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的《风》是否为抄袭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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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的《风》是否为抄袭作品?

2024-07-16 03:55|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一、《风》不是原创作品?

与小学生朋友一起学习克里斯蒂娜·罗塞蒂(Christina Rossetti,1830-1894)的两首诗,其一是Who Has Seen the Wind(《谁见过风》),另一首是The Wind(《风》)。为了增加阅读的印象,也为了理解和记忆的需要,我要求学生尝试翻译,并给出了已有的几个翻译版本。

然后问题就来了。搜索第一首的译文时,找到了叶圣陶老先生的《风》:

谁也没有看见过风,

不用说你和我了。

但是树叶颤动的时候,

我们知道风在那了。

 

谁也没有看见过风,

不用说你和我了。

但是林木点头的时候,

我们知道风正走了。

 

谁也没有看见过风,

不用说你和我了。

但河水起波的时候,

我们知道风来游戏了。

这首诗,无论是内容还是格律还是意境,都是照搬罗塞蒂小姐的,因此可以称得上是一首十足的翻译作品。唯一不同之处是,叶老先生在最后又增添了一节——然其诗味,仍与之前两节并无二致。

我们不妨来看下罗塞蒂小姐的原诗:

Who Has Seen the Wind

 

Who has seen the wind?

Neither I nor you;

But when the leaves hang trembling,

The wind is passing through.

Who has seen the wind?

Neither you nor I;

But when the trees bow down their heads,

The wind is passing by.

(by C. G. Rossetti)

奇怪的是,叶老的《风》虽然在各种场合出现,但均被标注为叶圣陶先生自己“创作”的作品,而不是“翻译”。

据浙江工业大学张建青博士考证,此诗最早发表在《开明国语课本》上,后编入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叶圣陶集》(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编,第四卷421页),并被北师大、西师大、上海S版、冀教版、科教版等多种小学语文教材作为课文选入。这些教材或全集都只字不提罗塞蒂小姐,似乎这首诗压根就是叶圣陶老先生的原创。

这可真是一个要命的发现!难不成叶圣陶老人年轻时曾偷偷地抄袭过洋人的东西并始终未加承认?难不成后人都这么无知不知道有罗塞蒂小姐的诗作?

如果说小学语文教师不了解其中的真相尚且情有可原,因为他们涉猎外国文学不多,或者不懂英文;但对那些“专家”、“学者”而言,忽视这一点(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显得很没有道理,甚至很可恶、很可鄙了。

关于《开明国语课本》,据说叶老曾有这样一番话:“《开明小学国语课本》……这四百来篇课文,形式和内容都很庞杂,大约有一半可以说是创作,另一半是有所依据的再创作,总之没有一篇是现成的,是抄来的。”既然不是“抄来”的,于是大家似乎可以相信这些作品至少包含了许多“创作”的成分。其孙女叶小沫先生在《叶圣陶研究年刊(2011)年卷》中的《爷爷创作的儿歌》一文中也顺着这个意思说道:

爷爷写的儿歌里,写自然现象和自然景色的最多,有二十几首。凡孩子会见到的,如:月亮、星星、云、风、雨、雷电、雪、雾、大海,河流等等,都在爷爷的选题之内,有的还写了不止一首。光是写风的,就有:《风》《好大的风》《初春的风》《北风吹》《飓风》。每首的意境都不一样,每首都写得入情入景,有声有色。

至此,《风》一诗为叶圣陶原创,似乎成了定论,随着叶老在中国语文教育界至高无上之地位的确立,这样的结论更是不容置疑,无可撼动。

 

二、为什么这么多年无人质疑?

接着,更严重的问题来了。这样一首明显是翻译的作品,何以在这么多年中,竟然无人质疑?

叶圣陶先生的《风》,其最后一节应该是典型的“仿写”。虽然仿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创造,但传统上仍为写作者不屑,或者说,它无法同原创作品那样,可以登堂入室进入到“文学”的殿堂。

但即便有了仿写的最后一节,也无法因此得出结论说,叶圣陶先生的这首《风》,就是他的原创——只要习过外国文学的人,或者对外国诗歌感点兴趣的人,都很容易读到罗塞蒂小姐的那首名诗,也很难接受《风》是叶圣陶先生的作品这一“事实”。然而几十年中,大家还是默不作声。这背后是学术的考量,还是政治的原因?

2014年5月9日,张建青博士在《南方周末》上发表《叶圣陶小诗的著作权》一文,正式提出了这个早该提出的问题。在这篇文章中,张博士似乎没有怪罪于叶老先生,而是怀疑和抱怨《叶圣陶全集》的编著者自作主张,盲目维护叶老作品的原创性。

但是奇怪的是,这篇文章并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一年之后,冰心儿童文学(诗歌)奖获得者史京先生在他的博客上撰文,说“删掉教材中叶圣陶的《风》是一种尊重”,但也只是附和张建青博士的论调而已,并没有对这一问题做深入的探究。而且我也相信,“删掉”的建议,是断不会被教材委员会所采纳的。

与朋友们谈起这一问题,他们都表示自己从未注意到过这个现象。然而,对叶圣陶先生在国内语文界的实际权威,他们似乎颇有些微词。那么,我们是否因此得出结论,或许是叶老的语文观在这几十年中的强势影响力,导致了教育界(甚至是文化界)对他的膜拜,并阻止了大家从学术上(毋庸说精神上)对他的做法进行审视和判断?

如果这样说,势必涉及到语文教育中的“学术道德史”了。对此我并不在行,也不想多说。我还是宁愿从学术探究的角度再次反思这首小诗的“版权”问题。

在《南方周末》上发表文章之前半年,张建青博士曾在《翻译论坛》(2014年01期)上发表过一篇题为《谈谈叶圣陶先生“以译代创”的小诗》的论文。在这篇论文中,他认为叶圣陶先生的《风》是“以译代创”的作品,并认为由此小文“或可管窥中国现代文学与翻译之间早期密不可分的关系”。

这等于说,叶老的《风》的背后,并非我们所理解的“学术不端”这么简单,《风》这首诗是否为“抄袭之作”,甚至是否是一首“翻译之作”,仍有待我们继续考查。

 

三、“以译代作”是一种权宜之计?

“以译代创”的说法其实并不新鲜。早在2010年,西南大学的熊辉先生就做过一篇《以译代作:早期中国新诗创作的特殊方式》的论文,只是他提出的概念是“以译代作”。

严格地说,“以译代作”是一种介乎于翻译学和创作学之间的概念。根据熊辉先生的研究,在早期中国新诗创作时期,“很多诗人在翻译的影响下走上了新诗创作的道路”,简单地说,他们的创作过程,同时也是一个翻译过程。

这里的典型例子,除了叶圣陶与他的《风》,还有徐志摩、胡适、李金发、闻一多等人和他们的诗歌作品。

徐志摩的《威尼市》一诗,自有他独创的格律和意象,然而对比尼采的《威尼斯》,我们仍能发现其中的惊人一致:

倚着桥栏,

我站在昏黄的夜里。

歌声远远传来:

滴滴的金泻在

粼粼的水面上。

画艇,光波,音乐——

醉一般地在暮霭里流着……

(尼采《威尼斯》第一节,梁宗岱译)

 

我站在桥上,

这甜熟的黄昏,

远处来的箫声和琴音——点儿,线儿,

圆形.方形,长形,

尽是灿烂的黄金,

倾泻在波涟里,

澄蓝而凝匀。

歌声,游艇,

灯烛的辉莹,

梦寐似生,

——絪緼——

幻景似消泯,

在流水的胸前——

鲜妍,绻缱——

流,流,

流入沉沉的黄昏,

(徐志摩《威尼市》节选)

虽然对照的不是德文而是梁宗岱先生的译诗,但相信这已经足够证明,徐志摩的《威尼市》,是踩着尼采的肩膀而写作的。

至于闻一多的名诗《忘掉她》,若与美国女诗人萨拉·蒂斯代尔(Sara Teasdale,1884-1933)的Let It Be Forgotten置于一起,会让人顿时觉得无所适从:

Let It Be Forgotten

 

Let it be forgotten, as a flower is forgotten,

Forgotten as a fire that once was singing gold.

Let it be forgotten forever and ever,

Time is a kind friend, he will make us old.

 

If anyone asks, say it was forgotten

Long and long ago,

Asa flower, as a fire, as a hushed footfall

In a long-forgotten snow.

(by Sara Teasdale)

 

忘掉她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年华那朋友真好,

他明天就叫你老;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如果说是有人要问,

就说没有那个人;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闻一多)

蒂斯代尔的这首诗,余光中先生曾有过精彩的译文,在此略过。她的Let It Be Forgotten与闻一多之《忘掉她》的最大区别,恐怕就是气势和力量。蒂斯代尔的诗语气婉约,且用的是被动句式,以暗含作者对于“忘掉”的不情愿,因而是一首标准的爱情诗(这与她另一首诗《深爱的人》(Those Who Love)中的“从不谈及此事,/但,偶然间听到他的名字,/一缕光线掠过她的面颊。”风格一致);而闻一多先生的《忘掉她》,却用了主动句式,作者掌控世界的欲望,从此挥之即出。

或许正因为这样的原因,无论是徐志摩还是闻一多还是叶圣陶,他们的诗作多少摆脱了翻译对于原作品的依附性,而具有了创作实验的成分。

这就是为什么熊辉先生说他们是“以译代作”了。

因为他们的目的,并非是译介,而是创作,尤其是用白话文进行的诗歌创作。至于为何要以译代作,大约如熊辉先生说的,是为了“参和着外国诗歌的意象、诗句、甚至是意境”,以此发展自己的母语(白话文)诗歌。待时机成熟,随着“创作经验的丰富和创作风格的成熟,译诗与中国新诗的界限就越来越明晰”。

不过这种“权宜之计”,多少给当时的诗作者们带来了心里上的阴影。毕竟不是纯粹的自创作品,而今却被读者流传着,这好歹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此,闻一多先生坚决不提他在美利坚受到的文学影响,徐志摩也对他年轻时在英伦创作的诗歌三缄其口,或者干脆大加否定。这或许就是为了避嫌,也为了避险吧?——以此“维护诗歌创作的个人特色”。

这里顺带讨论下翻译与创作间的关系。上世纪后半期,已经有人企图为翻译争取独立的地位了。美国的勒弗菲尔(Lefevere)1975年就提出“拟译”(Imitation)概念,实际上就是将翻译当作创作手段。我记得庞德翻译中国诗歌时,从来不写原作者名字,而直接将之认为是自己的作品。徐志摩、闻一多和叶圣陶的时代,翻译界尚没有这般时髦的理论,因此,他们的“以译代作”,按照熊辉先生的说法,更多是与“早期新诗创作资源的短缺有关”。

讲到这里,我们大致可以明白,叶圣陶先生的《风》,并非是一种简单的翻译实践,它更折射出一个时代对于新诗创作的追求。虽然他们并不明目张胆地主张“翻译就是一种创作”,但实际上,却偷偷地借了翻译,发展了新诗的创作路线,也形成了自己的诗歌语言。

于是,他们的“权宜之计”,让我们为之肃然起敬。

 

四、剩下的问题:罗塞蒂小姐怎么办?“仿写”怎么看?

是的,这两个问题若不解决,负责任的读者心里,仍会有解不开的疑团。

即便《风》在某种程度上是叶圣陶先生的原作,我们也不能忽视这一原作的实际来源。我个人不主张庞德那种割断文化的做法,但是否在“作者”问题上打版权官司,似乎也没有学理上的必要,因此建议增加注释,以说明诗歌创作的来源。我想这无论是罗塞蒂还是尼采还是蒂斯代尔,他们若泉下有知,一定会含笑颌首的吧!

但这样做,并非鼓励现在的学子动辄以外国的作品为原版进行“以译代作”。不同的时代,当有不同的文学任务。不过,有关“仿写”,却有必要多说几句。

前文说了,仿写在一定意义上是一种“创作”,只是不被认为是纯粹的创作。重庆9岁的儿童徐毅,因为仿写了叶圣陶的《风》(《风长什么样子》),并发表在2012年10月下半月《诗刊》上,招致了史京先生的强烈质疑,以至于在一段时间内打起了口水战。其实,上海6岁小学生王子乔也曾仿写过叶老的《风》(谁也没有看见过风/不用说我和你了/但是钱币在飘的时候/我们知道风在算钱)。他们的仿写语言自然,想象独特,不能不承认作品本身非常优秀。我自己也经常让学生对着优秀作品进行仿写,并将其中的好东西到处发布到处推介。既然翻译是一种创作,仿写为何偏要低人一等呢?别忘了,勒弗菲尔提出的“拟译”,其本意也是“摹仿”(Imitation)。

由此可见,我们判别一部作品的好坏时,不能总盯着其创作的过程和形式,关键是其中是否有着创作者独特的精神追求和语言风格?史京先生责怪徐毅这孩子的仿写是对叶圣陶先生的“抄袭”,“为诗歌界所不齿”。不过,如若我们将文学置于一个更广阔的历史语境中,或许这个“不齿”是微不足道的,作品留给人的美与好,方是它最为恒久的价值。

 

2015年7月17日星期五

 

Further Reading:

1. 熊辉. 以译代作:早期中国新诗创作的特殊方式.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J]. 2010年4期

2. 张建青. 叶圣陶小诗《风》的著作权. 南方周末[N]. 2014年5月9日

3. 张建青. 谈谈叶圣陶先生“以译代创”的小诗《风》. 翻译论坛[J]. 2014年01期

4. 史京. 删掉教材中叶圣陶的《风》是一种尊重. 童心的诗教博客(http://blog.sina.com.cn/u/2564811254). 2015年5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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