知收敛也更是在所多有。

她们两个阶层矛盾的根源就是这样，来自于不公平、地位上的差距。

晴雯最后的死亡，她得罪了这些人太深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寿夭皆因毁谤生”。

从晴雯、芳官的行为处事和她们的悲剧结局，带给我们的反思和启迪是，人在势单力薄、人微言轻的时候，千万不要虚张声势、得罪太多人。

正如老祖宗的《增广贤文》对我们的谆谆教诲，“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

也正如《易经》在开篇的乾卦就告诉我们：初九，潜龙勿用。

初九是乾卦最底层的阳爻，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暗中努力发展壮大，不要“或跃在渊”，更不要“飞龙在天”，而晴雯、芳官明显是底层的人物，却缺少了这种觉悟，反而害了自己。

这个红楼最复杂的事件凸显了平儿善良的品性、顾全大局面面俱到的管家能力、较为公平公正的处事方式。

相反的是，王熙凤听到汇报，不由分说就命令杖责柳五儿，不问青红皂白、是非对错，并为自己找辩护词说皇帝家衙门里也有冤案，她这不算冤案。

和平儿既会顾全贾探春的面子，而不当面揭发彩云，反而还让彩云自己承认，又让柳五儿被诬陷的罪名化去，等手段能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茉莉粉、蔷薇硝、玫瑰露、茯苓霜只是《红楼梦》的一段插曲，但是这件复杂的事情，作者曹雪芹慢慢铺开，就像一颗参天大树慢慢展开，最后又回到主干上，丝毫不乱。

真可谓大家手笔，浑然天成，这种叙事方式和写作手法也值得我们学习。

全文6000多字

2020-1-31至2020-2-2

杨培川写于租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