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万川]捞泥造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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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29 04:02|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胡万川]捞泥造陆——鲧、禹神话新探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8-20 16:17:40

查看( 890 ) / 评论( 0 ) / 评分( 0 / 0 ) 网址: http:// 快照: 查看快照 兴趣: 同标题书签 | 同站点书签   捞泥造陆——鯀、禹神話新探   撈泥造陸--鯀、禹神話新探   胡萬川   (台湾清華大學教授兼中文系主任;现为东海大学教授)   (一)   在中國古代文獻中,鯀、禹通常被認為是一對父子,而且是一對關係非常特別的父子。因為除了有禹是從鯀的尸腹剖出的孩子這種很奇怪的記載之外,父子相繼受命治理洪水,一敗一成的說法,更襯映出一個「父頑子賢」的典型。一個愚頑固執的父親,居然養出一個有著超凡的見識氣度,且任勞任怨的賢能兒子,這就是傳說中鯀、禹父子的形象。然而這只是傳說化了的,或者說是歷史化了的鯀和禹。鯀、禹的原來面貌,應當是神話的角色。   上古的神話傳說被轉化為歷史,歷史又被簡化或定位為朝代交替,世系轉換的時候,時空背景輪替,交錯穿插的是賢君能臣或昏君奸相的身影。鯀自戰國以後,大部份就是被定位為盛世賢君之前的一個頑臣,剛愎自用。而禹則是中國第一個朝代的開創者,和堯、舜同列古代三大聖王。直到1920年代《古史辨》的疑古學派興起之前,中國人對「鯀禹父子」的看法大概就是如此。   在《古史辨》疑古學者們啟發之下,對於鯀、禹父子身份的認識,才漸漸有了不再完全拘泥於「歷史」的觀點,改從神話或傳說的角度來看問題。不再為「歷史」所拘絆,是一個很大的突破,學者們從此有了更為開闊的視野。   然而這並不代表對於鯀、禹的研究從此就步入了新方向,或者因此而有了重大的發現。古來文獻傳統的力量畢竟很大,有些學者雖然已不再把鯀、禹當做朝代信史人物,卻仍將他們當作某種部族傳說的世系中人,希圖在部族世系中為他們找到定位。但是「層層累造的上古史」常是不同來源觀念和傳說的互滲雜陳,因此,原本以為簡單的「鯀、禹」世系,其實就再理也理不清。因為鯀、禹的本來面目,畢竟是神話人物。神話在被傳說化、歷史化的過程中,或因流傳變異、或因特殊原因而多所附會,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傳說化了的鯀、禹當然有從傳說觀點來研究的價值。但是若要推其原始,見證鯀、禹本來面貌,卻還是得從神話的角度來切入,才能見出真章。   由於傳世的鯀、禹重要事蹟,都和「洪水」、「治水」之事有關,因此研究者以這方面當作問題的切入點,就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上古洪水神話或傳說,由於流傳變異,加上各種附會比附,見於後來典籍記載者已多失本來面目。若不溯其本初,釐清各自本相,便可能在不同人物,不同事蹟當中糾纏不清。   (二)   雖然在傳統文獻中鯀、禹常以父子行的方式並見流傳,但由於兩人的性格、命運及功業事蹟大相逕庭,因此各自分見的記載也還不少。也就因此而以神話觀點來研究鯀及禹的人,便常將他們分開討論,似乎有他們二者原本不相關聯,因此不必合而論之的想法。   以神話的角度來研究鯀、禹事蹟,是切近問題本原的正確做法,但是論及其一而不兼其二,卻就不一定恰當,因為這二者既被扯做「父子」一對,又都和洪水或水有關,原本也應當有著特別的關係。所以研究的過程中,以為原來應當是獨立的神話人物,完全不顧及二者的可能關係,也就不大妥當。因為即使追本溯源,能夠證明二者原本是不相干的,各自獨立的神話人物,也應當對這原本不相干的二者,後來何以會湊成如此緊密的一對「父子」有所解說。否則,就不能算是研究的完成。   但是,無論如何,能夠從神話的觀點來看問題,都已經是一個突破。筆者以為在神話的原來本相當中,鯀、禹就是有密切關係的兩個角色,而且也都和水有關係,因此二者應當一併而論。但是由於前賢論述,每每先論其一,或只論其一,因而在此未免也先從其中之一切入,最終再二者併而論之。   明確的以神話角度來論鯀、禹的,總是先鯀,或只論鯀。而之所以會有這種情形,大概是由於禹被歷史化得太成功,要將他從定型的歷史認知當中抽離,真的很不容易。而鯀則還留著不少神話的身影,雖然這身影也已有些模糊。因此下文也先從鯀說起。   從神話的角度來論鯀的形象常先就《山海經》立論,因為在上古典籍中,《山海經》保留了較多的神話,然後才是《楚辭》、《詩經》,以次及於其他。《山海經》〈海內經〉云:「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鯀復生羽。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這一段就是保留鯀之神話的最主要記載之一。神話學者袁珂認為這一則神話中的鯀,形象上有點類似希臘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雖然一者因為水,一者因為火,似不相侔,但同樣皆不忍下民之苦,而做出了有違上帝威權的事,終於受到最嚴重的處罰。那種形象,真像為人民的利益,敢於反抗權威,犧牲自己的文化英雄。   這是一個擺脫歷史拘絆,重新解讀古代神話的嘗試,從學術發展的觀點來說,是一個好的開始。但由於這只是一個新的開始,因此對於神話本身所含的一些根本問題,還是未能有較好的解答。譬如說大洪水何由而至?能生長不息的息壤何由而來?除了可用以「堙水」之外,是否還有其他作用?而鯀如果真是如此的為民犧牲,在古代的傳說中理應會有正面的形象,何以竟然一轉而成為剛愎頑固的負面人物?難道古代人民既已傳下他為民犧牲之勇烈,卻又隨即更而之他,將英雄說成狗熊?抑或本相原來並不如此,而是另有隱情?   以上這些疑難如果不能得到恰當的解答,則鯀的神話,便仍然是包裹在層層迷霧當中的迷團。   袁珂對於鯀之神話所以能夠提出這樣的解釋,也不是憑空臆想,而是來自比較神話的啟示,只不過他用以比較解讀的方向不很恰當,因此對於神話中的種種情節要素,也就是母題(Motif),未免有些對應不上。   由於傳說化、歷史化的歷程已久,許多保存在古代典籍中的神話資料,多已成片段,或已被附會轉換,因此要撥開雲霧見真章,還是得從比較神話學的角度來著手。只有從歷史──地理學派的角度、類型、母題的比較,才能重構出被遮住的神話真形。如果只根據古書記載的某一文本(text),然後套用某一理論來作分析,最多也只能解說出文本記載當時的意義,而不能揭示文本背後的神話原貌。   對於鯀的神話終於提出較有說服力的討論的,是日本的神話學者大林太良,他從比較神話學的觀點,提出鯀的原型應當是創世神話中一個角色的說法。他的說法之所以較有說服力,是因為基本上他把握了鯀之神話的幾個重要母題。在《神話學入門》這一本書裡,他指出在阿爾泰地區廣為流傳的潛水造陸神話中,潛水撈泥的那個角色,就是鯀的本來面目。這種神話通稱大地潛水者(Earth-diver)神話,實際上就是入水取土,創造大地的神話,當然也可意譯為潛水造陸或撈泥造陸神話。以下本文皆以撈泥造陸神話稱之,因為筆者以為這一用語更能精確表達此一神話意涵。其流傳地區從東歐而至亞洲大陸,以至北美大部份印地安人分布區。其中因流傳而生變異,而有著各地不同的多少差別,但主要內容則仍大同。依照大林太良的轉述,這一類型神話內容大要如下:   最初,世界只有水。神和最早的人(或者是惡魔)以二只黑雁的形體,盤旋在最初的大洋上空,命令人從海底拿些土來。人拿來土以後,神把它撒在水上並命令說:「世界啊,你要有形狀。」說罷又讓人再一次送些土來。可是人為了把土藏掉一些來創造他自身的世界,只把一只手中的土交給了神,而把另一只手中的土吞進了自己口中。神把拿到手中的那部份土撒在水面上之後,土開始漸漸變硬變大。隨著宇宙的成長,人嘴裡的土塊也越來越大,簡直大到足以使其窒息的程度。這時人才不得不向神求救。被神盤問的結果,人才坦白了自己所做惡事,吐出了口中的土塊,於是地上便出現了沼澤地。   大林太良指出:「中國古代的洪水神話,鯀從上帝那裡盜走了叫做息壤的永遠成長不止的土,並用它平息了洪水。此事惹怒了上帝,命令火神祝融,在羽山將鯀殺死,把餘下的息壤要了回來。」他認為鯀的神話原來應當就是撈泥造陸神話。   由這個觀點來看鯀的神話,讓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因為如此一來,「息壤」這種能「生長不息」的土壤,就有了基本可信的背景,而鯀何以會偷息壤的原因,也找到了恰當的理由依據。   既然撈泥造陸神話流傳遍及歐亞北美大陸,處於這廣大領域之中的中國,如果說原本也有這樣的神話流傳,實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雖然說現在留傳下來的有關鯀之神話的各種資料,表面上看來似乎未有與上述撈泥造陸神話完全相應的文本,但從「竊息壤以堙洪水」一則所含的「息壤」、「洪水」、「偷竊」、「處罰」等幾個主要情節單元和撈泥造陸神話的相對呼應來看,大林太良之所以會以為鯀之神話原本亦是撈泥造陸神話,應當可以說是言之有據。   但是由於《神話學入門》一如其名,是一本入門的概論之作,對於鯀之神話就僅在相關章節中大略提及,對其他細節,未能有較為深入的討論。而且論述中只提到了鯀,而不及於禹,也是一個缺點。他大概不知道,不只鯀是撈泥造陸神話中的角色,禹也是這一神話中人物。   (三)   不久之前,大陸李道和在大林太良著作的啟發之下,發表了〈昆侖:鯀禹所造之大地〉一文,以撈泥造陸神話的觀點,對鯀之神話,作了更進一步的討論。這一次他一併討論了禹,把禹也同時當作撈泥造陸神話的角色來處理。李道和從撈泥造陸神話觀點並論鯀、禹的方向是正確的,可惜的是他不知道鯀、禹在神話中各自不同的角色定位,因而有將二者混同為一的情況,是很遺憾的一件事。而且他的文章重點又不止在於鯀、禹創世,更在於昆侖、黃帝、玄冥、共工、后土、禺彊等其他神話或傳說概念及人物的探討,涉及的面頗為繁雜。用心雖然可感,但衍生的問題亦多,因此對於鯀、禹神話原始的探討,就未免仍多可待填補的空白。稍後,葉舒憲在《中國神話哲學》中也有專章從同樣的撈泥造陸觀點,分析息壤神話的意義,他主要從文化哲學的大角度來論這一問題,時有啟發之見,但對於其中鯀、禹關係,特別是禹在神話中的角色定位仍未清楚,尚待進一步的澄清探討。也就因此而筆者才敢不揣淺陋,嘗試就這一論題更作討論,希望藉此能對鯀、禹神話本貌,提供一些看法。   如果要從撈泥造陸神話來看鯀、禹之原貌,首先得對這一類型神話有更為具體而詳細的了解。不論大林太良或李道和的文章,對這一神話的介紹都稍嫌簡略。   如前所述,撈泥造陸神話分布極廣,從芬蘭以東,而西亞、中亞、印度、東南亞、西伯利亞,以至北美大陸,可以說是橫跨大部份北半球地區的神話。而對於這一神話內容及流傳情形的了解,大部份來自近代的田野調查。古代文獻明白記錄這一神話的(或說這一神話的一個異文),依前賢所見,似乎只見於印度。   由於分布範圍廣大,這一創世神話在歐美早已成為神話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湯普遜(Stith Thompson)的《民間文學母題索引》(索引含神話及傳說類,共六巨冊),其中的「A」類神話部份,就有幾條和本文所論有關的母題。為說明方便,且將這幾條列舉於下:   A.810 原水(Primemal Water),當初世界只是一片水或全部為水所淹蓋。   A.811 大地從原水中帶上來。   A.812 大地潛水者(Earth diver)(即本文行文指稱的撈泥造陸)。在原水之上,造物者派動物到水中撈泥上來,以之生成大地。   在A.812之下的一個亞型,即A.812.1,大地潛水者是魔鬼(Devil as Earth-diver),他私藏了一部分泥土。   和本文最有直接關係的就是A.812和A.812.1兩型。   不論在神話或民間故事,母題(Motif)不等於類型(Type),這是研究者都知道的事。但是有時候一個單一的母題就構成一個獨立的故事,可以成為一個類型,也是不容否認的事實。在此我們就藉引這種觀念,稱A.812是這個類型的原型,A.812.1則是這個類型的亞型。   雖然說撈泥造陸神話由於分佈範圍廣大,其中會有許多變異的異文自是正常,但是大體說來,卻又可概括的分為A.812和A.812.1兩大類型。而兩大類型中的A.812,不含上帝或神佛與惡魔等二元對立觀念;A.812.1則強調神、魔二元對立的觀念。A.812分佈於大部份或可以說幾乎全部的北美印第安人地區,以及亞洲的部份西伯利亞、東亞地區。強調二元對立的A.812.1則只見於歐亞舊大陸。   湯普遜之所以會以不含神魔二元對立的神話為原型,應當是認定這就是這一神話的原始樣貌。而強調神魔對立的A.812.1之所被列為亞型,也就等於說明了他以之為後起的想法。   雖然說這一神話起源於何時何地,各家有不同的猜測,至今莫衷一是。 但其較早形態,應當就是未含二元對立因素的A.812類型,則是許多研究者的共同看法,不只湯普遜有此觀點而已。而由這一神話傳布的廣泛,遠從東歐以至北美印弟安人區,可以推知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神話。當初它的流傳情形如何已不可知,但必然起源很早,久經流傳,才會既在歐亞大陸流傳,又在白令海峽彼岸的北美大陸流傳。   後來,在歐亞舊大陸不確知什麼時候漸漸產生了二元對立的認知體系,這種認知模式表現在和宗教信仰有關的方面特別的鮮明。上帝或神、佛等代表善與正義,對立面就是惡與邪的魔鬼等。一方面是光面,一方面就是黑暗。在許多撈泥造陸神話還沒消失的地方,它的流傳發展很自然地就和二元對立的觀念相互結合。神話的流傳會吸收新的文化要素是很正常的事情。這種結合就產生了A.812.1類型,強調二元對立要素的類型。前文引錄大林太良轉述的神話內容,就是典型的只見於歐亞大陸的強調神、魔二元對立的類型。地理上相對隔絕的北美大陸,就未見這一類型神話的流傳。歐洲人移民新大陸帶來上帝和魔鬼二元對立的觀念,已經是較為晚近的事,所以北美印弟安流傳的撈泥造陸神話,並未和這種二元對立的觀念有什麼結合。   北美印弟安人流傳的撈泥造陸神話,依照美國神話學者的介紹,主要內容如下:   創世之初,文化英雄叫動物們相繼潛入原水或洪水之中,尋取一點泥或沙,以便造出大地。各種野獸、鳥類、水生動物,被遣入淹沒大地的水中。一隻接著一隻的動物失敗了,最後一隻才獲得成功。可是牠浮上水面時已累得半死,僅在指爪中撈到一點點泥或沙。這隻成功的動物有麝鼠、海狸,或者地獄潛鳥、小龍蝦、水貂等不同的說法。在許多動物相繼失敗之後,牠成功的撈上來一小撮的泥土。這小撮泥土放在水面上,就神奇地擴展成當今這樣的大地。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它和大林太良介紹的歐亞地區代表類型的差異。其中主要的不同在於北美地區的神話沒有造物主(神或上帝)與潛水撈泥者的對立,也沒有潛水撈泥者私藏泥土,因而被處罰的母題。這也就是說在這一地區流傳的神話,也就是A.812型,是沒有善惡二元對立,沒有罪與罰的觀念的。這些觀念是歐亞大陸地區在神話流傳過程中,因應新的文化觀念所產生的新的要素。   然而在歐亞大陸也並不是所有地區的這一神話都已完全變成A.812.1這一強調二元對立的類型。在比較不受基督教或佛教及其他體系化宗教影響的地區,特別是在西伯利亞地方的一些原住民,學者們仍然採集到不少保留或接近A.812這一原型的神話。為了能使問題得到更清楚的討論,現在將北亞地區未含二元對立的這一類神話,擇要作一介紹:   當初世界只有一片原水,沒有陸地,造物者(大薩滿或其他神)和一些水禽盤旋水上,無歇腳處,他叫潛鳥到水下取土,潛鳥下水幾次,好不容易才口中含少量泥土,浮出水面,造物者將取上來的泥土舖在水上,泥土長大,造出了浮在水上的大地。   這就是保留著較早期原型的神話,既沒有二元對立,也沒有罪與罰。不只沒有罪與罰,有的神話還特別提到造物者為感謝潛水撈泥的潛鳥,就賜福給牠,對牠說:「你將有許多後代,而且將永遠可以在水中潛游。」神話藉此順便說明了這種水鳥之所以具有深潛水中能力的緣由。   由這一點來看,這一類神話的早期形態應當是不含二元對立這一要素,是可以更加確定的。   但是這一類神話中扮演入水撈泥角色的,並不是只有以上提到的水鳥、或海狸、水貂等幾種動物而已。其他能潛入水中而又出於水上陸上的動物,也都可能。不論在歐亞大陸或北美地區,烏龜以及蛙之屬便都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北美地區有的神話就說,許多水鳥、水獸入水之後都撈不到泥,只有烏龜發現最後下水的蛙(或說蟾蜍)口中含有泥,於是造物者從蛙口中取出泥,放在龜的背上,土地就在龜的背上逐漸生長,成了如今的大地。當今的大地就是由龜駝負著浮在水上的。   西伯利亞布里亞特人(Buriats)以及鄰近地區的一些民族,流傳的神話,或者說造物者將龜背朝下,在它的腹部放上泥土,造出大地;或者說神發現龜自水中取來泥土,神將這泥土放在蛙的腹上,造出大地;或者說神取來泥土放在龜背上,造出大地等等。相近的神話在中國境內的一些少數民族之中,其實也都還有所流傳,主要的角色同樣是龜或蛙一類。   後來在二元對立觀念的影響下,某些歐亞地區的這一撈泥造世神話,就有了改變。原始的造物者(早期有的也還是動物形)被轉化成上帝、神、佛,入水撈泥者被轉化成和神佛對抗的角色。當然對抗的強弱,也因流傳地區的不同而有個別的差異。有的地區,就像前文引述的大林太良所介紹的內容一樣,那個入水撈泥的角色就直接被說成是「最早的人(或者是惡魔)」,而不說是水鳥水獸,一開始二元對立的形態就很明顯。   有研究者認為,二元對立的母題之所以會攀附上撈泥造陸神話,可能是早期某些地區的這一神話就已隱含二元對立的要素。研究者指出,在采集到的布里亞特人的一個異文中,潛鳥下水撈泥時,曾受到螃蟹的威脅。螃蟹要潛鳥回去,因為螃蟹認為水中根本沒有泥土。螃蟹說如果潛鳥不回去,而繼續搜尋的話,就要用利剪咬死牠。潛鳥受到威脅,感到害怕,但是後來還是在神的祝福下,再度下水,終於取出一點泥土,造出大地。   研究者以為像這個異文中的螃蟹,就可能發展成後來二元對立的魔鬼一方。但是由於後來神話中二元對立的雙方是造物者和潛水撈泥者本身,而不是另外有一個破壞的第三者,因此這個說法的正確性,就有頗可置疑之處。但由於這個問題不是本論文的重點所在,所以可以不再深論。重要的是後來在許多地區流傳的神話,就變成了強調二元對立的這一形態。   在這些強調二元對立的神話中,通常還另外有一個相應的母題,即造物者(上帝或神、佛)用潛水者取出的泥土造成的是平坦的大地;而那心懷不軌、私藏泥土的潛水者,最後被迫不得不交出或吐出的泥土,放在大地上就成了沼澤地或山谷等不平的土地。有的甚且說佛以土造陸,魔以土造洞,洞中多毒蛇;或者說魔想顛覆上帝所造的大地,不能成功,於是在地上造出各種毒蛇猛獸。總之,是在撈泥造地之外,又解釋了何以大地會坎坷不平,或何以會有不好的各種毒物的緣由。   相應於以上這個特點的,強調二元對立的神話通常還有一個常見的母題,就是造物者對私藏泥土的潛水撈泥者的處罰。神話中一般是說潛水者之所以會私藏泥土,即已顯現其有自大之心及邪惡之念,而未經造物者同意(也就是不待帝命)而私藏泥土,即等於偷竊,造物者因此將他打入地底深淵,讓他永世在下。有的神話說,從此他就成了地底死亡世界的統治者,也就是撒旦。   這種因私心作祟使大地坎坷不平,以及相應的罪與罰的母題,在早期的A.812原型神話中,是都沒有的。   (四)   以上用稍多的筆墨來介紹撈泥造陸的創世神話,目的當然在於為鯀、禹神話的重新解讀,提供一個較為詳實可靠的背景。而雖然鯀、禹最終還須合論,但初步分開討論,有其資料處理上的方便,因此在此重點仍是先從鯀討論起。   由以上介紹,綜合而觀,這一撈泥造陸的創世神話,大概可歸納出幾個重要母題:   當初世界只有一片原水,沒有陸地。   造物者讓動物進入水中取泥或土,以便造地。   動物相繼入水,一個個先後失敗,最後一個才在口中或爪子裡銜著一小塊泥上來。   造物者把撈上來的這一小塊泥土放在水面上,由於這是會生長不息的泥土,因此就長成如今這樣的大地。   以上就是構成撈泥造陸神話的基本母題。一個完整的神話記錄,大概都會有這四項。而另外有的神話則會在第四項上稍有變異。神話中不是說造物者把泥土直接放在水面上,而是把泥土放在龜的背上,長成大地,從此龜就駝負著大地。有的則是說把土放在蛙或蟾蜍的腹上,長成大地。湯普遜的母題索引A.815,大地立在龜背上就是這一類。在此我們可以把這樣的一個母題列為4.1如下:   4.1造物者把撈上來的泥土放在龜背上,長成大地,從此龜就駝負著大地。   不含二元對立的撈泥造陸神話,常見的重要母題就是以上四項。強調二元對立的神話,則在此之外,則更有如下幾個母題:   5. 潛水撈泥者只把部份泥土給造物者,自己私藏一塊,由於泥土會長大,藏不住,被造物者發現,命他交出。   6. 私藏的泥土撒在造物者已經造成的平坦大地上,就成了山谷或沼澤等不平之地。   7. 造物者見潛水撈泥者既偷竊又自大,就將之罰入地底深淵之中。   筆者之所以抱持著和大林太良相同的看法,以為鯀原來就是撈泥造陸的神話角色之一,原因就在於鯀竊息壤神話,雖然記錄保存已非神話本來面目,但原來神話中的重要母題,卻都依然可尋。只不過由於中國古代到了文獻進入稍為系統整理的時代,也就是春秋時期前後,主流文化早已是以現實關懷為重心,以歷史論證為依傍的時代。「不語怪力亂神」不只是後來才成為儒者述作的圭臬,早期的諸子百家,也同樣的從來就不曾在意「怪力亂神」,除非可以拿來當作自家理論的論證之所需。也就因此而即使像《山海經》、《楚辭》等較不受當時中原主流文化拘束作品,雖然保存了較多的古神話的資料,但那些資料,如非僅存吉光片羽,就是在長期歷史化的浸蝕之下,而面目難辨。也就是說《山海經》、《楚辭》等雖然保有較多古神話的資料,但因為都屬戰國中後期結集的著作,因此其中記存的神話,已難免是長久向傳說化、歷史化傾斜之後的資料。因此若要從中識取神話本來面目,就只好重新爬梳清理。而筆者認為從各地神話中常見的相似母題來作對比分析,是很有啟發性的方法。   但是在從母題的對比分析來確認鯀的本相之前,還是需要將一些相關的觀念加以澄清。首先是「鯀竊息壤、以堙洪水」,表面上似乎以「洪水」的觀念來解讀,也可以通的,因為世間本來就有「洪水神話」。袁珂就是從這個觀點來看這個神話的,他的部份意見,如以鯀比擬普羅米修斯的部份前文已經引述,在此不必再談。但是現在還是可以藉著他對「洪水」本質的認識來談這個問題。   洪水神話是在世界各地流傳很普遍的神話,其中最主要的類型就是基督教聖經《舊約》所記的「諾亞方舟」型的洪水神話,代表的是人類的毀滅與再造。這一類型在中國各地也保存很多,就是「伏羲、女媧兄妹洪水厥遺,再生人類」的神話。這是屬於創世紀階段的洪水神話。   此外,和創世紀有關,也和「大水」有關的神話,就是本文論題重點所在的撈泥造陸神話。只不過這一類神話中的水,不是淹沒人類的「洪水」,而是世界創生之初就已存在的「原水」。   另外,和洪水有關而同樣普遍流傳的還有一種講述個別地方地陷水淹,城陷為湖的傳說,這種傳說和創世之初的神話已大不相同,而且和本文所論也不甚相關,因此下文不再提及。   和大水有關的神話或傳說,普見於世的就是以上這些。袁珂以神話的觀點解讀「鯀竊息壤」故事,他以為鯀所對抗的既是上帝,因此神話中的洪水應當就如同《舊約》所記「耶和華見人在地上罪惡很大,就後悔造人在地上,便使洪水氾濫在地上,毀滅天下」的大洪水。這一個說法看似言之成理,其實大有問題。因為在中國普遍流傳,至今還在境內少數民族地區廣為流傳的伏羲、女媧兄妹型洪水神話,就是諾亞方舟型的神話。伏羲兄妹型洪水神話即使古代記錄多有不全,但近代采錄資料已累積相當多,任何對神話稍有興趣的人都能知道其中內容大概。這一類的神話中從來不見有什麼特別的「英雄」盜「息壤」以止洪水的母題。不只中國各族的這一類神話中沒有這個母題,全世界各地的這一類神話中也都沒有。因此筆者不認為「鯀竊息壤」神話是屬於諾亞方舟型的洪水神話。   或許有人會說難道洪水神話一定就只有幾個類型,沒有其他的例外?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是這樣的:神話和其他民間文學一樣,由於基本原則上原來是口口相傳的,因此反映的通常就是群眾或民族的集體共性與觀念的投射,而不是個人的特性。這也就為什麼神話常見跨時空的共同母題,而少見「惟一僅見」的特例。這也是神話以及其他民間文學和作家文學很不一樣的地方。我們雖然也可以從時代背景和風氣來談作家,但一個作家之所以受到肯定,卻往往更在於他個人的風格和創見。   當然這並不就等於說全世界的神話都只有共性,而無殊性,因為例如希臘神話、印度神話、中國神話就各有各自的民族風格是很清楚的。只不過這個表現各民族不同風格的神話,往往是就民族神話的整體性而言的,若就其中單一神話而言,如宇宙創造、人類由來等創世的基本項目而言,常見的仍是基本的一些母題,不同的是細節的變異。越是原生的神話,特別是口傳的時代,共同性越大,相似的母題越常見;越是衍生的神話,特別是經過文字整理的神話,就更見出各民族不同的特性。   我們現在嘗試的就是鯀、禹神話的推原工作,要從歷史化構思的文字迷霧中找尋神話的本來面貌,就得想法看到文字表象的背後。在這種情形下,從神話母題的對比中來尋找見證,就是一個很有用的法門。因為神話的傳說化或歷史化,初期的階段一定還是從原有的母題特性去生發、聯想而後轉化。也就因此,而筆者認為「鯀竊息壤」神話,原來不可能是諾亞方舟型的洪水神話(在中國的相應神話就是伏羲兄妹洪水厥遺神話),因為其中除了「洪水」是共同的母題之外,其他神話構成的重要母題,都毫無相通之處。   相對而言,撈泥造陸神話,特別是歐亞地區廣為流傳的,強調二元對立的類型,就和「鯀竊息壤」神話,有著不少相同的母題。只不過原來大地未形之先的太初「原水」,在鯀的神話中變成了「洪水」,稍有不同,因而創世神話有轉而成為洪水神話的趨向而已。其餘母題,即使或也稍有轉化,但原本特點,卻總還清晰可辨。其中第一個重要的代表母題當然就是「偷竊息壤」。為了使對比討論更加清楚,我們可將這一母題再為細分,先說「息壤」,再說「偷竊」。   息壤就是會生長不息的土壤, 在中國的神話中,以古代文獻來考察,這一母題似乎唯一僅見,因此顯得非常的特別。但是如果把它放在「撈泥造陸」神話的背景下來看,卻就不為覺得有什麼特別,因為在橫跨北半球的歐、亞、北美大陸,到處流傳著用「生長不息的土造出大地」的創世神話。息壤既是屬於這一廣大神話文化圈的常見觀念,地處這一文化圈中的中國,其中的「息壤」應當不會是另外生發,別有他意的神話母題。其底層本來也應當就是這一共同文化圈中的「撈泥造陸」神話。   我們之所以可以作此認定,當然不只「息壤」這一非常特別的母題而已,接下來的其他連續母題,也都指向它原來就是歐亞大陸流傳的,強調二元對立的撈泥造陸神話。在這一類型神話中,潛水撈泥者除了交出一部份「息壤」給造物者之外,還別懷私心的私藏了一小塊。這一私藏的動作,當然沒經過造物者的同意。這種動作的強化說法,便是「不待帝命」而「偷竊」。「鯀竊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這是這麼轉化出來的。   「不待帝命」在統治者至尊,上帝至尊的威權觀念底下,實際上就代表了抗命,是犯罪的行為,因為這觸犯了權威。加上「偷竊」了只有上帝能夠擁有的「息壤」,當然就罪加一等,因此接下來的當然就是處罰。撈泥造陸神話中,上帝對私藏泥土者的處罰是把他打入地底深淵。在鯀的神話中,鯀被殺於北極之陰,不見天日的羽淵。 實際也就是被罰於幽冥地府的深淵。兩者的母題,正復相似。   由以上的對比解說,我們大概可以確認,鯀的神話,原來就是流傳於歐亞大陸,強調二元對立的撈泥造陸神話,因為從母題的連續構成對比中,其相似重疊之處,如此之多,要說二者沒有關係,實際上是很難的。   (五)   前引李道和〈昆侖:鯀禹所造之大地〉一文,在重點論述鯀之神話與撈泥造陸神話的關係之後,接著指稱鯀被殛羽山,或「永遏在羽山」,就是被罰「在地下永遠托舉大地之意」。因為「鯀字從魚,為魚身」,「鯀又作鯀,即玄魚合字」,「還有說鯀是鱉的」,「又有說他是龍的」。「要之魚、鱉、龍都是水中動物,可以推知就是先潛水帶土,后托負大地的神。」   中國各族至今普見流傳大地是浮在水上,由龜、鱉、魚、牛之屬托負的神話,但是鯀的神話,是否和這一種神話觀念有關,卻還需要更多的論據才能證明。首先,從神話資料所見的各地撈泥造陸神話中,那些明白指出造物者把泥土放龜、蛙之類身上,生長成大地,大地因此是由龜、蛙之類駝負的神話,絕大部份都不是二元對立的類型。也就是說,那些神話中造物者把泥土(息壤)放在龜等身上,長出大地,並不是對龜等的處罰。而那些包含罪與罰的類型,也只強調把私藏泥土者(後來常被轉化強調為惡魔)打入地底深淵,有的說他後來成了幽冥之主,並沒有說把他罰作大地的駝負者。這兩類型神話,前文引證論述時,都已各引有例證,在此不必再行重覆引述。   因此,即使鯀可能真的後來就是被罰入地底水中,永為托負大地的駝獸,但是在做這樣的認定之前,一定要有更為充分的論證。否則但以中國「古代又有鰲托大地神話」,而鯀死後「永遏在羽山」,這樣的觀點,就直接指出鯀「其實是在地下永遠托舉大地」是比較不具說服力的。   (六)   除了鯀之外,李道和的文章也一併討論了禹的問題。論鯀而並及於禹是正確的作法,只不過他對禹的論述,大有問題。   他以為「禹身也為魚、龍」,「身為水物的禹也該和其父一樣是托地神」。不論禹是否本為魚或龍,要證明他也是托地之神,卻絕對不能只是因為「身為水物」,就確認他和鯀一樣也是托地之神。 這樣的推論未免太過牽強。而且如果說鯀是因為「竊息壤」而被罰為大地的駝負者,而禹又為什麼也成了同樣的大地駝負者?並且,同樣一塊大地,為什麼既已有鯀來駝,又會需要禹來駝?世界各地雖然屢見大地駝負者神話,卻少有一個神話說大地是由兩隻駝獸同時駝負著的。因此,以為鯀、禹同時是大地駝負者的說法,是難以成立的。   從比較神話學的觀點來看,我們從撈泥造陸神話中看到了鯀的原形,再經仔細翻尋,就會發現原來禹的身影也在其中。不過他扮演的是和鯀很不相同的角色。   在歷史化了的有關禹的文獻中,禹是治水成功的典範。而他治水之所以成功,除了任勞任怨的努力之外,更由於所用方法得當。他用的是所謂疏導的方法,和鯀正好形成對比。鯀用的方法是所謂的防堵。這是歷史化體系已經確定了之後,禹的定位。   其實,從更早一點的資料,也就是歷史化定位之前的記載來看,禹的治水,用的也是和鯀一樣的是填堵之法。而且,如果更仔細的檢驗一下那些還保留古神話特質的資料,我們就會發現,資料所說的其實不是「治理洪水」,而是另有其事。經由神話母題的對比研究,禹的神話本相也就隱然而現。原來禹就是撈泥造陸神話中,那位把入水撈泥者取上來的泥土(息壤)鋪在水上,造出大地的造物者。   《詩經》〈商頌‧長發〉:「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在芒芒大水之上,敷下土方,即鋪上泥土的說法,大概就是在一片原水之上,鋪上可生長的泥土,造出大地的古神話的遺存。這裡所說的,比較不可能是治理洪水的事,因為接著的下文「外大國是疆,幅隕既長」,據鄭玄注解「外」指的是「諸夏」所在之地之意。因此這裡的意思應當是說「禹敷下土方之後,有了大地,幅圓廣大,我們在這裡建立了國家」。也就是說因為禹鋪下土方,造出廣大的土地,人們才可以生息繁衍其上。   《山海經》〈海內經〉:「禹、鯀是始布土,均定九州」。這一句話的前後文,都和洪水無關,也和鯀、禹其他事蹟無關,因此這一句話顯得有點特別,我們也只能把它當作一段獨立的敘述話語。   所謂的「始布土」,對照《詩經》〈長發〉的內容,以及從撈泥造陸的神話觀點來看,我們可以知道,這就是神話中把撈上來的息土鋪放水面上的意思。而「九州」在古代原來指的就是「天下」的意思,因此「均定九州」的原意便是「從此便有天下大地,有了九州」。   又〈海內經〉中「鯀竊息壤」一節,在鯀被殺之後,有「鯀復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一段。這一段鯀禹關係,當然已是牽扯到後來衍生的觀念,其中複雜的關係,不是此處論述重點,可暫不論。重要的是雖然禹已經被當作了鯀之所生,但他的主要事蹟,卻仍然是「布土以定九州」,也就是敷下土方造出大地的意思。只不過這裡的禹變成受命於超越存在的「帝」,而不是自己實行「布土」動作的人。這已是後來把禹轉化為歷史人物趨向的一個階段性現象。   筆者之所以敢於提出禹是撈泥造陸神話中之造物者的說法,當然不只是因為有「敷下土方」、「以定九州」這樣的記載,其他上古文獻中,可以引以為證的資料,可能才是更為有力的證明。   原來在「禹定九州」之外,《山海經》〈海外東經〉又有如下的記載:「帝命豎亥步,自東極至于西極,五億十萬九千八百步。豎亥右手把算,左手指青丘北。一曰禹命豎亥。一曰五億十選九千八百步。」相似的記載在《淮南子》〈地形篇〉,中說:「禹乃使太章步,自東極至于西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使豎亥步,自北極至於南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相對照之下,〈海外東經〉中「帝命豎亥」中的「帝」,應當就是「禹」。   這樣的資料乍看之下沒有人會覺得和撈泥造陸神話有什麼關係,但是只要細讀相關資料,就會發現原來派人丈量大地,以確定天下幅圓大小,早在撈泥造陸神話中即已有之,而且是神話中一個重要的母題。至今有些地區的神話還保留了這一個母題。依前文已列母題次第,我們也可以把這個母題定為第8個母題。在這些神話中,相關的大意是說:造物者將入水撈泥者撈上來的泥鋪在水面上,生長成大地之後,因為大地很大,造物者的眼睛已經看不到大地的邊緣,為了知道大地的大小,就派一個人或動物沿著新創造的土地走一圈,查看陸地的規模大小;有時候是造物者親自繞陸地巡視一圈。   禹「敷下土方」、「均定九州」之後,派豎亥或太章出去步量天下幅圓大小的作為,和撈泥造陸神話中造物者造出大地之後,派人(神話中或是動物)丈量所造土地大小的母題,實在是同出一轍。二者之間為同一類型神話的關係,已很清楚。而且在古代的觀念裡,大概也只有具造物者身份的人物,才有資格叫人步量天下,也惟有知道天下廣狹的人,才配稱天下之主。   由以上的說明,我們可以知道禹和鯀一樣,原來也是撈泥造陸神話的一個角色。只不過神話中的配對,和後來歷史化之後的配對,關係大不相同。從古文獻遺存的神話,我們看到了禹原是撈泥造陸話中的那位造物者,而鯀則是那位入水撈泥者。這樣的關係,何以後來會被轉化成一頑一賢的父子關係,是另一個複雜的問題,我們將於下文再稍作討論。   (七)   在古代文獻中講述鯀、禹事蹟,而保留較多神話色彩的還有《楚辭》的〈天問〉一篇。而因為〈天問〉所記,上從天文,下至地理、歷史,牽涉問題頗為廣泛,而且其中多的是古來失傳已久的神話、傳說,因此很難對證求解。因此歷來解《楚辭》者,多半以為〈天問〉最難解讀。特別是在講天文星象之後有關鯀、禹的那一個段落。   〈天問〉中有關鯀、禹的部份,雖然小部份已受歷史化趨勢的影響,但從「不任汨鴻」以下至「其衍幾何」一段,卻大部份保留了神話的內涵。但是,由於以前的研究者往往受到鯀、禹為歷史人物成說的拘限,不知原來的神話特質,因此對這一充滿神話色彩的段落,就感到索解為難。而由於但知有歷史,不知有神話,因此以為這一段必為錯簡,須移置有夏歷史段落中方能解讀者,更所在多有。但是這種移文解經的工作,卻常常迷糊了真相,最終還是不得真解。以下,我們就試著從撈泥造陸神話來了解〈天問〉所載這一段鯀、禹事蹟,看看是否能有更切近本意的認識。這一段落,是緊接在首段講述天文星象問題之後,從「不任汨鴻,師何以尚之?」以至「南北順嶞,其衍幾何?」這一大段,其實正是循著正常的敘述次序,緊接著天體萬象之後,講述大地由來的段落,可是以前的學者往往昧於「歷史」的成見,卻反而認為屈原何以但知談天,不知言地,如孫作雲《天問研究》討論到這一段文字時就說:「屈原在問到大地時,不問大地如何形成,不言神造大地,而首先問鯀、禹如何治水。」這就是很不正確的說法。其實這一段討論的正是大地如何形成的問題,是宇宙天地生成的創世神話中很重要的一部份。〈天問〉先論天,接著論地,敘述結構次第完全正常,本文既無錯簡,應當也無脫漏。雖然神話的流傳本身會有所變異,戰國時傳下至今的文本,多少會受歷史化等因素影響,更或難免,但這一段文字,從撈泥造陸神話觀點來看,仍能大致看到作為神話人物的鯀、禹的本相。底下就試著從這一神話觀點,依文字先後,逐段對照,來探看其中可能的意涵。   「不任汨鴻,師何以尚之,僉曰何憂,何不課而行之?」   這幾句話的意思,大約就是神話中所說:當初只有一片原水,沒有陸地,造物者(早期的神話中,他也是動物形態的,後來才發展成人形的神或上帝),和一群水鳥或水獸都只能漂在空中或水上,很不方便,很覺苦惱,於是造物者問大家怎麼辦,誰有辦法到水下尋找看有沒有泥土?大家互相說,一定有辦法,不必憂煩,何不就讓大家依次下去?   「鴟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這幾句的意思,在神話中大約就等於:鴟(按此字今指貓頭鷹一類,而非水鳥,但據《說文解字》古代「鴟夷鳥」為聯用詞,夷鳥又寫作鵜,即鵜鶘,一種大嘴的水鳥,鴟字若非誤字,亦當原指如鵜鶘一類水鳥而言)和龜先後下到水中去,或用爪撈,或用口銜,看是否能撈或銜到一點泥土。(大概都沒撈到)鯀跟在他們之後也依照指示下到水裡去了。他按照造物者的希望,成功的取上了泥土,可是為什麼造物者(上帝)卻又處罰他,將他永遠的罰在地底深淵的羽山之下,一年又一年,卻總不放了他?   「伯禹愎鯀,夫何以變化?纂就前緒,遂成考功。何續初繼業,而厥謀不同?」   這幾句中歷來最以難解的就是首句的「伯禹愎鯀」,研究者多半以為「愎」字當是「腹」字,並認為這是指鯀生下禹之意。按這一段是說禹改變了方式,終於造地成功之意,不論是「腹」字或「愎」字,在神話中原來也都可以找到相關可以互為呼應的母題。在中國部份少數民族地區及西伯利亞一帶流傳的造物者將泥放在龜或蛙的腹上,終於造出大地的神話,可能就是「伯禹腹鯀」的意思。而在這一類神話中,那隻蛙(或其他動物)常常是首先反抗,不願抱住泥土,造物者生氣,就用箭射他,他才不得不遵命。從這一個觀點來看,這種行為實是逼迫他人,可能就是這裡「愎」的意思。   這幾句話的意思因此可以解讀為:後來又有不同的說法,說大禹這位造物者逼迫鯀,將土放在鯀的腹上,造出大地。這種說法是有所不同,是改變了方式,但仍是繼續造陸的工作,最後還是終於成功了。為什麼同樣是創造大地,而會有種種不同的說法?   「洪泉極深,何以寘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河海應龍,何盡何歷?」   這幾句的意思,依照神話的觀點來看,應當就是說:當初一片那麼深的洪水,是用什麼放在上面,造出如今的大地?大地深厚廣大,是怎麼填高起來的?其中「河海應龍,何盡何歷」,歷來從文字校勘到辭意解說,亦甚紛紜。但如果以神話中有造物者叫人(或動物)丈量所造陸地大小的母題來作參考,這或許說的就是:「應龍丈量大地,盡頭在何處?所經歷的地方有多長?」的意思。   「鯀何所營,禹何所成?康回憑怒,地何故以東南傾?九州安錯?川谷何洿?東流不溢,孰知其故?東南西北,其修孰多?南北順嶞,其衍幾何?」   這幾句,不只講到鯀、禹所造大地,並提到九州大地何以西北高、東南低,水多往東南流的地形特性。這一部份和造陸神話原不相干,但由於問到大地長短,與撈泥造陸神話亦有關係,因此也就要同時論及。這幾句話的意思原來應當指的是:這個大地是經過鯀怎麼辛苦,禹怎麼用心才造成的,誰知又怎麼康回(共工)一怒,撞了撐天柱,就把大地弄傾斜了,河川因此一直往東流,而東海水為什麼都不會滿出來?誰知道其中原因?這個大地東南西北的長短又多少?南北幅圓綿延有多大?   完整的撈泥造陸神話最後是造物主派人丈量所造土地大小之後才算結束,因此,〈天問〉中大地長短,幅圓廣狹的一段,原來應當是這一神話的結尾。   〈天問〉所記神話,當然不像後來人類學家或民間文學工作者一樣的田野調查記錄,因此有些母題或細節未免模糊不清。但是,像鯀、禹一段,緊接在問天之後,問的正是創世神話中的大地起源神話,由以上解讀分析,已可無疑。而這也就說明了歐亞大陸各地流傳的撈泥造陸神話,在〈天問〉寫作的當時,同樣的在中國大地流傳著。所以〈天問〉在問天體天象的問題之後,接著問到大地的起源會提到鯀、禹之事,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因為鯀、禹正是當時尚在流傳的解說大地生成的撈泥造陸神話的兩位主角。   (八)   神話是文化的反映,因此是隨著文明發展的軌跡而變異的。圖騰(Totem)信仰當道的時代,神話中造物者的形象就常是動物,或動物形的神。後來生產方式逐漸進步,社會組織趨向複雜,人們能夠藉著群體組織而發揮更大的力量,人對自我的信心逐漸加強,造物者的形象也就漸漸的變成人的形象,或人樣的神。當然,在人間有了帝王一類觀念的時候,造物者便可能就變成了上帝或至尊之神。   關於鯀、禹的最初本相,由以上的研究分析,已大致可以確認,原來他們都是撈泥造陸創世神話中的角色。而由各地同類神話的對比中得知,保存較早期特色的神話,不論是潛水撈泥者或將土鋪放在水面的造物者,原來都是動物或動物形態的神。後來逐漸轉化,首先是造物者轉化為人形的神,後來才漸漸連入水撈泥者也被說成人。而神話中的鯀、禹當初最早原形應當是那一類或那一種動物,不論是從字形或字源上以及神話中,其實都已難推測確定。但對於鯀這位原初的入水撈泥者,因為其字從魚,我們因此大體可以推定是水族或龜鱉之類,而不是水鳥。但推測也只能僅止於此而已。至於禹這位鋪土水面的造物者,則更因文獻所記,及神話比對,都少有線索可資推論最初可能具何種動物之形,因此筆者也就不敢強行比附。重要的是我們已經從神話中找到了他們原來的角色定位。   在此還可以一談的倒是這樣的神話人物,後來何以被轉化成父子關係,並且成了「歷史朝代」中的重要人物。   鯀、禹之所以被轉化成歷史人物,當然是歷史概念形成之後,以歷史替代神話,將神話人物歷史化的結果。神話的超現實屬性和歷史的現實特質是不相容的。神話的超現實特質如何消融轉化為歷史的事態,並沒有一定軌跡,因此我們就只能盡量的從可能的線索做推敲。   首先談鯀、禹何以被轉化成父、子關係。筆者以為撈泥造陸神話中許多地方流傳的造物者將泥土放在蛙或龜等動物腹上的異文,可能為後來這種轉化留下了基因。在這些神話裡,造物者是用強勢的手段,逼迫蛙龜等動物用腹部抱住泥土,造出大地的這個母題,在流傳過程中,經文字寫定,再精練成詩化文字,就可能是〈天問〉的「伯禹腹鯀」或「伯禹愎鯀」。而「伯禹腹鯀」這樣的文字,對於一般未知神話背景,只能就文本求解的人來說,實在很難了解原來的本意。而古來的各種文獻又已多記載鯀後來被罰羽山三年不死或不施的事,因此「腹鯀」就可能被流傳成「鯀殛死,三歲不腐,副之以吳刀,是用出禹」,成了鯀腹中生出禹這樣的說法。這種說法當然是充滿神異味道的。這種說法又被寫成「鯀復生禹」,怪異性就減少了許多,因為「復生禹」與「腹生禹」不同,是比較中性的說法。後來,在歷史化的世系定位中,鯀終於被安排成「娶有莘氏女」而生禹的「禹父」。   另外,依按神話探原,禹既是在芒芒洪水中「敷下土方」的造物者,何以又變成治水的英雄兼朝代起始的聖王?這就要從「治水」的性質談起。在世界各地的洪水神話中,從來沒有一個神話是和人類「治水」有關的。因為「治理洪水」代表的是對現實的世間關懷而不是天地由來或屬性的認知。它是屬於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可以用政治的手段,發動集體的力量來「疏濬」或「治理」洪水的歷史時代。因此和「治水」有關的英雄事蹟,就只能是偏向歷史範疇的「傳說」而不會是神話。   在神話中,禹是大地的創造者,因為有他,才有「九州」,因此在歷史化的過程中,他就可能是「朝代」之始的創始者。因為有地才能有國。而神話中造物者的形象總是正面的,因此被轉向歷史化的時候,也就會是正面的形象。由於他和鯀在神話中既已相聯出現,又都和水有關,在多水患的中原,因此將他轉化為治水的英雄,相信最能將他突顯成為理想中憂國憂民的聖王形象。而既已漸被轉化為歷史人物,因此原來「敷下土方」的造物者身份,自然也要改變。這時候上帝是天地主宰的觀念已經確立,於是就有了「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的說法,變成他是受上帝的命令來敷土的人。   另外,在歷史被定位為朝代交替,世系輪換的時候,君王至高的權威成了不可觸犯的禁忌,神話中「不待帝命」的鯀,終於被轉化成敢於違抗帝命的愚頑之大臣,也就不足為奇。因為「不待帝命」而做自己想做的事,在威權的時代,正是犯了藐視帝王權威的大忌。在帝王專制的時代,這樣的形象終被形塑為愚頑之大臣,也就不足為奇。因為這種行為既觸犯了上帝的權威,又違背了做為屬下的忠誠原則。   後來,神話轉向歷史傾斜,「息壤造陸」神話本相漸失,創世之初的洪泉,成了為患人間的洪水,息壤生長成大地,成了息壤治水。而為了強調「不待帝命」者的愚頑形象,息壤治水就變成了「堙堵洪水」。這種「擋土」之法,其實在歷史化的初期,也還不被當做是壞事,因為正如前述資料已經指出,早期的禹其實也是被認為是同樣的用防堵之法治水的。 但是後來為了強化父頑子賢的對比,就將鯀說成了只會防堵之法的愚頑之夫,所以治水無功;而禹則是聰明的用了疏導之法,才終於治平洪水,成為一代偉人。   在傳統的中國,文化主流的特點是以現實的人世關懷為導向,以政治或社會倫理為依歸,以「立德、立言、立功」為人生最終價值所在的。在這種情況底下,神話不可能受到重視,歷史就成了生命安頓的寄託。因此許多的「歷史」,特別是未有記錄時代的上古歷史,在重新建構的過程中,民族集體的價值觀自然就反映在上頭。黃河水患自古為患中原,人們渴望洪水得治,祈盼治水英雄出現,自是常理,因此,古神話中在芒芒大水中給人們鋪造出大地,讓萬物可以生息長養的禹,轉化為歷史人物,就當然可以轉化為既「立功」又「立德」的治水英雄。而由於他既有德有功,又是始定九州的人,因此,把他當作第一個朝代的創始者,也就理所當然。只不過,這麼偉大的人,卻又有一個那麼愚頑的父親,這種「歷史」卻就未免有點不好寫。而今,在嘗試揭開「歷史」迷霧,直探神話本原的這一個新的探索之後,希望能對神話歸神話,歷史歸歷史的認知,有一點點的幫助。   [转贴自]www.nthu.edu.tw 一键排版:超小软件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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