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人们注视嘉兴的时候，目光往往定格在南湖烟雨，难怪明张岱要说：“嘉兴人开口烟雨楼，天下笑之。”让人听了既爱又恨。“然烟雨楼固自佳”，乾隆皇帝南巡也要上烟雨楼观景、吟咏一番，嘉兴人对南湖愈加自爱了。说实在，除了南湖，嘉兴还有什么可惦念的呢？也许华庭街可以说说，也许江南摩尔也可以算算，可那似乎太现代、太时尚，还不够深度、不够味啊。嘉兴人就爱讲究个“味”，要像陆稿荐酱鸭一样入味才好。

突然地，身边的月河，如一位寻常的江南女子，到了出嫁的年龄，脱去家居衣衫，换上锦缎红嫁衣，一夜之间出落成一位绝世美人，惊艳露面，迎新的队伍，吹吹打打热热闹闹而来，观者如堵。月河就这样再度趋热。

月河，让嘉兴人有了底气，有了深度。除了南湖烟雨，还有月河风情。特别是夜晚的月河，夜色深沉，那风花雪月的故事，就很适合这样的场景，荷花桥畔，杨柳岸边，似乎听到了浪漫的歌声，曼妙宛转。

月河，让嘉兴人找到了根，江南水乡的根。小桥流水，粉墙黛瓦，青砖石桥，古街旧弄，河水环抱，一河一街，水在城中，城在水中，水城交融，勾勒出嘉兴水城的本来面目，历史在这里再现。

月河，让嘉兴人有了一种亦淡亦浓、亦庄亦谐，又不乏文化品位的休闲方式。在繁杂的工作之余，或一家三口吃过晚饭在月河街走一走，看看夜景，说说家常；或约三五朋友坐在临河的水阁里小酌、品茗、闲聊，享受喧嚣之后的宁静。

月河，让远离嘉兴的游子勾起乡情。倦游归来，欣喜地发现，浓郁的江南情调还在青石板路上铺陈着，灵动的水乡之韵还在运河里流淌着，那是何等可慰。

今天的月河，理所当然成了嘉兴人常挂嘴边的一个新鲜话题。如果张岱再世，听到人们高谈阔论月河的种种，不知又会说出什么锦言妙语呢。

现在，让我们慢慢走近月河，轻轻地，且不要惊扰了她的清梦。

二

月河，又名月濠、月湄，是嘉兴城北一条河的名字，也是一条街的名字。

月河的名字真好，既美且韵，既朦胧又富有诗意，既实在又不失想象的空间。走近月河，自然而然会想到月亮。月中桂子、月亮姐姐、月下老人，还有正月十五元宵灯会、八月十五阖家团圆，都与月亮有关。中国古典诗词中，写月亮的诗也特别多。嘉兴有月河，何其幸也，我们没有理由不爱她。

月河的名字，大有来历。《读史方舆纪要·嘉兴府》有“运河”条目云：“运河在城西，又东流十八里，经学绣塔。又东五里，经白龙潭，又转而北，绕府城下，为月河，与秀水合……”月河绕着嘉兴城北，形成了有如月亮一样的一个弯子，于是有了“其水弯曲，抱城如月”，我们熟悉的月河，便取名于此。

河抱城流，街因河活。月河，其实是运河的一条支流，以作泻缓水流之用。这条美丽的小河，不但造美，也造福，为历代嘉兴的繁荣生聚，造着福祉。她伴随着运河而生，流水里写着光阴年轮，满载着嘉兴的历史，千年流转，生生不息，历久弥新。荡一叶扁舟，溯流前行，身后留下长长一串记号，从前以来的风花雪月，前世今生的动人故事，似乎都已走远，又似乎仍在眼前。

毫无疑问，月河的名字，如南湖一样，成了嘉兴又一个诗意的象征，历史的见证。城南有湖，城北有河，水城嘉兴，有了更加直观而完整的解读。我们身在嘉兴，以前，或许会忽略了这一点，对水城嘉兴的过往有些淡忘，但现在不会了，任何一个月圆之夜，你站在北丽桥上看月河，是那么的水灵堪怜，充满温情。

三

偶尔听到朋友讲：“月河，是嘉兴最深的河”，极为惊异，却不得不赞同，此语说尽月河的味道了，那味道深厚隽永，值得久品。月河的历史很深远，远到一眼望不到底。月河的故事很多，多到无从说起。这些老街、旧弄、石桥，人来人往，写着月河的历史，够你细细琢磨、慢慢思量。阅读嘉兴的过去，月河是绕不开的。旧时嘉兴“四门”，东门因火车站而人气最旺，南门靠近西南湖地气最幽，西门离市声较远，人烟稀少，而北门的月河街曾经有几百家店铺，是嘉兴城北的商业区，今天仍然可以从保留下来的古街旧弄读出曾经的繁华。

现在，从北丽桥下来，走过踏月桥，走向月河深处。首先迎着你的就是中基路，中基路是整个月河街区的核心，是最热闹的商业街。以中基路为轴，南北向伸出许多条街弄，如鱼骨一般。街弄尽头通向河埠，你从任何一条小弄走进去，都会有种幽远深邃、超越时空的感觉。你站在河边，看桃红柳绿，看小桥流水，仿佛回到了梦里水乡，回到了旧时江南，那是你的外婆家。你沿着河边的小街漫步，细细倾听远处的市声，河水缓缓流过，岁月无痕。

穿越时空，你可以看到南宋时的嘉兴，一个名闻遐迩的江南重镇，经济发达，人口剧增，城市逐渐向城外发展，北门外一线也渐成住宅和商业区。再往后，至明清，月河区成了一个繁华的集市。太平天国时期城里衰败，甪里街、放生桥、五龙桥一线精华都成废墟，而北门月河一带却更兴旺了。清以后历经民国，直至解放初，月河一带一直是商业繁华之地。

现在，经过重新修复后的月河街区，有许多值得玩味的小街弄和小石桥。你细心留意，一路走过，除中基路外，还有小猪廊下、荷月弄、渡弄、蒲鞋弄、坛弄、月河埭、殿基湾、琵琶弄、任家弄、严家弄、外月河、洗帚汇等，一个个名字令人怦然心动。从三孔大拱桥荷花堤桥，到张家桥、便民桥等众多小石桥，一座座桥都有故事。

最有意思的是蒲鞋弄，嘉兴城内至今保存完整的最古老的两条石板弄之一（另一处是双魁巷，建于1917年），其历史可追溯到明代。蒲鞋弄原名便民街，因街上曾经多蒲鞋店，蒲鞋弄自然就叫出名了。便民街口的中基路茶馆是农民进城歇脚的地方。民国时便民桥下，每日停有数十艘快班船，船开之前要鸣敲小锣，发“镗镗”音，又称“镗镗船”。现在我们走在这条小街上，踏着光亮溜滑的青石板，或许已很难想象当年的繁华与热闹，也听不到“镗镗船”的声音了。但也不要紧，留着这条街，留着一个记忆就可以了。可喜的是蒲鞋弄茶馆，老店新开，你可以坐下来，喝茶吃点心，从容打量月河。

四

清时有棹歌云：“一城隔水远闻鸡，月未斜时乌未啼。踏月唱歌何处好，阿侬家住月濠西。”好一派清静幽雅、恬然自得的江南情致。月河地处城北，远离尘嚣，且又有小桥流水，历来多富户大宅，也多名人居住，庭院深深深几许。

月河人文积淀深厚，我们随便拎出一两个人物，就可代表月河的深度。

佛学大居士范古农（1881—1951），一位土生土长的月河人，他是清末秀才，后在上海南洋公学、杭州求是学院接受新学，率先创办毓秀小学，为嘉兴城区小学校之始。他又东渡日本，留学于东京物理专科学校，在日本加入同盟会。民国元年（1912）创办嘉兴县立乙科商业学校，任校长。范氏原本力主革命，辛亥革命后转向佛学研究。同年与龚宝铨等组织嘉兴佛学研究会，应邀前往全国各地讲经，开居士讲经之风气。民国16年去上海佛学书局任总编辑，后成为国内佛学界权威。民国36年以嘉兴月河住宅为校舍，创办私立范氏小学（后改称私立月河小学）。月河街当年有名气大过五芳斋的“范家大粽子”，就与佛学大居士范古农有关。

清代名医朱仙槎，大半生居住月河街。曾在月河创办嘉兴育婴堂，晚年悬壶月河最乐亭。朱仙槎是清嘉庆到宣统年间嘉兴唯一一名孝廉方正，一生行医，乐善好施，致力于公益事业。最乐亭是朱仙槎在花甲之年经历连丧两子的悲痛后，以筑亭聚友，吟诗论词，化解悲伤。朱仙槎筑最乐亭有三乐之说：济贫之乐，应（助）人之乐，聚友之乐。如今，最乐亭早已不存，唯有一种乐善好施的精神，常留月河。

文化老人吴藕汀（1913－2008），因避丁丑劫曾住此三年，也与月河结缘。吴藕汀先生喜填词，好拍曲，旁及金石篆刻，学识渊雅，才艺越人。五十年代初谋职于南浔嘉业堂藏书楼。1986年，被聘为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二十世纪末，从南浔迁返嘉兴故里，结束了五十年客居生涯。吴藕汀老人说：“我的一生十八个字：读史、填词、看戏、学画、玩印、吃酒、打牌、养猫、猜谜。前四项是主要生活，后五项是多头。我是专力则精，杂学则粗。”可见他是个涉猎广泛的文化老人。著有《烟雨楼史话》、《嘉兴三百年艺林志》、《画牛阁词》、《词名索引》、《词调名辞典》、《戏文内外》、《药窗诗话》、《十年鸿迹》等。

吴藕汀先生的《药窗诗话》里有一文，写到月河街上的怡园茶馆，诗曰：“槛外漕渠运供需，愁来登此亦方壶。临行计数由茶客，帐薄常悬别地无。”当年怡园茶馆里总挂着一本账簿，茶客吃好了茶，忘了带钱，只要在账簿上记上一笔，随时还账。这种做法很有气度，老板凭诚信做生意，茶客也讲君子风度。怡园茶馆今天我们无缘得见，这种赊茶的做派，如今更难再行得通了吧。

五

沿着古人走过的路，今天你漫步月河街，悠闲情致扑面而来，文化气息令人着迷。

玩在月河。周末，荷花堤桥下空地上铺天盖地的古玩，摆摊的兴致勃勃，逛摊的更加兴致勃勃。和北京的潘家园、南京的夫子庙、杭州的河坊街一样，那是一种物质富裕后的品质生活，可别小看了这些摆地摊的玩家，不乏家财万贯的富户，也不乏家有海归的荣耀。

藏在月河。这里有许多不起眼的小街弄，小街弄里开着许多不起眼的小店铺，在这些店铺里闲逛，冷不丁你会碰到一两个大藏家，他们都是古玩界大亨，整日里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他们大隐隐于市，小心翼翼地收藏并传播着古老的文化，从他们身上最能体现月河的深厚。

吃在月河。中基路上各地土特产、各式小吃店铺林立，一路走过去，一路吃过去。小饼、粽子、米线、包子……样样都有。吃饭光景，陆稿荐、邹大仙这些老字号饭店里，高朋满座，要临河的位置，非得排队等候。等候是值得的，在月河，吃也是一种文化。

走过坛弄的时候，听到久违了的苏州评弹，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听评弹自然要有耐心，每天一段，一个故事总要讲上十天半月，故事长的要讲上一两个月，听评弹的多半是老年人，他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在书场里一坐老半天，从容不迫的态度，对于听评弹是必要的。而月河给了老年人一个舒适的娱乐氛围。年轻人自然偏爱各式酒吧、茶吧、音乐吧，月河街头也不缺这样的时尚元素。

今天的月河街，听评弹、泡酒吧、淘古玩、赏花鸟、品美食、逛老街，谁都可以找到自己的闲适方式，真好。如果月圆之夜，坐在河边看月亮，月亮映在水里，水波荡漾，月也荡漾，你就想唱《月儿像柠檬》了。此时的月河，是最纯粹、最完美、最深沉的了。

月河的重新被记起，那是嘉兴的幸运。月河，是嘉兴最深的河。每次我走过月河的时候，总是这样想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