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初的憧憬

对于南街村，几年前我只听同学讲过它是中国为数不多的几个发展集体主义的村子，这里有一个虽没读过多少书，但是靠自己的一颗心凝聚起一个村的心，敢于独树一帜的好班长，他做的事、说出的话都如农民锄头锄下去一般朴素无华但坚实有力。自小在农村长大的我，对于这样的村子有着天然的向往；读过大学、稍稍睁开眼睛看社会的我，对于这样的理想主义油然钦佩。

2016年12月16日，我们同学一行30多人来到了南街村。走入南街村，整个氛围让人内心回归、宁静下来，这里赫然写着“这个世界是由傻子创造的”，到处亦可见毛主席语录，村里有超市、学校、公园，没有浮躁的喧哗，亦没有急匆匆的奔赶，密布的工厂里隆隆的响声大概是在有序地生产，我们的内心和这里天然地契合。当老师为我们送行，最后带我们在毛主席像前鞠躬时，我感觉到，人生的新一段旅程即将开始。我们将在老师的学生顾毅师兄（南德食品有限公司负责人）的带领下，从一个工人做起，一起用我们的激情和热血，建设一个有正气、有活力的企业，体会和践行为人民服务的理想！

我们所在的拉面厂是在师兄的管理下，近两三年效益逐渐好起来的，起初说生产线是12小时，我们也觉得没关系，比起之前的没订单可做，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是蒸蒸日上的希望感，至于工作制的问题，是需要我们投入生产，深深体会，然后一起想办法，改变它的。因此签订劳动合同时，对于劳动合同的条款三无问题（无工作时间、无薪酬标准、无休息休假），我们并未在意。反正和师兄一条心，终归都是要把厂子办好，这些细节亦未在意。虽然现在看来，这背后有着深意，事关无数人身心健康、劳动权益，其实不仅拉面厂，纵观无数类似的工厂，其劳动合同在起初就有着起点上的欺骗和不公平，这不是细节，是全部！

（二）全心投入真实的生产

在深深的信任和憧憬里，2016年12月22日我被安排到了包装车间。当我们第一次穿着雪白的工作服，我们是欣喜的、兴奋的。包装车间相当于再加工环节，即组装环节，在流水线上，将面、料、叉放到一个碗里，加盖、放标签、装箱、入库。一个班，一条线，30个人左右前后配合共同完成任务。看着一个个工人动作娴熟，我心生钦佩。一个还比我小2岁的小姑娘，她手动打日期可以做到像机器一样，每个箱子上打得位置基本分毫不差，而且速度刷刷地，看着都觉赞。还有个17岁的小姑娘，负责把前一道工序撕下来的盖子准确地扣在碗上，远远看着她的双手就像弹钢琴一样。我就是这样带着学习的心态，开始接替了一个要离岗辞职的小姑娘，21岁，我叫她师傅。 其实这三个姑娘，年龄上都是我的妹妹。她们都是书没读完，就已经来到这里了。第一个姑娘已经身为人母，在厂里干了5、6年了；另外两个姑娘干了1年多。她们都有着朴素的善良，但是车间里一成不变的工作又让她们有着迷茫和无望。她们对我们来到这里都很好奇和不解，认为至少都是上过大学的人了，怎么还要下到车间来吃苦。但我们并不觉得吃苦，当心中有方向，在忙碌的生产线上，感受着手下的每一袋面、每一个料包，就要出现在超市里的人们眼前，给他们送上健康的、快捷的面时，我们是幸福的、充实的，当下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有意义的。同时，我们也希望能够通过我们的努力，为她们的人生创造意义和希望。就像这个17岁的姑娘，还没有多少自己的想法，有着孩子身上犹存的单纯和正气，也有孩子身上的任性和贪玩；那个21岁的离职姑娘，说要去广州看看，“找个能多学点东西的地方”。如有人好好栽培，她们的人生依然可以越来越往上。 但是在班里让我很惊诧的是，她们与其妈妈辈的大姐们都互称名字，彼此只是“平等”的工友。班长的眼里，每个人也就是个工序代号，放面的、扣盖的、装箱的，人已经被流水线异化——你的喜怒哀乐、你未来的人生，都在流水线上被湮没。我们来到之后，班里才活跃了许多，人与人之间有了越来越多的联系。之前有些大姐干了一年了，一个班的流水线头认识不了线尾，中间哪个工序来了新人两个月又走了，大家都不知道她叫啥。 人是天然有情感、有神性的，我们在这里的7个月，深深地确认着这一点。她们有着劳动人民的质朴，是会把线上的活当成自家的活，很负责任地干好的；她们有着对家庭、对子女无私的爱，看到别人有困难，还是愿意帮的。但是日复一日的十二小时劳动强度，在压榨着每个人的身心和小火苗般的神性。因此，我们常常看到的，是她们的抱怨、偷懒、冷漠。记得初进车间的一次大扫除时，当我满心热情地去擦新机器，擦到墙角却发现十几个大姐躲在墙堆里玩手机时，我很不能接受，为什么不能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大家一起干完，尽早休息呢？因此起初的一两个月里，我们就是冲到前面，全心投入。但是无形中对她们也会有要求，盯着她们的缺点，希望她们去改变。后来是在一次次的矛盾，一次次地去体会车间里的生态，去思考如何才能让员工有主人翁的投入感和热爱感，才一点点串起问题的根本原因。这才明白我们本就为她们而生，追求美好的过程即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我们去关注厂里自上而下是在如何思考这个厂子，追求什么样的发展。渐渐发现，只有生产，没有人心。和员工离得最近的是班长，稍微接触多点的是质检员、主任。起初主任开会时，我还觉得主任真棒，自己技能钢钢的，还亲力亲为，对质量严格要求，就应该这样，但是发现员工往往并没有人真听进去。渐渐地，会开得多了，我才发现，原来会议是“老三篇”，连话语都不带变的，但是员工究竟是技巧没掌握、班上有矛盾，还是最近好久没休息，都已精力不济，他没有提过；如若不是我们去了之后，不断在质量上提问题、提方案，或者全厂食堂改革，估计主任的话语里不会有什么新鲜词汇。空口号喊得多了，我很能理解员工们的心情，没有什么能激发起她们的积极性。

（三）正视被压榨的每分每秒：劳动者的双手是用来创造幸福的，不是用来埋葬自己的！

在厂方这样一种基调下，员工们每天的生活就铺展开来了。我起初想得很简单，上至师兄、中至主任、下到班长，跟她们相处都不觉得个人品质怎样“尖牙利爪”，如何像一个剥削压迫者。但是合在这个整体里，不得不承认，他们就在制造几百个员工的悲惨事实。 吃了一、两周的工作餐，我发现早餐基本一成不变，咸菜、馒头、稀饭，外购的咸菜，是添加剂拌出来的。日复一日，是个人都会吃吐的。后来通过我们倡议，早饭有所改善。 中午吃饭，从放下手中的活，到更衣室换衣服，大家疯了一样往前冲。有憋了一上午没上厕所的，赶紧一路小跑去方便。再争分夺秒去打饭，避免人多排队10分钟，留下吃饭的时间就10分钟都不到了。饭后疯了似地往回跑，边跑边咀嚼着最后一口饭，一边停不下脚步一边抱怨“每天赶赶赶，饭都吃不好”。终于，赶在半小时内坐稳在生产线上，喘口气，为不成为迟到被骂的那个而庆幸。看看表，离规定时间还有5分钟，喝个水吧！刚去打开盖子，就听开包装机的扯着嗓子喊“喝啥水！赶紧，开线！”忍一忍，一股子憋闷回到线上，看着眼前一分钟100个碗流过，硬生生地要靠投面、放料的机械动作把胃里刚塞进去的饭给消化了。 为什么不能午休会儿或至少吃饭时间长点？因为每天的任务量3528箱面是死的，分分秒做下来都得从早上6：30到下午17：30。家里还有孩子等着做饭，所以大家只能不断往前赶。厂里11个小时，加上路上来回1小时，回去做饭洗刷3小时，剩下时间基本只够睡觉了。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身处其中，我们可以带着热情而战斗。但当这一切成为常态，说这是一个“人”的状态，我们很难相信；当大姐们劳累的一幕幕，我们困惑的一重重，不断回荡在心中，我们很难说未来可以慢慢来。 我对面的大姐常问我，肚子里打嗝气是怎么回事。我劝她吃过中成药，我们也一起饭后在生产线上站着工作半小时，希望促进消化。直到有一天，我也开始打嗝气——随着生产的繁忙，3、4月份连着两个月都没有休息一天了。疲惫的身体，连站的心情都没了，就是吃了就坐着干，能省点体力是点体力，我的胃里也开始发酸、打嗝气。看着眼前的大姐，我开始深深地确信，什么叫十二小时工作制对身体的“摧残”。这不是她个人的问题，是工作体制出了问题。是个健康的人，都能给你耗没了、用废了。一批批的，废完，辞掉。正如有些大姐们戏谑而又苍凉地说，“等到这两条腿抬不动了，我就可以回家好好歇歇了”。她们说这些话是认真的，丈夫可能都听不下去她每晚疼痛的息喘，但是早上翻个身，她既想着多挣点钱给孩子上学，也想着辞了工，怕在周围也不好找工作，就这样老牛拉磨，忍受着。很快地，真有大姐腿抬不动了，回家歇着了。她们不会往深里去想十二小时工作制的问题，因为大部分厂子都这样，她们只会怪自己身体不争气，在别人还能捞钱时，自己只能成为一个废人了。也有的准确来讲“还没全废”，然后换个工作把身体能用的地方拿来用，努力把自己干成全废人，然后“告老还乡”。 一个瘦瘦的三十出头的大姐在电子厂把眼使坏了，来拉面厂搬箱子，搬了两个月，得了缠腰蛇（学名带状疱疹，一种因免疫系统低下导致的急性炎症皮肤病）——那可是急起来会要人命的病。歇了半个多月治好了，当我关切地去问她身体时，她说好了。我说你知道这个病主要是过度劳累，精气不足就还会犯吗？她说嗯，没办法，我自己注意点吧。如何注意，如何休息？！她的身体和青春就这样被忙不迭的生产线压榨着，坏了眼睛用腰，坏了腰她还准备用什么，那会儿可能命都没了。 我们的身体短期在生产线上干十二小时，还行；但长期的“入不敷出”，就也开始出状况了。厂里不分周六周日、法定节假日，单方面、强制性地连续安排加班加点，每天加班3小时、每月只休1天甚至不休、每月加班145个小时，远远超过《劳动法》规定的每日加班不超过1小时、每周至少休息1天、特殊情况下每日加班不得超过3小时且每月不得超过36小时。此时如果再赶上女生例假期，拼个9天一轮回的夜班，困得提不起眼皮，僵滞的脑袋里唯一的念头是“赶紧天亮，回去睡觉”。那简直是元气大耗。而女工居多的线上，班长最见不得的就是请假。因为例假请假，整个线上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活就会特别紧，一旦开了请假的头，班长就要面对诸多矛盾。但这些矛盾要怎么解决？管理上不是没有办法。但总之要面对的现实就是，对于连着一个月两个月没一天休息的人来讲，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候，还要保持高度专注，全天不停地运转，简直是惨无人道。 每每上夜班，听到大姐们说白天又赶着去地里干活了，或者陪孩子了，没睡觉晚上就又来上夜班了，我的内心无比撕裂。我希望一同奋斗的她们已经连基本的精力都保障不了，那我在为谁服务？一端是理想的光芒照耀不到现实的生产，我感受不到创造、希望、思想、人性的火花；另一端是我自己的脑袋也被流水线榨得空洞、干瘪，我已经彻底沦为眼睛里、心胸里都只有流水线上那一碗面的奴隶。那我每天坚持的意义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