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离开香港。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一

《九龙城寨之围城》给了我很意外的惊喜。

一言以蔽之：很出色的一部港产片。

对于像我这样很喜欢香港文化的人而言，九龙城寨这四个字，所代表的不单单只是一个早已在三十年前被拆迁的贫民窟，更夹杂着对过去香港的种种回忆。

这些回忆里，有破败不堪的房屋，有可以眺望远方的天台，有启德机场的飞机从楼顶无限接近地飞过，也有着哪怕出身贫穷，却依然可以凭借自身的努力，加上一点点运气去改变的命运。

所以九龙城寨这个举世闻名的三不管地带，其实某程度上就代表着香港本土。

二

这里黑暗吗？是的，黄、赌、毒都泛滥，街道里随时都有可能躺着吸食过量而死掉的人；没有营业执照的诊所开了一堆，没有卫生防疫证的饭馆做着供应全区的虾饺和烧麦。随时停水停电，卫生差得要命，没有正规的医院和消防局，警察也很少来巡逻，的确是一个无法无天的黑暗存在。

根据《叶问》导演叶伟信的回忆，小时候住在九龙城寨旁，不听话的时候父母就会以“再闹就把你扔到九龙城寨里不管你了”来吓唬他。可想而之，这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但这里，除了黑暗，除了无法无天，除了脏乱差，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呢？

九龙城寨之所以成为世界奇景，如此迷人，除了它的黑暗面，当然还有更多的意义。

正因为三不管，它在最庞大的时候，让3万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有了一席之地，给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因为各种原因来到香港的难民一个落脚的地方。

这些人里并非每一个都干着非法勾当，也有立志奋斗而走出城寨的，例如周慧敏、朱茵、林家栋、尔冬升、杜琪峰等；而像黎姿这样身世显赫却家道中落的人，也在童年时凭借九龙城寨度过了一段艰苦的时光。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九龙城寨这个巨大的城中村、贫民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成为了香港一个十分独特的存在。

有人在里面自甘堕落，越来越下沉，直至死亡；有人则发愤图强，以城寨为跳板，闯出了自己的天空。

三

70年代末，年轻人杜琪峰自城寨出来后，由TVB最基础的编辑助理做起，一步步变成知名导演后，依然心心念念九龙城寨的故事。

2015年，杜琪峰曾计划筹拍他心目里的九龙城寨，当时是由《叶问》出品人冼国林所撰写的剧本为蓝本。杜琪峰童年成长于九龙城寨，所以对城寨的故事有特殊的感情。

在杜琪峰的版本里，故事聚焦于1949年前后，这是逃难潮与香港人口暴增的时期，也是香港黑道与经济一同崛起的年代，机遇和危险并存，黑白两道的枭雄纷纷出现，给了故事很大的创作空间。

杜琪峰版的《九龙寨城》原计划为三部曲，在故事框架里，是杜琪峰《黑社会》系列的前传，三部曲讲述了和联胜创始人从内地逃难到香港，而后在九龙城寨经历风风雨雨，最终创建和联胜的故事。

电影原计划由刘德华、刘青云和吴镇宇出演，可惜最后由于投资过大、出品方破产等原因而搁浅。部分概念最后被转移到了王晶的《追龙》等项目。

如今九年过去，杜琪峰的徒弟郑保瑞将九龙城寨的故事以热血格斗的方式呈现出来，虽然和杜琪峰最初的构想相去甚远——郑保瑞笑言不敢让师父看电影，“他肯定屌我！”，但也算是某程度上给大家带来了一些慰藉吧。

杜琪峰版《九龙城寨》故事梗概

四

事隔多年后，杜琪峰的弟子郑保瑞拿到了这个题材，以2008年同名小说为蓝本进行了电影化的改编。

电影定位为热血格斗的动作片，想看《黑社会》里和联胜是如何崛起的银河映像迷肯定会失望；但对于纯粹只想看一部“好电影”的观众，《九龙城寨之围城》做到了。

从整体故事而言，《九龙城寨之围城》显然是最短板的地方，因为本片目的就是打打打，那么文戏必然是直给，坏人从第一秒就是坏人，而主角也是从最落魄到最后“领悟神功”，从悬崖平地飞升，击败坏人。这个非常清晰明了的故事模板没有什么好讨论的，甚至原著的故事比电影还要差劲。

但《九龙城寨之围城》的好看之处，就是在这个简单的剧情里，把人物刻画到了极致。

古天乐饰演的龙卷风，一定会让已经每年看他好多次，审美疲劳的观众眼前一亮，人狠话不多，重情重义，时不时一句冷笑话，又具备最淳朴的江湖精神。龙卷风成为了影片里最耀眼的配角，也成为了古天乐近年来一大堆平庸电影平庸角色里最亮眼的存在。

而城寨四子的爆火，也已经说明了观众对这种简单直给刻画出的性格鲜明人物的喜爱。

饰演信一的刘俊谦终于熬出头了，一扫《梅艳芳》里饰演张国荣那种不适感，出色地演绎了一个城寨热血英雄；

林峰更让人刮目相看，从头打到尾不止，文戏也非常用功，很努力很接地气的演绎出一个穷困潦倒的底层人物，吃叉烧饭那段是真的把我看饿了。

本片的动作设计也很出彩，在传统港产片的见招拆招硬桥硬马里，夹杂了甄子丹式街头格斗的真实感，又加了一层港漫的格斗风格，这种混搭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介于真实和不真实之间去抓住那种给予观众视觉享受的爽点。

我个人推荐大家留意两场打戏，一场是陈洛军和信一初见，两人在走廊狭窄过道里的打斗十分迅猛有趣，尤其是信一用小刀划破陈洛军衣服后，陈洛军发狠，拿起旁边铁皮强行糅合，现场制作出一把刀片的细节，就是我上面提到的那种“介于真实和不真实之间去抓住那种给予观众视觉享受的爽点”。你知道现实里人类是不可能徒手压铁皮的对不对？但电影里呈现出然后马上开始硬碰硬就很过瘾啊！

第二场是一个很小的打戏，就是陈洛军冲进理发店，挟持龙卷风，然后被两三下打到扑街。留意镜头的运用，龙卷风拍了下陈洛军的手，再直拳打对方，然后飞起来一脚，最后稳稳地接住香烟。这就是港片有趣的地方！注意细节，龙卷风可是整个人平地起飞，然后双脚直直地飞出去，再直直地落地，手再直直地接住香烟。回想起来时不时很扯，但电影这门艺术，拍得好的话，就是能把很扯的东西给拍出养眼的效果来。

这虽然是一个很简短的动作戏，却能从中看出《九龙城寨之围城》在动作设计上的新意。也是值得大家去电影院二刷三刷的缘由。总之，很久没有在电影院看到如此提起的港产商业片了，总不能一直都是《白日之下》《年少日记》嘛！这些我都很喜欢，但港产片还是得有点《九龙城寨之围城》这样的出现才好。

聊完这些，剩下要讲些有的没的。

五

看《九龙城寨之围城》第一遍的时候，我其实看流泪了。泪点不是龙卷风的死或是城寨四子的兄弟情，而是最后那五分钟的ending。

伴随着演职员字幕和岑宁儿的歌声，城寨的细节逐一呈现，这里的人如何生活，老爷爷们如何打牌打发时间，平民如何做着虾饺烧麦和菠萝包，一群普通人如何在茶餐厅看着电视上卢海鹏的冷笑话然后笑成一团……

我起初还感到疑惑，为什么一部纯粹的商业动作片，会以这样温情脉脉的方式来结尾？

但很快我就明白了导演郑保瑞的用意：

九龙城寨这个地方能被人惦记，不就是这些真实生活的人们那些点点滴滴的生活细节吗？

“在城寨,只要你肯做就能赚到钱” ，这句台词里，城寨换成香港又何尝不是呢？在那个年代，香港市民相信努力，相信凭借自己双手可以改变命运，相信有一个可以做胶花也能发达的李嘉诚，自己也能用双手闯出一片天。

翻查资料时看到1980年的香港房地产广告，100平的房子8万元，而那时候香港工资的中位数已经达到了3000美元。所以你看，这种“凭借自己努力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甚至是房子”的美好愿景，在当时是存在的。你努力，就能获得相应的回报。

但伴随着这些温情脉脉的画面，冷冰冰的字幕也在告诉你，1994年，九龙城寨正式被清拆，这里成为了一个回忆。伴随着九龙城寨一起消失的，还有一些曾经我们回忆里的香港。

前段时间在香港出差，走过大街小巷，给我最大的感触是，这里变得好“干净”。

街边那些五花八门的招牌没了，夜晚里曾经满大街的霓虹灯屈指可数；所以在电影里，郑保瑞还特地花了不少钱去打造曾经灯火阑珊的弥敦道，让陈洛军跟着弥敦道的双层巴士一路狂奔，带着大家去体验那个已经不再的灯红酒绿的香港。

后来这片儿我在电影院里重温了三遍。每次看到弥敦道那一幕的时候我都很感慨，因为想起了1996年的《古惑仔》里，郑伊健饰演的陈浩南，拿着打火机痞里痞气地走在铜锣湾街头，同样的灯火璀璨。

这些场景，这些非常香港的场景，如今都变成了回忆。

「香港变了很多，但有些东西不会变的。」

这是郑保瑞借电影去说出的台词。我们曾经热爱的香港如同九龙城寨般远去，改变了。

但我们要相信，这只是历史里漫漫长河里微不足道的一瞬。

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它没那么轻易被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