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传说一度在厂里流传甚广。说赵卫国虽无一技之长，但至少外表相貌堂堂，怎么就会看上吴美华呢？究其因，是吴美华给他泡的一大瓶药酒见了功夫。说是赵卫国喝了一回之后，从此欲罢不能。这传说令吴美华非常恼怒，赵卫国却不以为然，一笑置之。不过结婚后，他们家泡药酒的大玻璃瓶子，亦从未空过，这确为亊实。

我老婆带我到吴美华家去过一次。吴美华手巧，也喜欢帮人忙。我老婆曾央她给当时才两三岁的儿子织过一件毛衣。去她家取衣时，还非留我俩吃了顿便饭。结果赵卫国给我倒了杯药酒。很浓很浓，劲头也足，好喝。但并无传说中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

这一对前世冤家长相虽然天隔地远，文化程度却相差无几。有一次，吴美华叫女儿认看图识字。女儿指着“蚯蚓”二字问妈妈。吴美华看看正面的图，再看看背面的字，很肯定地说：“曲蟮！”（长沙方言，蚯蚓叫做曲蟮）。

这与赵卫国在南货店里将“腰果”唸成“月要果”的故事成为双璧，一时传为笑谈。赵卫国却替自已辨解，说要怪只能怪那商店啊，谁要他们把“腰”字写得太开呢？

幸亏吴美华比赵卫国赚的钱多。我老婆的单位是家专门生产艺术绢花的厂子，属二轻系统，其时订单多来自国外。吴美华尽管长相困难，但她做出来的样品花全厂最精致，最漂亮，订货也最多，奖金因此也最多。赵卫国呢，是厂里的机修工，做事却极其吊儿啷当。一不认真二不负责。有一回在楼下替他老婆修单车，竟然自己把自己的大指拇绞到单车链条里去了，搞得血淋淋的。吴美华冲下楼来，见状心痛得要命，一边给赵卫国包伤口一边臭骂，说他做亊蠢得死，最好把脑壳也绞进去！赵卫国恼羞成怒，捉住吴美华臭打一顿，打得吴美华放肆喊救命。

两个人就这样过日子。好的时候好得要死。吵的时候吵得要死。不过吵架他们也比别人吵得有声有色。某年夏天，赵卫国跟厂里另外一个堂客们眉来眼去，勾勾搭搭。后来发展到上了床。有“好心”人偷偷“好心”地告诉了吴美华。那堂客们既丰满又风骚，兼有一对好大的猪婆奶子。赵卫国对她的评价是，她的眼睛里有一对钩子，可以把你的圞心钩走！

吴美华得知情报后，立即冲到那堂客们的染色车间，四处乱窜找镪水，要毁她的容。可惜染色车间里没有镪水，只有五颜六色染绢布的颜料水。于是吴美华一碗一碗朝那堂客们身上泼过去。直泼得那堂客们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缤纷地落荒而逃。吴美华又冲到赵卫国的机修车间去闹。

赵卫国却不怕。要捉住她打。幸亏被众人拖开。

吴美华其实早晓得会有人劝架，于是愈加肆无忌惮地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一张描眉搽粉的脸搞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后来工会主席妇女主任匆匆赶来调解。吴美华捶胸顿足便达到了高潮。她指着赵卫国的鼻子骂道：“你妈妈的逼！你嫌老子丑，老子可以去做美容唦！老子可以去做双眼皮，去垫鼻子唦！”

其时，围观者无不为之动容，当然都是笑容。只有工会主席和妇女主任一致强忍住不笑，一致狠狠地批评了赵卫国，一致要求赵卫国当着广大群众的面向吴美华道歉，并且保证从此以后绝不再发生类似事件。赵卫国面对组织的强大压力，万般无奈，只得一一做了保证。吴美华又补了一句，要赵卫国当着广大群众的面保证，哪怕回到屋里也不准打她。赵卫国只好又对众人保证，说，老子保证回到屋里也不打她！

众人又大笑。

工会主席最后问吴美华还有什么条件和要求。吴美华趁势说她要做双眼皮手术。但要赵卫国出钱。这一下赵卫国不能接受，说老子冇得那多钱！吴美华卡老子的钱卡得要死！吴美华说，老子不卡你，让你去吃喝嫖赌？两人一下子又闹僵了。最后还是妇女主任聪明。说，别闹了别闹了！你们两个，一个人出一只眼睛的钱！

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众人一致叫好。于是工会主席作证，两人同意，吴美华明天就去做双眼皮手术，手术费二一添做五，两个人一人出一只眼睛的钱。

吴美华的双眼皮手术看上去还做得成功。因为她的单眼皮毕竟变成了双眼皮。至于好看不好看漂亮不漂亮，是另外一回事，与手术无干。手术反正把吴美华的单眼皮割成了双眼皮。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但是吴美华意犹未尽。两个月后，又偷偷跑到医院垫了一次鼻梁。回家后又喜又忧又怕又羞，待赵卫国回来便偷偷看他有何反应。赵卫国平时回家是绝不多看一眼吴美华的。这一次鬼使神差，竟然细细打量了一下她。吴美华赶紧把脑壳不胜娇羞地一低。却只听见赵卫国把桌子一拍，大骂道：“妈妈的逼，哪个欺负你？鼻子打得肿得箇高？老子找他去！”

吴美华嚇了一跳，心里倒美滋滋的，嘴里却吼道：“你发什么酒疯？发什么假猖？老子骑单车摔的，关你卵亊！”

不过为了堂客神圣不可被他人侵犯的尊严——自己侵犯另当别论，赵卫国真还动手打过一回人。打的竟然是厂里新来的厂长，下手还蛮狠。那个新厂长本来运气不错，上任便接到了一家日本厂商的大订单。其中好几个品种的样品花都是吴美华做的，加了好几个班。日本人尤其喜欢。隔不久，那日本商人要来厂里参观。于是新厂长吩咐把各色样品通通搬到案桌上，吴美华做的那几种花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还挑了四五个有几分姿色的堂客们坐在边上，装模作样地摆弄。其中包括那个跟赵卫国有一腿的骚堂客们。

却居然打发吴美华走开。要她到厕所里去喷香水，莫让日本客人解手时闻见尿骚气。完亊后放她半天假，其实是耽心吴美华的形象有碍观瞻。吴美华脸色骤然一变，眼泪不做声不做气直涌出来。

有好事者当即偷偷告之赵卫国。赵卫国闻讯，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如一头狮子般冲进厂长办公室，二话没说对准新厂长的酒糟鼻子就是一拳。新厂长惨叫一声四脚朝天仰翻在地，酒糟鼻子被活生生打歪。打完之后还指着他骂：“老子才不管你是什么鸡巴厂长！欺负老子堂客老子打你不死！”

这件事由于起因众所周知，最终只好不了了之。赵卫国除赔了几百块钱医药费外，没受其他任何处分。未料不久后，全国刮起了下岗潮。理所当然，吴美华和赵卫国前脚挨后脚，属下岗最早的那一批。

没隔两年，亚洲金融风暴又来了。跟国内其他地区一样，长沙市依赖出口创汇的企业，绝大多数相继停工甚或破产。工人们以少得可怜的一点点钱买断了工龄，从此各奔东西，自谋生路。但据说，那位酒糟鼻厂长靠卖工厂地皮，吃里扒外暗箱操作，捞了一瓢酽的。

惜无确证。

吴美华和赵卫国呢，就在自己屋门口摆了个香烟槟榔摊子。还订了个口头协定：俩人轮流守摊，一天一轮，哪天赚的钱归哪个。伙食费平摊，女儿两个人一起养。然而协定归协定，赵卫国顶多只守半天摊子。一到下午就拱到麻将馆打转转麻将去了。不过有一点好，赵卫国只要赢了钱，肯定分一半给吴美华，绝对不昩半文。吴美华还是老毛病，心里高兴，嘴上并不领情。说，他输了钱还不是找我要？转身，又给赵卫国打谷酒去了。

反正俩公婆仍然同过去一样，吵的时候吵得要死，好的时候好得要死。他们家大玻璃瓶子泡的药酒，亦如同大海的潮汐一般，随收入之波动时涨时落，但从未空过。

一不留神，十多年一晃又过去了。去年五一节，吴美华和赵卫国的女儿也结婚了，我老婆去参加了婚礼。回来后我问老婆，如今他们俩口子过得怎么样？老婆说，槟榔摊子早冇搞了，开了家小超市。日子谈不上好，还过得下去吧。又忽然对我说，他们的女儿，对吴美华和赵卫国还蛮孝顺呢，而且真的是越长越漂亮，比小时候更好看了。

作者：王平

湖南出版集团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摄影家

本文来自王平老师所著《倒脱靴故事》一书，书中大多数文章都在本公众号上刊发过，想购买本书的朋友，去淘宝直接搜索书名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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