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下载:北京法源寺.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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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9 06:25|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目录

    Content

    Chapter_1

    Chapter_2

    Chapter_3

    Chapter_4

    Chapter_5

    Chapter_6Chapter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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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神秘的棺材

    天河像一条带子,正南正北的悬在天上。北京的人说:“牛郎在河

    东,织女在河西,今年七月见一面,再等来年七月七。”

    七月七过去了,正南正北的天河改了方向。北京的人又说:“天河

    掉角了!天河掉角,棉裤棉袄。”这就是说,天快凉了。

    “接着是六月十五,是鬼节,家家都要“供包袱”。“供包袱”是到纸

    店买金银箔,叠成小元宝,搭配上一团一团的“烧纸”,装在方纸袋里。

    纸袋是特制的,上面用木刻版印上花样,由活人写上死人的名字,放在

    家门口,就烧起来了。烧的时候,要额外留出两张“烧纸”单独烧,做为

    邮费。就这样的,活人就把钞票火汇给死人了。

    七月十五伺候过了鬼,八月十五就伺候人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家

    家要蒸“团圆饼”。饼有五分厚,有六七层,用的材料包括葡萄干、桂

    圆、瓜子、玫瑰、木樨、红糖、白糖、青丝、红丝、桃仁、杏仁、面

    粉,一个蒸笼只蒸一个。过了中秋夜,第二天就切开了,家里有多少

    人,就切多少块,表示团圆。所以,“团圆饼”人人有份,不吃就表示不

    团圆。

    每一年的中秋,就在北京这样轮回着。时间年复一年的在前进、风

    俗周而复始的在重演。团圆、团圆、大团圆,多少中国人民在风霜里、在烽火下、在骨肉离散中,为这一梦想柔进了辛酸与涕泪。直到团圆化

    成多少块,像“团圆饼”化成多少块,一切修短随化,终期于尽,除了辛

    酸、除了涕泪,一切都归于乌有,只除了一具棺材。

    把棺材上漆,是北京人的一件大事,愈好的棺材愈要上漆,甚至年

    年上漆,没漆的棺材是穷人的。中国人讲究养生送死,送死比养生更考

    究,北京城的送死比其他城更考究。北京城的送死特色是“杠房”,杠是

    不同粗细的圆木,交叠起来,由“杠夫”抬起,上面放着棺材。杠的数目

    有“四十八杠”、有“六十四杠”,愈多愈神气、愈多愈稳。稳得上面可放

    上满满的一。碗水,不论怎么抬杠,保证水不洒出来。不洒的原因是杠

    夫走路不用膝盖,退永远是直挺挺的,像僵尸一般。指挥他们的人

    叫“打香尺的”。“打香尺的”像赶一堆僵尸,不说一句话,只凭敲打一根

    一尺长、两寸宽的红木尺来发号施令,不论上下快慢、转弯抹角、换人

    换肩,都以敲打为记。北京城送死的另一特色是“一撮毛”。“一撮毛”是

    职业性撒纸钱的,他在腰间扎了条白带子,陪同丧家穿孝,以示敬重。

    出殡时候,每经十字路口或机关庙宇,就由“一撮毛”出面,把几十张碗口大小中有方孔的白色冥钞往天空撒去,撒上天的时候,一定要一条白

    练式的上去,高达九、十丈,然后像一群白鸽般的飘下来。使路人侧

    目,然后鼓掌叫好。

    这些特色,都表示了北京的人对送死的郑重,活人对死人的事,是

    寒糊不得的。

    那是八月十六,中秋过后第一天的子夜,一个健壮的黑衣人谨慎的

    走向北京西四甘石桥,走近下牌楼的草地,向一根木柱子跑去。他一边

    跑着,一边自背上解下大麻袋,在月光下,把木柱下的一具死尸装进袋

    里。他匆匆在四周草地上检查了一下,又随手捡起许多零星东西,一并

    装进,然后扎紧袋口,背起来跑了。

    他跑过了一条街,回头看着,见到四边无人,就匆匆转入小巷,在

    小巷里穿梭前进着。清早三更的时候,他已经成功的脱出北京的内城。

    北京的内城有九个门,俗称“里九”,外城套在内城南边,有七个

    门,俗称“外七”。内城外城之间的三个门是中央的正阳门(丽正门)、东边的崇文门(文明门)和西边的宣武门(顺承门)。黑衣人背着麻

    袋,付了贿赂,脱出了宣武门,就朝左边的胡同里走去。他一转再转,转入一条死胡同。死胡同中有一间空屋,屋前有个小院子,有两个人等

    着他,地下一口棺材,棺材盖是打开的。两人看他来了,帮他接过了麻

    袋,解开麻袋,把死尸装进棺材。黑衣人把麻袋中的零星东西仔细清出

    来,一并装进棺材里。他掏出腰问的毛巾,为死尸的脸清理着。

    那张脸已被刀割得血肉模糊,但是轮廓还在,那是一张威武而庄严

    的脸,在月光下,神情凄楚地呈现在黑衣人面前。死尸全身是赤裸的,全身都被刀割得没有完肤,四肢也全断了-他是被“凌迟”处死的。

    “凌迟”是中国辽、宋以后死刑的一种,是尽量使人犯临死前痛苦的

    一种文化、是专门用来对付大逆不道的人犯的。“凌迟”俗称“剐”,是把

    人犯绑在木柱上,由刽子手以剐刀细细切割,叫“鱼鳞碎剐”。剐刀长八

    寸,有木柄,柄上刻一鬼头,刀刃锋利无比。中国骂人话说“千刀万

    剐”,就是描写这种情况的。

    黑衣人清理了死尸的脸,凑合了四肢,用一张薄被,盖了上去,棺

    材上了盖,打下了木钉。黑衣人点上了一至香,插在上头,跪下磕了三

    个响头。然后扑到棺材上,大哭起来:“老爷啊!你死得好惨!好

    惨!”他喃喃喊着。多少个小时的紧张与麻木,都随着泪水化解开来。

    其他的两个人,忙着在棺材前后穿绳子,穿出两个绳圈,用一根木

    杠,贯穿过去。这棺材没有“四十八杠”,也没有“六十四杠”,只是两人

    抬着吊起的单杠。棺材没有上漆,是最廉价的那一种,木质是轻飘飘

    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把棺材抬起来。黑衣人擦了眼泪,拿着香,走在前面。清早四更的天气,北京已经很寒了。

    他们快步走着,来到一大片红墙边。红墙上面铺着灰瓦,下面敷着

    灰泥。他们沿着红墙走着,红墙尽头,便是三座大门。大门中门最大,两边各有一座石狮。一位和尚站在中间,招呼他们进去。进去右首有一

    间房,房中摆好两个长板凳,棺材就放在板凳上。

    “都准备好了?”黑衣人间。

    “都准备好了。”和尚答,“我们立刻开始做佛事。”

    “愈快愈好。今天晚上我们来启灵。”

    “埋在哪里?”

    “埋在广渠门卧佛寺街东边。那边不招眼,不大有人注意”

    “很好,很好。”和尚合十说,“佘先生真是义士!佘先生肯在这样

    犯忌的时候收尸,真是人间大仁大勇,我们佩服得很。”

    “哪里的话,”黑衣人说,“法师们肯秘密做这一次佛事,超度亡

    魂,才是真正令人佩服的。”黑衣人作了揖,然后说:“现在佛事就全委

    托给法师了,我要出去办点事,准备今晚的启灵。”

    “佘先生请便。这边一切,请放心就是。”

    黑衣人再作了揖,和另外两人走出了庙门。迈出了门口,两人中的

    一个问黑衣人:“这庙叫什么啊?”

    黑衣人回身一指,正门上头有三个大字-‘悯忠寺。”

    第一章 悯忠寺

    七世纪的六四四年,中国正是唐朝的第二个皇帝唐大宗的天下。他

    忍了好多好多年,决心亲征东北的高丽了。高丽那时候,不仅在朝鲜半

    岛称霸,北边的势力,还延伸到中国东北的辽水流域,这是好大喜功的

    唐太宗绝不能忍耐的。不能忍耐归不能忍耐,他不能不小心,因为隋朝

    就为了三十年前打高丽,害得国内空虚,引起了革命,唐太宗才趁机灭

    了隋朝,建了唐朝。如今三十年后,他自己再重新发动这一进攻,是不

    能不特别小心的。

    唐太宗的计划是,用二十万人以下的兵力,用快速进攻,速战速

    决。他把这个计划告诉了一个三十年前曾参加打高丽的老战士,但老战

    士却说:辽东太远了,补给困难,高丽人很会守城,速战速决恐怕很

    难。但是,老战士劝阻不了唐太宗,最后劝阻他的一个大臣——魏征

    ——也死了,没有人劝得住他,他决心打这场仗了。

    六四五年三月,他要出发了,他留守后方的儿子很紧张,哭了好几

    天。最后,为他送行的时候,他指着自己的衣服对儿子说:“等到下次

    看见你,再换这件袍子。”——衣服都不用换季,仗很快就会打胜的。

    五月,唐朝的大军打到了辽东城下,辽东是现在中国东北的辽阳

    城,血战以后,攻下了辽东城。六月,已进军到安市(辽宁盖平县东北)。高丽动员了十五万人,双方展开了恶斗,最后高丽打不过,就决

    定坚壁清野,将几百里内断绝人烟,使唐朝军队无法就地找到补给。就

    这样的,战争拖下去了。

    夏天快到了。唐太宗还穿着原来的袍子,不肯脱下来。七月过去

    了,八月过去了,储存的粮食快光了,东北的天气也冷了,唐太宗的袍

    子也破了。新袍子拿来,他拒绝换,他说,将士们的袍子也都破了,我

    一个人怎么穿新的?最后,只好撤军了,九月在撤退里度过、十月在撤

    退里度过,十一月,才回到优州.到优州的时候,所有的马,只剩下五

    分之一了。

    优州,就是北京。

    唐太宗很痛苦,他换掉了旧袍子,可是换不掉旧的创痕。魏征要是

    活着,就好了,他想。魏征活着,就会劝他别打这场仗。他派人到魏征

    坟上,新立了一座碑。把魏征的太太儿子找来,特别慰问他们,表示他

    对魏征的怀念。

    他在优州,盖了一座庙,追念这次征东而死的所有的将士,他们的

    死亡,是为国尽忠而死,死在家乡以外。他们的死亡是叫人心愉的,他

    们的身世是可怜的,这座庙的名字,应该表达出这种意思,唐太宗最后

    决定,这座庙,叫做“悯忠寺”。

    寺里面,盖了一座大楼,叫悯忠阁,立了许多许多有名的和无名的

    纪念牌位,阁盖得极高,高得后来有一句谚语:“悯忠高阁,去天一

    握。”表示它离天那么近。

    这是中国的早期忠烈祠。

    一千年过去了。一千年的风雪与战乱,高高的悯忠阁已经倒塌了,但是悯忠寺还凄凉地存在着。

    悯忠寺刚盖时候的北京旧城,早就没有了,原来旧城的范围,也没

    有古迹可寻,留下的纪录,只能追溯到十世纪的辽朝。辽朝在北京盖了

    新城,悯忠寺被新城围住,位置在新城的东方。十二世纪的时候,金朝

    灭了辽朝,它把北京城重新加大。在辽朝盖的城外面,盖了一个大四倍

    的城,把它套在里面,这时候的悯忠寺,在金朝的北京城里,位置就偏

    向东南。十三世纪,元朝又灭了金朝,又重新盖了北京城,这个城,整

    个的朝北移动了,金朝的城,只有东北角的一小部分并到元朝的新城

    里,这时候的悯忠寺,被抛在城外的西南角。十四世纪,明朝赶走了元

    朝,又重建北京城,整个的朝南移,盖了一个方形的城,并入了元朝旧

    城的三分之二,这时候的悯忠寺,还是在城外面的西南角,不过离城比

    一百年前近了。到了十六世纪,大臣告诉明朝第十一个皇帝说,城外面

    的百姓,比城里面的多了一倍了,不能不保护他们。于是皇帝在一五五

    0年,叫一个坚臣严嵩主持,在城的南边,加盖了一个外城,东西比内城宽一点,南北比内城短一半。从此以后,这个古城的样子,就确定

    了。就这样的,四百三十多年下来,直到今天。

    一五五○年外城盖好的时候,悯忠寺正式重圈到北京城里来。过了

    九十四年,清朝取代了明朝,原来在辽水流域的满族,统治了汉族的中

    国。又过了八十六年,清朝的第三个皇帝世宗雍正皇帝,在他即位第九

    年、一七三一年的时候,想到了这座忠烈祠,他把它改名叫“法源寺”。

    四十九年后,清朝的第四个皇帝高宗乾隆也亲来这里,并且亲题写

    了“法海真源”四个字,刻成匾,挂在这庙里。

    又一百六十多年过去了,法源寺的附近,已经多了人烟,也多了寺

    南的义地和荒冢,许多从外地到北京来的人,死在北京,不能归葬的,都一一埋在这边了。那时候不流行火葬,人死后连同棺材运回家乡,很

    不简单。他们生时不能回归故乡,死后埋骨于此,总希望有点家乡味,所以,这些坟地也分区了,江苏人埋在江苏义地、江西人埋在江西义

    地、河南人埋在河南义地,不能明显分区的,也有许多义地可埋。至于

    能够归葬的,都先把棺材停在庙上,在庙里的空房,摆上长板凳,棺材

    就放在上面,有时候这一放就放得很久,甚至没人再过问。有的棺木不

    好,会生虫子、出恶臭,庙里的人,也只好一再用厚漆漆它,漆不住

    的,也只好就地处理,沦入荒家了。

    就这样的,北京的寺庙就成为人们生死线上的一个过渡,寺庙的和

    尚,除了本身的出世修行以外,他们的重要职务,就是代人们生前解决

    人神问题、死后处理人鬼问题。

    法源寺的和尚,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法源寺在北京的寺庙里,有它特有的悲枪气氛。其他的

    寺庙,兴建的原因大多比较单纯,像隆福寺、法华寺,只是明朝皇帝应

    太监的请求,为了弘扬佛法,就盖起来了;像护国寺、普渡寺,是元朝

    丞相托克托、清朝摄政王多尔衷的宅邸,旧宅邸一改就完成了。法源寺

    却完全不一样。它从唐太宗死前四年盖起,目的就是追念为中国而死的

    先烈与国殇,它的悲枪气氛,从它原始的悯忠字样就已表露。北京的寺

    庙名字,柏林寺、贤良寺、普济寺、广化寺、宝禅寺、妙应寺、广济

    寺、崇效寺、龙树寺、龙泉寺等等,都没有悲怆的意味,嵩祝寺、瑞应

    寺、大庆寿寺、延寿寺等等,甚至还洋溢着一片喜气。只有悯忠寺,它

    一开始,就表露了陰郁与苍茫。它日后的历史,也一再和这种气氛相

    伴。在它兴建后四百八十年,一个亡国的皇帝被关到里面,那是北宋的

    钦宗,他有着可怜的身世,他的父亲徽宗,艺术家的成分远多于皇帝,在位二十五年,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后,丢给了他,他只做了一年皇

    帝,就亡国了,然后做了三十一年的囚犯。在悯忠寺,他回想故国,在

    晓钟夕照里,过着痛苦凄凉的岁月。十二世纪,南宋也亡了。一个江西的进士谢枋得,参加抵抗蒙古兵

    失败,妻子被俘。他隐姓埋名,在江湖上算命,他不肯用元朝的钱,只

    肯收米面等实物,给他钱,他就生气,丢在地下。后来被发现了,他逃

    到福建,藏身武夷山中。元朝统一中国后,为了宠络汉人,到江南访求

    宋朝的遗士,跟它合作,名单开出三十人,谢枋得在里面,邀功的官吏

    找到他,强迫他北上。到北京后,他被安置在悯忠寺,他看到寺里曹娥

    碑,想到曹娥这个为了找父亲的尸体,十四岁就自杀了的汉朝女孩,感

    慨:“小女孩都能做到,我不能不如你啊!”遂把自己饿死在悯忠寺里。

    死的时候,六十四岁。

    悯忠寺,就带着这样悲轮的身世,从历史走了下来。在十四世纪,当悯忠阁还没倒塌的时候,一个生在元朝的第一个皇帝时候、死在元朝

    最后一个皇帝时候的老人张翥,曾为它留下一首哀婉的律诗,那是:

    百级危梯溯碧空

    凭栏浩浩纳长风。

    金银宫阙诸天上。

    锦绣山川一气中。

    事往前朝人自老,魂来沧海鬼为雄。

    只怜春色城南苑,寂寞余花落旧红。

    在“寂寞余花”的时候,开始了本书的故事。

    第二章 寂寞余花

    时间是一八八八年,是清朝第九个皇帝光绪十四年,中国、的戊子

    年旧历正月初二日的上午,一个近三十来岁的青年人,一对有神的大眼

    睛,紧闭着嘴,有点黑,一脸广东人的长相,留着辫子、穿着灰色长

    袍、外套黑马褂、脚穿御寒的毛窝,漫步走向悯忠寺来。那时候悯忠寺

    已经改名法源寺,改了一百五十六年了。法源寺在北京宣武门外西砖胡

    同,远远望去,并排的三座大门,每座都对开两扇,门顶上是厚重的宫

    殿式建筑,门与门之间是墙,墙头也同样铺上琉璃瓦。这一排山门建

    筑,第一印象使人觉得厚重,好像凡是看到的,都戴了又厚又重的大帽

    子,庄严地等你过来。中间的门最大,前面左右各一只石狮子,尤其显

    得庄严。正门是开着的,可是冷清清,看不到什么人。虽然是正月初

    二,过年过得最爇闹的时候,法源寺这种庙,却不是爇闹的地方。北京

    的群众这时候去的是朝阳门外的东岳庙,这是奉礼道教东岳大帝的庙,庙里有真人大小的地狱七十二司,恶形恶状的,看起来很恐怖,据说还

    出自元朝塑像名家刘元之手。地狱有的还有活动机关,曾有吓死游客的

    事,所以停止了,足见这个庙的格调不高。这座老庙每到过年,香火特旺,男男女女,一清早就赶去烧香。庙的后院,有一头铜骡子,有人那

    么高,铸得很好,传说这骡子很灵,有病的人用手摸它身上哪个部位,自己身上哪个部位的病就会好;没病的人摸它身上哪个部位,自己身上

    哪个部位以后就不生病,要摸还得过年时候摸,过年时候才最灵。于是

    一到过年,这头铜骡子就被挤得水泄不通,被摸得光亮无比,不亦乐

    乎。它的生殖器,没人公然摸,但也极光亮,据庙里老道说,半夜三更

    许多人专门来摸它,这大多是生花柳病的人。

    铜骡子以外,就是月下老人庙,庙中有一副写得极好的对联,上

    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下联“是前生注定事,莫错因缘”。上下

    联分别来自《西厢记》和《琵琶记》,妙手天成,使这座小庙大生光

    彩。来烧香的都是老太太带大姑娘,有的大姑娘知道了是什么神,不好

    意思,不肯磕头,老太太逼她磕,她气得扭扭走了;有的不知道什么

    神,糊里糊涂也就磕了,一天下来,香灰满地,到处成堆。

    在东岳庙求健康长寿、求婚姻美满以后,发财问题还没解决,于是

    男男女女,又涌到广安门外财神庙。财神庙有个大香炉,可是人山人

    海,都来上香,容也容不下,香一上,管香炉的人就立刻把香怞出来,丢在下边大香池里,要想自己的香多烧一会儿,得在旁边拜托管香炉

    的,管香炉的也没办法,不过如果这香不是自己带来的,而是向这个庙

    买的,就可以稍加优待。庙里又订做大量的纸元宝,不卖,因为神不能

    做买卖,不过善男信女如果奉献足够的香钱,神可以奉送一个。就这样

    的,财神庙的盛会,最后发了财的,是财神自己。

    法源寺比起来,就冷清多了。

    法源寺的大雄宝殿并不高,走上八级台阶,就是宝殿正门。正门看

    上去四扇,只是中间两扇能开。正门左右有对联,上面有三扇横窗,横

    窗上就是“大雄宝殿”横匾。台阶旁边立着旧碑,因为是千年古刹,寺里

    的这类古迹也很多。有的旧碑下面塑着大龟,这个乌龟台石叫“龟趺”,唐朝以来就流行了。乌龟头略向上抬着,好像背负着历史,不胜负荷。

    青年人站在台阶旁边第一块旧碑前面,仔细看着碑文,又蹲下来,看着龟趺,他好像对龟趺比对碑文更感兴趣。龟在中国,是一种命运的

    象征。中国人自古就烧龟的背,从裂纹里判断命运,在中国人眼中,千

    年王八万年龟,龟是长寿的动物,它有足够的阅历来告诉人类吉凶福

    祸,可惜的是,龟不说话,所以只好用火刑逼供。烧出的裂纹,经过解

    释,有利,皆大欢喜;不利,就不敢动。唐太宗为了抢政权,杀他哥哥

    和弟弟的时候,左右劝他下决心,不然你哥哥弟弟就要杀你,唐太宗始

    终犹豫,最后搬出乌龟来问卜,张公谨走上去,抓起乌龟,丢在地上,说卜以决疑,不疑何卜?今天要做这事,已不容怀疑,如果卜的结果不

    吉,难道就不做不成?于是唐大宗就不问卜了。周朝灭商朝以前,也先问卜,结果竟是不利,大家都害怕了,姜大公把乌龟丢在地下,用脚去

    踩,说死骨头哪里知道什么吉凶?于是周武王还是出兵了。在中国历史

    上,除非这种英雄豪杰,没有人敢打破这种传统的信仰。

    青年人望着碑下的龟趺,看得出神了,没感觉背后已经站了一位和

    尚。那和尚好奇地望着这个青年人,像青年人端详龟跌一样地端详着

    他。最后,青年人站起身来,伸一伸懒腰,绕到龟趺的背后,这时候,他发现了和尚。

    和尚不像和尚,倒像一位彪形大汉。他四十多岁,满面红光,两道

    浓眉底下,一对津明的眼睛直看着他。和尚脸寒着笑,但他的两道浓眉

    和一对利眼冲去了不少慈祥,他够不上菩萨低眉,但也不是金刚怒目,他是菩萨与金刚的一个化身。和尚的造形,使这青年人一震。

    和尚直看着青年人,心里也为之一震。这青年人气字不凡。四十多

    年来,和尚阅人已多,但像这青年人这样面露奇气的,他还没见过。

    青年人向和尚回报了笑容,和尚双手合十,青年人也合十为礼,但

    两人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青年人把右臂举起,把手抚上石碑,开口了:

    “法师认为,是法源寺的名字好呢,还是悯忠寺好?”

    和尚对突如其来的问话,没有任何惊异。顺口就答了:

    “从对人的意义说,是法源寺好;从对鬼的意义说,是悯忠寺好;

    从对出家人的意义说,两个都好。”

    青年人会心地一笑,法师也笑着。

    “我觉得还是悯忠寺好,因为人早晚都要变成鬼。”

    “寺庙的用意并不完全为了超度死者,也是为了觉悟生者。”

    “但是悯忠寺盖的时候,却是为了超度死者。”

    “超度死者的目的,除了为了死者以外,也为了生者。唐大宗当年

    把阵亡的两千人,都埋在一起,又盖这座悯忠寺以慰亡魂,也未尝不是

    给生者看。”

    “对唐太宗说来,唐太宗杀了他弟弟元吉,又霸占了弟媳妇杨氏。

    后来,他把弟弟追封为巢刺王,把杨氏封为巢刺王妃。最妙的是,他把

    他跟弟媳妇好生的儿子出继给死去的弟弟,而弟弟的五个儿子,却统统

    被他杀掉。照法师说来,这也是以慰亡魂,给生者看?”

    “也不能说不是。”和尚不以为奇。“在中国帝王中,像有唐太宗那

    么多优点的人很少,唐太宗许多优点都考第一,当然他也有考第一的缺

    点,他在父子兄弟之间,惭德大多。有些是逼得不做不行;有些却不该

    做他做了。做过以后,他的优点又来收场,我认为他在事情过后,收场

    收得意味很深。盖这悯忠寺,就是证明。他肯盖这悯忠寺,在我们出家

    人看来,是种善因。”“会不会是一种伪善?”

    “判定善的真伪,要从他的做出来的看。做出来的是善,我们就与

    人为善,认为那是善;如果他没做,只是他想去行善。说去行善,就都

    不算。我认为唐太宗做了,不管是后悔后做了、还是忏悔后做了、还是

    为了女人寡妇做了、还是为了收揽民心做了,不管是什么理由,他做

    了。你就很难说他是伪善。只能说他动机复杂、纯度不够而已。”

    “我所了解的善,跟法师不一样。谈到一个人的善,要追问到他本

    来的心迹,要看他心迹是不是为善。存心善,才算善,哪怕是转出恶

    果,仍旧无损于他的善行;相反的,存心恶,便算恶,尽管转出善果,仍旧不能不说是伪善;进一步说,不但存心恶如此,就便是存心不恶,但并没存心为善,转出善果,也不能说是善行;更进一步说,存心不善

    不恶,但若有心为善,转出的善果,也是不值得称道的,这就是俗话所

    说的‘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上面所说,重点是

    根本这个人要存心善,善是自然而然自内发出,而不是有心为善,有心

    为善是有目的的,跟善的本质有冲突,善的本质是没有别的目的的,善

    本身就是目的。至于无心为善,更不足道,只是碰巧有了善果而已,但

    比起存心为恶却反转出善果来的,当然也高明很多。天下最荒谬的事莫

    过于存心为恶,反而转出善果,这个作恶的人,反倒因此受人崇拜歌

    颂,这大不公道了!所以,唐太宗所作所为,是一种伪善。”

    “刚才我说过,判定善的真伪,要从一个人做出来的看,而不是想

    出来的说出来的看。这个标准,也许不理想,可是它很客观。你口口声

    声要问一个人本来的心迹,你悬格太高了,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他的

    心迹又多么复杂,人的心迹,不是那么单纯的,也不是非善即恶的,事

    实上,它是善恶混合的、善恶共处的,有好的、有坏的、有明的、有暗

    的、有高的、有低的、有为人的、有为我的。而这些好坏明暗高低人我

    的对立,在一个人心迹里,也不一定是对立状态,而是混成一团状态,连他自己也弄不太清楚。心迹既是这么不可捉摸的怞象标准,你怎么能

    用这种标准来评定他存心善、还是存心不善不恶、还是存心恶、还是有

    心为善呢?心迹状态是一团乱麻,是他本人和别人都难分得一清二楚的

    啊。所以,我的办法是回过头来,以做出来的做标准,来知人论世、来

    以实践检验真理。我的标准也许比较宽,宽得把你所指的存心善以外的

    三类——就是存心不善不恶、有心为善、甚至是存心恶的三类都包括进

    去了,只要这四类都有善行表现出来,不管是有意的无意的好意的恶意

    的,只要有善行,一律加以肯定。所以我才说,唐太宗肯盖这个悯忠

    寺,是种善因。”

    “法师真是佛心,喜欢与人为善,到了这样从宽录取的程度。”“宽

    是宽了一点,但也不是不讲究分寸。像我说唐太宗盖这个悯忠寺,是种善因,并不是做善行,这就是分寸。”

    “照法师这么说来,盖了这么个大庙都不算是善行,只算是善因,那么怎么才算是善行?”

    “这要看对谁来说。如果某甲有一两黄金,他出九钱盖庙,哪怕只

    能盖一砖一瓦,这是善行;如果某乙有十万两黄金,他出一千两盖了整

    个的庙,他的善行,比起来像善因,很难算是善行。”

    “所以唐太宗不算?”

    “唐太宗身为皇帝,当然不止是十万两的某乙,他盖悯忠寺,不能

    算是善行。何况,他有权力根本就不使盖悯忠寺的理由发生,那就是何

    必出兵打高丽?不打高丽,就不会死人,就无忠可悯,所以,唐太宗如

    根本不打高丽,那才算是他的善行。”

    “照法师这个因人而异的标准,我发现法师悬的格,简直比我还

    高。唐朝当时受到四边民族的压力,唐太宗不动手打别人,别人大了,就会打他,如今你法师竟用的是人类和平的标准、不杀不伐的佛教标

    准,来要求一个十九岁起兵、二十四岁灭群雄、二十九岁就君临天下的

    大人物,法师未免太苛求了。”

    “你说的不无道理,我悬格大高了。可是,大人物犯的错,都是大

    错。唐大宗若不是大人物,我也不会这么苛求了。因为,从历史上看,当时高丽并没有威胁到唐朝,高丽虽然欺负它南边的新罗,但对唐朝,还受唐朝的封、还对唐朝入贡,唐太宗打它没成功,盖悯忠寺回来,第

    二年高丽还遣使来谢罪、还送了唐太宗两个高丽美人。这些行为,都说

    明了你说的唐太宗不动手打别人,别人大了,就会打他的威胁性,至少

    对高丽来说,是担心得太过分。我认为唐太宗打高丽,主要的原因是他

    的‘天可汗’思想作祟,要君临天下,当然也就谈不到爱和平了。我承

    认,要求唐太宗那样雄才大略的皇帝不走武力征服别人的路线,那反倒

    不近人情了。”

    “这么说来,法师还是肯定唐太宗了?”

    “当然肯定,任何人做出来的善我都肯定,而不以人废善。至于想

    去行善、说去行善,那只是一念之善,并没有行,那是不算的。善和行

    善是两回事,善不行,不算是善。”

    “法师这样注意行、注意做、注意以实践检验真理,这种思想,跟

    孟子以至王阳明的,完全不一样。”

    “是不一样。孟子认为发善情就是善,所谓‘乃若其情,则可以谓善

    矣’;王阳明认为在内心就是善,所谓‘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

    是’,这些怞象的检定善的标准,我是不承认的。善必须要行,藏在心

    里是不行的。”

    “法师这种见解,我听了很奇怪,太不唯心了,佛教是讲唯心的。”青年人露出一点取笑的神气。

    和尚好像有一点为难,想了一下,最后说:

    “真正的唯心是破除我执,释迦牟尼与何罗逻仙人辩道时说:‘若能

    除我及我执,一切尽舍,是名真解脱。’我执就是主观的心,善如果没

    行出来,只凭主观的心认为已经是善就善了,这是唯心的魔道,不是唯

    心的正道。唯心的正道是破除这种凭想凭说就算行了善的魔道。真正的

    唯心在告诉人什么是唯心的限度、什么是光凭唯心做不到的。比如说吃

    饭,必须吃,想吃和说吃并不算吃,一定要有吃的行为;善也是这类性

    质,善要有行为,没有行为的善才真是伪善。”

    “法师这一番话,我很佩服。只是最后免不掉有点奇怪,奇怪这些

    话,不像是一般佛门弟子的口气、不像是出家人的口气。我说这话,是

    佩服,不是挖苦,请法师别见怪。”

    和尚笑起来,又合十为礼。然后伸出右手,向庙门外面指一指:

    “现在北京城都在过年,大年初二,外面正在赶爇闹,而你这位年

    轻朋友居然有这么大的定力,不怕寂寞,一个人,到这冷清清的千年老

    庙来研究古碑龟趺,一看就不是凡品。”

    青年人笑了一下。这时候,一阵鞭炮的声音,在附近响起。远处里

    还传来零落的响声。

    “听先生口音,是广东?”

    青年人的笑容转成了窘态。他听了大多次的挖苦他们口音的谚语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广讲官话”。何况他到北京来,一比之

    下,官话更是不行。

    “是广东南海。”

    “法师呢?”

    “先生听不出我口音?”

    “我第一次来北方,分不出口音,只觉得法师官话讲得很好。”

    “说了先生不信,我也是广东人。”

    “也是广东?”

    “是广东,广东东莞。”

    “那我们太近了。法师的官话讲得没有我们家乡味,为什么讲得这

    么好?我们讲广东话可好?”

    “惭愧,我不大会说广东话,我生在北京,并且一直住在北京”

    “尊大人一直住在北京。”

    “我们这一支,一直住在北京,已经两百五十多年了。”

    “这么久了?”

    和尚点了点头。

    “两百五十多年前,广东人就老远到北京来,那一定是在北京做官的。”

    “那倒不是,先祖是陪做官的来的,做官的被皇帝杀了,先祖偷了

    做官的尸首,埋在北京,一直在墓旁陪着到死,从此我们这一支就住在

    北京,没再回广东。”

    “咦,法师说这做官的,被皇帝杀了?……这做官的也是东莞

    人?”和尚点点头,露出一种会意和等待的眼神。

    “是袁崇焕!袁督师袁崇焕!”

    和尚笑了:“我说先生一看就不是凡品,果然说得不错。先生这样

    年轻博学,真叫人佩服。不错,是袁督师袁崇焕。”

    “那我知道法师贵姓了,法师可姓佘?人示佘?”

    “怪了、怪了,先生不但博学,而且多闻。先生怎么知道我姓佘?”

    “我早就听说袁督师冤狱被杀,弃尸西四甘石桥,没人敢收尸,他

    的仆人佘氏半夜偷了尸首,埋起来后,一直守墓到死,死后也埋在坟

    边。佘家后来代代守墓不去,今天真是幸会,碰到了老乡亲,又碰到了

    义人之后。”

    “先生说得都不错,现在袁督师的坟还在北京,在外城东边广渠门

    里广东义园。”

    “我去过了。”

    “去过了?先生真是有心人。”“袁督师是我们老广第一个影响中国

    政治举足轻重的人物,明朝不杀他,满洲人就进不了关,中国整个历史

    都改写。并且若照袁督师的战略,明朝就不会浪费一半多的兵饷来防御

    辽东,就不会弄得民穷财尽,引出李自成进北京。袁督师大重要了。”

    “袁督师是大人物,叫人崇拜。”

    “法师令先祖能够对袁督师守死不去,也叫人崇拜。”

    “那是袁督师人格感召的结果。”

    “人格感召一般来说,有一个限度,但是令先祖竟冒死偷尸首埋起

    来,并且照顾在坟旁边,一直到死,这是忠肝义胆。”

    “承先生过奖。但有更忠肝义胆的。袁督师下狱以后,忽然出来一

    个书生,叫程本直,一再为袁督师喊冤呼吁,结果被崇帧皇帝给杀了。

    他的尸首,后来也由先祖埋起来,就埋在袁督师坟的旁边……”

    “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这位程先生的墓碑边上有人题了十个

    字,叫‘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是不是?”

    “对了,你先生真是好记性,这位程先生跟袁督师不但素昧平生,甚至可说还有点不愉快,因为他三次求见袁督师,袁督师都没见他。袁

    督师被捕以后,他一再替袁督师喊冤,结果被判死刑。他死的时候,说

    我不是为私情死的,我是为公义死的。先祖是跟袁督师多年的仆人,他

    为袁督师做的,私情的原出占得很重。但这位程先生做的,却全是争正义、争公道,在皇帝发了大脾气要杀人的时候,他为袁督师仗义执言,他的为人,可真有性格。可惜他只是一个布衣,没地位,也没什么名。

    由这位程先生的事,可以想到袁督师的伟大,感人至深。我还记得程先

    生呼冤书里的几句话,他说:‘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惟其

    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惟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

    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

    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这就是你先生看到

    的‘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的渊源。”

    “噢,原来是这样。”

    “程本直说袁督师‘一大痴汉也’,这五个字用得真妙。”

    “法师也认为是?”

    “照世俗的标准,当然是。当时明朝已经那样腐败,是非不明、宦

    竖当道,守东北的大将熊廷粥,刚冤枉杀淖,传首九边、田产籍没、家

    属为奴。而袁督师却还来跳这个火坑,他不但不买朝廷里坚臣的账,并

    且杀了毛文龙,断了坚臣贪污的财路,这样做人,岂不正是傻瓜干法?

    从袁督师死了以后,我们广东人,再也没有在朝廷里有那样举足轻重的

    地位了,也没人要做一大痴汉了。”

    “在近代中国,为国家做大事很难,政治中守旧的势力和小入势力

    太大了,这两大势力都是明明摆在那儿的,所以想为国家做大事,什么

    下场也都可以事先看得出来;既事先看得出来,还要不怕死、还要做,除了是一大痴汉外,还有谁肯干?凡是肯干的人,都要准备悲剧的收

    场。”

    “没有例外吗?”

    “例外?在近代中国历史上可太少了。有的人也打破守旧的势力,做点大事,但他必须安抚好另外一个势力,就是小人的势力。像明朝的

    张居正,他不安抚小人的势力,他就不要想有作为;但安抚了小人势

    力,他自己又算什么呢?就算这些是不得已,但最后,张居正做的大

    事,落得些什么呢?他一死,订的法制给推翻了,家给抄了,大儿子受

    刑不过自杀了,家里大门被封,人出不来,十几口给饿死了,剩下的充

    军了,整个的下场是悲剧。”

    “听法师谈话,想不到法师对中国历史这么有研究,也想不到研究

    的结果,是这么悲观。”

    “先生过奖了。悲观倒是真的。因为悲观,才做了和尚;做了和尚

    以后,才知道了多悲观。哈哈。”

    谈到这里,一个小和尚走了过来,只有十五六岁,长得眉清目秀,在眉清目秀外、却又有着一股英气、他向和尚合十为礼:

    “师父,万寿寺的法海和尚来说,他们寺里要为宫里李总管的母亲做佛事,想请师父走一趟,替他们捧捧场,不知道师父肯不肯赏光?我

    告诉他我们师父初五没空,我们自己也有佛事要做,走不开。”

    “你答得很好。”

    “可是他说他要见你。”

    “你说我这边有客人,走不开。”

    青年人赶忙向和尚摇手:“法师,我没有事,我只是随便走走,你

    请便、你请便。”他把右手侧向前,掌心向上,做了请便的姿式。

    “不要紧,”和尚举起右掌,向着青年人。“我不太想见他。”转过

    头,“普净,你答得很好,就照你那样说下去,把他送走。”

    “可是,他说要见师父。”

    “普净,你自然有办法。你去吧。”

    小和尚面露了慧黠的笑,向青年人也打个招呼,转身走了。和尚望

    着他的背影,欣赏地笑着。

    “我这个小徒弟,父亲母亲全在河南旱灾里饿死了,他八岁就被哥

    哥带着,千辛万苦逃荒到京师,走到这个庙门口,他哥哥说你在这里等

    我,我去一下就来,你饿了,先吃包袱里的窝头,他说只有一个窝头

    了,我等你回来一起吃。他就坐在门口等,等到快天黑,哥哥还不回,他急了,在外面偷偷抹眼泪。被我看到了,问他,他只知道是逃荒来京

    师的,不知道京师有没有亲戚,打开包袱一查,里面卷了一封信,是他

    哥哥写的,写给庙上和尚,说实在没能力照顾这个小弟弟了,请求庙上

    收容这个小孩,算做许愿许进来的小和尚。当时我被逼得没办法,只好

    让他住在庙上。他倒也有宿慧,听话,不打扰人,自动搬桌子扫地,好

    像并不白吃这碗饭。只是晚上常常偷偷流泪;有时在庙门口张望,等他

    哥哥回来接他,但他哥哥再也没回来。就这样八年下来,他在庙上自

    修,书念得很不错,人也聪明伶俐。”

    “我刚看他,就是一副聪明相。”

    “刚才是万寿寺的和尚来,万寿寺先生知道吧,就是西直门外那座

    大庙。”

    “我没去过,听说过。”

    “那庙可比我们这座小庙神气多了,光后面千佛阁,就有佛像好几

    千,其他可想而知。刚才说的宫中李总管的母亲做佛事,李总管先生听

    说过吧?”

    “莫非就是李莲英?”

    “就是他。他现在是中国第一红人,皇太后信任他,一切言听计

    从。他为他母亲做佛事,由万寿寺来办,万寿寺想约北京各庙的和尚来

    捧场,我们不能参加这种谄媚权贵的事,所以才有刚才的一场。”

    “法师的作风很不简单。”“出家人,按说看破红尘才对,可是北京的许多出家人,也许离京

    师官场太近了,竟染上了势利眼的毛病,见了大官一副脸、见了小百姓

    另一副脸。不过出家人势利眼,也由来很久

    “这大概是佛教在中国流传,一直得到大官帮忙的缘故。”

    “先生说得有道理。记得那个笑话吗?一个穷秀才,在庙里看到老

    和尚对大官恭恭敬敬、对他不恭敬,就质问老和尚,老和尚说:‘你搞

    错了,我们禅话,恭敬就是不恭敬,不恭敬就是恭敬。’那秀才立刻给

    老和尚一个嘴巴子,说:‘我们秀才,不打就是打,打就是不打。’哈

    哈。”

    “哈哈。”

    “说到这里,倒要借问一句,先生你是穷秀才吧?”

    “差不多。”

    “那我运气很好,到现在还没挨打。”

    “法师客气。哈哈。”

    “我还没请教贵姓?”

    “康有为。《书经》里‘康济小民’的康;《礼记》里‘养其身以为有

    为也’的有为。”

    和尚点着头:“真是志士豪杰的名字。《孟子》里说:‘人有下为

    也,而后可以有为。’康先生有所不为,而后成为康有为,我要向您道

    贺,这年头,有所不为的人太少了。”

    “在乱世里,做到有所不为,已经不容易。比如说,法师不参加李

    总管的佛事,就已经不容易。”

    “不同康先生客气,的确不容易,不晓得以后要给庙上惹来多少不

    方便。我这样做,庙里有些入就不赞成。在乱世里,只是消极的做点不

    同流合污的事,就大不易。至于积极有为一番,就更别提了。何况,站

    在佛门的立场,有为是无常,所谓‘一切有力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

    如电’,更显得无可为了。”

    “法师引的是《金刚经》?”

    “康先生对佛典竟也如此津通,令人佩服。康先生在哪里学来这么

    多大学问?在京师吗?还是在家乡?康先生的老师是哪一位?”

    “我的老师是九江先生——朱次琦朱先生。”

    “哦,原来是九江先生的高足。九江先生不是一辈子只肯穿布袍的

    进士吗?他在山西做官,进出都走路,自己做工,吃得极简单?”

    “是啊!”

    “那康先生在山西追随九江先生?年纪不对啊?”

    “不是,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九江先生大我五十一岁,他其实是先

    父的老师,他同先祖是好朋友,我做九江先生学生是他六十九岁以后的事,到他七十五岁去世,我一直跟他,前后六年。他临死以前,说他写

    的书,对将来的中国没有什么益处,他竟都给烧了,他的津神太叫人感

    动了。”

    “真太可惜了。”

    “他死那年我二十四岁,经史子集倒念了不少,我走的路,也是中

    国一般知识分子走的老路,就是念古书、应科举。可是九江先生的身

    教,却给我极大的影响,尤其他死前用火一本一本烧掉他一生的心血,左一本国朝学案、右一本国朝名臣言行录;左一本蒙古记、右一本诗文

    集……烧得满地都是灰,看得我眼泪都流下来了,劝也劝不住。九江先

    生立身极为严肃,他临死以前烧他一生著作,态度平静而坚决,他古书

    念得那么好,科举也考到进士,可是临死前,却用行动表示了这些都不

    是中国知识分子真正的路,人该尽弃俗学,以行动救世。他这些意思,并没空口要我们学生如何如何,相反的,他说得很少。只在最后临死前

    来了这段不言之教,等于现身说法。他虽在死前三十多年就离开科举与

    官场,可是下半生三十年的讲学著书生涯,他竟也在死前加以否定,认

    为不切实际。他这一烧一死,使我根本上受了大刺激。九江先生死后,我到北京来,开开眼界,也深刻想了想中国的前途,最使我印象深刻的

    是逛国子监,这是中国养成知识分子的最高学府,我走进大门、走进琉

    璃坊,看看钟亭鼓亭,又看到蒋衡写的那些石碑,想到他花了十二年的

    时间,写这八十多万字的十三经石碑,第一流聪明才智消耗在这里,现

    在对中国有什么用处?中国要救的时候到了,可是这些十三经石碑,救

    不了中国啊!我买了很多书,经过上海,大量买了江南制造局和外国传

    教士印的有关现代学问的著作,在家乡南海的西樵山,闭户研究了五

    年。我不会外国文,只能看这些译本,从译本里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五

    年下来,自信有点心得,认为救中国,必须走外国路子,变法图强不

    可。所以,五年以后,这次到京师来,看看有没有机会。这几天正赶上

    过年,我对碑刻有兴趣,特地到这里来看看旧碑,幸会了法师。法师学

    问道德虽然只领教了片羽吉光,可是就已令人景仰不已了。”

    “哪里哪里,我们出家人,不足以语此。康先生是九江先生大学问

    家高足,又学贯中西,我们做和尚的,只随便看几本书,哪能受得住你

    们行家过奖。并且康先生以天下为己任,康济小民,可以有为,更不是

    我们出家人所能望康先生项背的。”

    这时候,远远的小和尚普净又走过来。和尚问他:

    “有什么事,普净?”

    “总算把万寿寺的和尚请走了。”

    “你很能干,普净。”

    普净不好意思,笑了一下,看了康有为一眼,点点头,又转向师父:

    “等下要开饭了。”

    “我知道,你在小饭厅摆一张桌子,今天中午我想请这位康先生赏

    光,吃个便斋。”

    康有为赶忙迈前一步:“法师不要客气。”

    “客气的是康先生,快到吃饭的时候了,何必拘泥一顿饭啊,康先

    生不是俗人,怎么拘起俗礼来了?并不为康先生特别做,我们吃什么,康先生就吃什么。”

    “也好、也好。”康有为立刻也就同意了。

    “那我就去准备。”普净转身要走,和尚叫住他,“来,普净,我特

    别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康先生,是师父所佩服的大学问家,跟师父也

    是同乡。不过康先生才是真正的广东人,师父这种广东人,已经落伍

    了。”

    小和尚向康有为合十为礼,康有为也一样答礼,康有为说。

    “一来就打扰小师父了。”

    “哪里会,”小和尚说,“康先生能被我们师父佩服,我们就佩服。

    我们师父难得邀人吃饭,除非他欣赏这个人。”

    “好了,普净。”和尚笑着,“你禅机泄漏得大多了,快去准备吧!”

    “好,去准备,今天康先生运气好,今天不吃馒头。”

    “哈哈……康有为笑着,“法师这位小师弟反应真快,他知道广东人

    怕馒头。”

    “还有,普净,你多炒两个蛋,跟我们一起吃。”

    “好。”小和尚转身走了。

    “小朋友什么都知道。提到馒头,我又想起一个他的故事。他到庙

    上前几天,每天早饭吃一个馒头,他也分到一个,但他只吃一半,每天

    留下半个。有时候午饭也吃馒头,每人限两个,他就只吃一个,留下一

    个。后来跟他同住的和尚通知我,说他包袱愈来愈大,怪怪的,我们就

    委婉地找个机会请他打开包袱,结果一看,都藏的是一个半个的馒头。

    他逃难逃怕了,又想到他哥哥在外面可能挨饿,所以把他应得的分量,都只吃一半。当时他睁了大眼睛,低头看着馒头,又抬头看着我们,又

    低头看着馒头,又抬头看着我们,只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等哥哥来

    的时候,能不能把馒头带走?’我听了,忍不住掉下眼泪。他跟哥哥逃

    难时候吃过死老鼠、吃过树皮、吃过草根,并且可能吃过人肉,他记得

    一次哥哥拿回过一块肉,吃起来怪怪的,他问哥哥‘是什么肉’,哥哥皱

    眉头想了一下,说:‘别管了,快吃吧,吃剩下我吃。’”

    “唉,政治黑暗,使中国老百姓这样惨。”

    “不过有的是天灾,似乎也不能全怪当政的人。在我们出家人看来,这是在劫难逃。”

    “法师慈悲为怀,所以难免开脱了许多当政的人的责任。我在南海

    西樵山研究经世致用之学,对中国灾荒问题,也小有研究,俗话说‘天

    灾人祸’,这四个字相连,的确有道理。天灾的发生,我们以为是天

    祸,其实里面有人祸。就以水灾而论,水灾发生,是过多的河水无法宣

    泄,无法宣泄的原因,是许多供大河宣泄的小渠,因为官商勾结被霸

    占。小渠附近土地肥、灌溉方便,所以官商勾结,把小渠堵住,他们不

    但不肯掘开渠口,反而把附近加高,这么一来,不该成低地的地方——

    就是老百姓的地方——反倒变成了低地,水一涨,就成了水灾。所以这

    种水灾,是人为的,不能赖在天上。这样赖,老天爷也不服气。”

    “哦,原来如此。我这住在城里的人,真孤陋寡闻。”

    “我还不是一样。我若不发愤搞经世致用之学,光念四书、五经,也只会念《书经》的‘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或《孟子》的‘洪水横

    流,泛滥于天下’,也只会徒发感慨,只会怨天,不会尤人。但自从我

    走经世致用的路以后,我看古书,突然眼睛开了,慢慢发掘了真相。我

    看《宋史》食货志,看到有‘盗湖为田’的记载,说湖的附近被盗为田以

    后,‘两州之民,岁被水旱之灾,’结果‘所失民田,动以万计’。我才知

    道水灾旱灾的人为原因是什么。这时候,我看了邵伯温的《闻见前录》

    上说的伊水洛水水涨,‘居民庐舍皆坏,惟伊水东渠有积薪塞水口,故

    水不入丞相府第,’才恍然大悟是怎么一回事。”

    “康先生看书,真是触类旁通,叫人五体投地。”

    “法师过奖了。只不过我受了九江先生生前死前的身教,自己又闭

    门造车土法修炼五年,不墨守中国读书人的老方法看古书,而有这么点

    心得而已。”

    “以康先生这样的大才,这次到京师来,预备有怎样的一番作为

    呢?”

    “我想来想去,无可奈何之余,发现只有一条路,就是上万言书,直接给皇上,如能说动皇上,根本上来一番大变法,国家才有救,一切

    问题才得根本解决。”“历史上上万言书变法成功的,又有几人?我知道

    的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最后还是失败了。守旧的势力和小人的势力,是

    中国政治上的两大特色,越不过这两关,就要准备悲剧的收场。”

    “对我说来,要想演悲剧,还为时过早,因为我的万言书还上不上

    去,法师晓得中国的规矩,没有大官肯代递,你写什么,皇上都看不到

    的,老百姓是不能直接上书的。老百姓直接上书,搞不好要发到关外做

    奴隶,乾隆时候就有这种事。”

    “那康先生有没有找到大官肯代递呢?”

    “找过,找过很多,都不行,大家都尸居余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要做官,不要做事。”

    “所以,冠盖京华,康先生却在大年初二,一个人,孤零零的到古

    庙里研究起旧碑来了。”

    “谈到旧碑,我倒极有兴趣,这次来京师,我买了许多碑本,预备

    研究点没用的东西,转一转自己的注意力。没用的东西,说不定在什么

    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作用。像王羲之的曹娥碑,竞能使谢枋得在这庙

    里见到就绝食,最后完成了自我,谁又能想到呢?”

    “谈到完成自我,谢枋得自己也早有一死的意思,他在走这条路。

    他在这庙里看到曹娥碑,对他的自杀,只是画龙点睛,那条龙,他自己

    早已画好了。你康先生也是如此,你画的龙是变法救中国,你在走这条

    路,你也准备了许多年,只差最后点睛了。点得好,就是飞龙在天;点

    不好,就是龙归大海。不管是哪一样,你都完成了你自己。”

    “法师自己呢?”

    “我是出了家的人。”

    “出了家对中国前途,总不是不管吧?”

    “我很关切。”

    “关切并不等于管。”

    “关切也是一种管。”

    “照法师刚才指教的,善必须要行,藏在心里是不行的,照这个标

    准,法师对中国前途所‘行’的,是不是不太够?”

    “我只是一个和尚,康先生想叫我如何行呢?我的力量很小,我至

    多只能自己不扶同为恶、不同流合污、不去万寿寺馅媚权贵,只能洁身

    自好而已,像——像——像什么呢?”

    “像这庙里的丁香。”康有为指着那一片丁香树。

    “姑且这么说吧,像这庙里的丁香。”

    法源寺的丁香很多,它的丁香,在北京很有名,它在几百年前就从

    广东传到北京了。在中国,丁香被用做药材,用来温脾胃、止霍乱、去

    毒肿和口臭。

    “丁香洁身自好,也好看、也好闻。但要做中药,得磨成粉煮成汤

    才有用。若不粉身碎骨,它只是好看好闻而已。”康有为说。

    和尚听了,木然地望着康有为,最后点点头,侧过身,伸出了右

    臂:“请康先生来用饭吧!”

    第三章 “休怀粉身念”

    进了饭厅,饭刚摆好。饭是高粱米混小米,北京普通人不常吃大米

    饭,因为太贵。菜只三盘,二大一小,大盘一盘是素烧白菜豆腐、一盘

    炒蛋,小盘是酱瓜。和尚请康有为人座,坐的是直角的硬木椅,入坐在

    这种椅子上,“除了正襟危坐,不容易有第二种坐法。饭桌是方的,是普通的、不怕烫的红漆桌,简单而干净。正面墙上挂着一幅横幅,上面

    写着:

    西汉有臣龚胜卒,闭口不食十四日;

    我今半日忍饥渴,求死不死更无术。

    津神时与天往来,不知饮食为何物。

    若非功行积未成,便是业债偿未毕……

    是谢枋得的绝命诗。把这位不食而死的烈士的遗诗,这样挂在食堂

    里,倒是一种寒意深远的对比。

    和尚等康有为看完墙上的横幅后,请康有为用饭:

    “刚才有言在先,不为康先生特别准备,我们吃什么,康先生就吃

    什么,请用饭吧。在世俗标准,绝不好意思拿这样菲薄的菜请客,但康

    先生不同,所以我也不觉得失礼。”

    “法师是真人。”

    三个人就吃起来。和尚没吃以前,把蛋分做双份,说:“蛋由康先

    生和普净合吃,我不吃蛋。刚才康先生看的横幅,是一百年前庙上一位

    和尚写的,康先生是行家,这字写得怎么样?”

    康有为看都没再看一眼,随便答道:“字是写得不错,写了一手好

    赵字,只可惜用赵孟-的字体,写谢枋得的绝命诗,未免太不相称了。”

    “这……我一时想不起来为什么?”

    “他们是同时候的人哪!赵孟-投降了元朝,谢枋得跟元朝不合作,谢枋得死而有知,发现他的绝命诗竟是赵体字,不是太可笑了吗?”

    “啊!康先生说得是。我们浅学,都看不出来,真荒唐、真荒唐。”

    康有为笑着,有一点自得的神色。和尚问:

    “为什么一百年前这位和尚写了这手赵体字呢?这有什么道理

    吗?”“可有道理呢,一百年前正是乾隆时候,乾隆皇帝喜欢赵体字啊!

    所以流行赵体。再往前,乾隆的祖父父亲康熙皇帝雍正皇帝喜欢董其

    昌,所以当时又流行董其昌的字。一切都是上行下效,这是中国的特

    色。这也说明了,中国的许多事情,要办,都得从上面来。”

    “像乾隆皇帝喜欢赵孟-的字,喜欢以外,大概也有政治作用吧?”

    “政治作用是很明显的。元朝是蒙古人,在汉人眼里是胡人。赵孟

    顺不但是汉人,而且是宋朝的皇族,元朝统治中国,有这么一个人来捧

    场,当然是很好的号召。乾隆皇帝是满洲人,在汉人眼里也是胡人,他

    当然也会援例利用赵孟-,何况他真的喜欢赵孟-的字呢。”“那么赵孟-是汉坚了?”

    “坚不坚的问题要看用哪一种标准,如果用的是汉满蒙藏等各族都

    是中国人的标准,对中国人自己的种族来说,并无所谓好。并且,忠好

    问题也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那么黑白立刻分明。在一个人阅历较多

    一点以后,他有时难免会发现,人间许多对立的问题,如是非、正邪、善恶、好坏等等,并不都是很草率就能断定的。同时对立的情况,往往

    并不如想像中那样明显,对立的双方,可能有混同的成分、相似的成

    分,甚至还有完全相反的尴尬场面发生。中国正史中,从宋朝欧阳修主

    编的《新唐书》开始,有所谓‘坚臣’传,后来的正史,像《宋史》、《辽史》、《元史》、《明史》,纷纷援例,于是忠坚之分,在历史上

    和观念上,也就愈发显明。正史以外,中国的小说戏剧,对忠好的判

    决,影响极大。尤其在戏剧里,为了帮助观众有‘忠坚立判’的效果,‘红

    脸’和‘粉白脸’,也就应运而生。忠肝义胆的自然是勾红脸,如关公;权

    坚误国的自然是勾粉白脸,如曹躁,这种分法俐落,固然给了观众不少

    方便,于施展爱憎之间,少掉了不少麻烦。但是一旦分错了,就对不起

    人了。试看《宋史》‘坚臣’传中被效上坚臣帽子的,有的根本不算坚

    臣,像赵嗣!而该戴坚臣帽子的,像史弥远,却又逍遥于‘坚臣’传之

    外!由此可见,忠坚问题,并不像书上和民间传说上所说那么简单。例

    如曹躁,不但不是坚臣,并且是大英雄。曹躁不是坚臣,还属容易翻案

    的。像冯道,就复杂得多了。冯道在五代乱世里,他不斤斤于狭义的忠

    好观念上,不管是哪朝哪代、不管是谁做皇帝,只要有利于老百姓,他

    都打交道。宋朝时候,唐质肃问王安石,说冯道‘为宰相,使天下易四

    姓、身事十主,此得为纯臣乎?’王安石认为当然是纯臣、是刮刮叫的

    了不起的大臣。王安石以伊尹为例,反驳说:‘伊尹五就汤、五就桀,正在安人而已。’贤者伊尹在商汤、夏粱间游走,目的不在对谁忠、对

    谁坚,而在照料老百姓。王安石认为冯道能委屈自己,‘屈身以安人’,这种行为,‘如诸佛菩萨行’,简直和佛和菩萨一样伟大呢!例如契丹打

    进中国,杀人屠城,无恶不作,中国的英雄豪杰,谁也保护不了老百

    姓,但是冯道却用巧妙的言词、大臣的雍容,说动了契丹皇帝,放中国

    人一马。欧阳修写《新五代史》虽然对冯道殊乏好评,但也不得不承

    认‘人皆以谓契丹不夷灭中国之人者,赖道一言之善也’!冯道能够以:

    一言之善’,从胡人手中,救活了干千万万中国百姓,这比别的救国者

    对老百姓实惠得多了。冯道这样与胡人合作,骂他是汉好,通吗?公道

    吗?”

    “用这种标准,谢枋得死得不是没有意义了?”和尚问。

    “谢枋得死的意义有他更高的价值标准,这种标准,是人为他信仰

    而死,这就是意义。至于他信仰的对不对,或值不值得为之一死,那是另一个问题。那种问题,往往时过境迁以后,可能不重要,甚至可能

    锗。例如谢枋得忠于宋朝,但宋朝怎么得天下的,宋朝的天下,得之于

    欺负孤儿寡妇之手,谢访得岂有不知道?所以,宋朝的开国之君,十足

    是篡位的不忠于先朝后周的大臣,不能不说是坚臣。这么说来,忠臣谢

    枋得,竟是为坚臣所篡夺到的政权而死,这样深究起来,不是死得太没

    意义了吗?”

    “谢枋得自己知道吗?”

    “我认为他知道,可是他不再深究下去。”

    “为什么?”

    “因为宋朝已经经过了十八代皇帝,经过了三百二十年的岁月,谢

    枋得本人在宋朝亡国十年以后才去死,他对三百三十年的旧账,要算也

    没法算。”

    “没法算就算了?”

    “也不是算了,真相是他根本就没想算。”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成了习惯。宋朝的三百二十年的天下、三百二十年的

    忠君教育,已经足以使任何人把这个政权视为当然,时间可以化非法为

    合法,忠臣是时间造出来的。时间不够,就不行。宋朝以前的五代,五

    十三年之间,五易国、八易姓、十三易君,短短五十三年中,走马换将

    如此,国家属于谁家的都不确定,又何来忠臣可言?事实上也没有忠君

    的必要。原因是那些君的统治朝代,都很短促,时间不够,谁要来忠

    你?但宋朝就不然了,宋朝时间够。时间够了,就行。”

    “你可以把狗关在屋里,但要它对你摇尾巴,时间不够,就不

    行。”小和尚忽然插上一句。

    和尚看小和尚一眼,小和尚低了头。康有为却说:

    “小师父的比喻,完全正确。人间的事,如果用低一点的标准去

    看,的确也不高。很多人的忠心耿耿,其实和狗一样,甚至还不如

    狗。”

    “刚才康先生说’忠臣是时问造出来的’,要多少时间才能造出

    来?”和尚问。

    “时间多少是无法硬定的,不过,有在同一时间里就出现‘谁都是

    忠’的肯定现象。忠坚问题一直是困扰中国人的一个老问题。但是,真

    正会读古书的人,必然发现:中国传统中‘忠’的观念,其实有两个不同

    的方向:就是‘相对的忠’与‘绝对的忠’。伟大的晏子,在齐庄公被杀时

    候,不肯死难。他的理由很光明,他说:‘君为社稷死,(我)则死

    之;为社稷亡,(我)则亡之。若(君)为己死(为)己亡,非其私

    昵,谁敢任之!,齐庄公既然是因为偷别人老婆而被本夫所杀,显然不是‘为社稷死’、‘为社稷亡’,对这种无道之君,国之大臣,是不会为他

    死难的,但他的‘私昵’,却可以为他死难。所谓‘私昵’,不是别的,就

    是统治者的家臣和走狗。中国‘忠’的观念,起源是很好玩的,在古文字

    中,根本没有‘忠’这个字,‘忠’字出现在春秋时期,但那时候的‘忠’,是‘委质为臣’式的‘忠,’、‘质’是雉、是野鸡,野鸡在古人眼中,是一

    种‘守介而死,不失其节,的象征,‘委质’就是表示对个人的效

    忠;‘臣’的原始意义是俘虏或奴隶,‘委质为臣’就是‘私昵’者对主子的效

    忠。这种‘忠’,是无条件的,是‘绝对的忠’。相对的,晏子所主张

    的‘忠’却是有条件的、是以统治者‘忠于民’做相对条件的、以大臣‘以道

    事君’做相对条件的,这种‘忠’,是‘相对的忠’。不幸的是,中国传统思

    想中,‘相对的忠’的一系,未能正常的发展下去;而‘绝对的忠’一系,却被杠上开花,反常的演变变得愈来愈不成样子,直演变到三纲五常化

    的境地,‘君’变‘君父’、‘臣’变‘臣子’。于是,‘生我之门死我户’的‘私

    昵’之‘忠’,变成了中国‘忠’的观念的主流。就这样的,临难死节的要

    求,便成了中国传统思想的正宗。不过,这种思想的正宗,是经不得实

    事求是的。我举隋唐之间改朝换代的两个人物做例子。先似屈突通为

    例。

    隋文帝派屈突通到甘肃检查牧政,查到两万匹私马,隋文帝要杀主

    管马政的公务员一千五百人,屈突通说,为马杀人非仁政,他愿一死以

    为一千五百人请命,隋文帝听了他的话,不杀人了,还把他升了官。屈

    突通做官,执法很严,六亲不认,他的弟弟屈突盖也和他一样。当时流

    行的话说:‘宁食三年艾,不见屈突盖;宁食三年葱,不逢屈突通。’可

    见他的剽悍。唐高祖起兵的时候,屈突通正为隋朝守山西永济。他率部

    队去救京师长安,被唐高祖部队困住。唐军派他的家僮劝他投降,他不

    肯,把家僮杀了;又派他的儿子劝他投降,他也不肯,阵前骂他儿子

    说:‘以前同你是父子,今天是仇人了!’立刻下令用箭射他儿子。后来

    京师陷落,唐高祖部队派人去心战,屈突通的部队哗变,他下马向东南

    磕头大哭,说:‘我已经尽了全力,还是打败了,我对得起你皇帝

    了!’遂被部下解送到唐高祖面前。唐高祖说:‘何相见晚那?’劝他投

    降,屈突通说:‘我不能做到人臣该做到的,不能一死,所以被你抓

    到,实在丢脸。’唐高祖说:‘你是忠臣。’立刻派他做唐太宗的参谋总

    长。天下大定后,唐大宗在凌烟阁画二十四功臣像,屈突通也在内——

    屈突通被解释做是隋朝忠臣,也是唐朝忠臣,理由是惟其一心,虽跟两

    君也是忠臣。所以,屈突通死后,魏征提出屈突通是‘今号清白死不变

    者’,他的忠心可靠,为唐朝上下所钦服。但是,屈突通同时代的另一

    个例子,又有了讨论的余地,那就是尧君素。尧君素曾是屈突通的部

    下,屈突通投降后,跑去招降他,大家见了,两人都为之泪下。屈突通说:‘我的部队打垮了,但我加入的是义师,义师所至,天下莫不响

    应,事势已如此,你还是投降吧!’尧君素说:‘你是国家大臣,你怎么

    可以这样?你看你骑的马,还是上面赐给你的,你好意思还骑它

    吗?’屈突通辩白说:‘咳,君素,我已经尽过全力了!’尧君素说:‘我

    还未尽过啊!我还有力量可尽啊!’于是尧君素死守不降。唐朝部队在

    城下,抬出他太大来劝降,尧太太说:‘隋朝已经亡了,天命属意谁做

    皇帝也明白了,你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尧君素说:‘天下事,非妇人所

    知!’说了就给他太太一箭,把太太射倒。

    同时两个人,前面屈突通射儿子;后面尧君素射太太,中国的忠臣

    自己还没尽到忠,却先将家人做了血祭!在历史上,尧君素入了《隋

    书》,屈突通却进了《唐书》,同时代的人,分别编进了不同时代的历

    史,为什么呢?为的是尧君素为隋朝力屈而死,他是隋朝的人;屈突通

    为隋朝力屈而未死,他就不是隋朝的人了。但在情理上,屈突通尽过全

    力的纪录,却又无碍其为忠臣,这又怎么说通呢?合理的解释是:屈突

    通在尽过全力以后,他所效忠的对象,已不存在了;而新兴的统治力

    量,是天意与民意所归的。他所效忠的对象,也并不比新兴的统治力量

    进步。他再挣扎,也‘功未存于社稷,力无救于颠危’。所以,他就在新

    朝里为国尽忠了。”

    “那么,谢枋得的情形到底怎样解释呢?”和尚问。

    “我刚才说过,谢枋得死的意义在为信仰殉道。那种信仰,在时过

    境迁以后,可能不重要,甚至可能错。例如当时在他眼中,蒙古人不是

    中国人;他的国家观念,也不明确,他认为亡国,事实上亡的是宋朝赵

    家这一世系,中国好好的,并没有亡。但评论历史人物必须设身处地,以谢枋得当时的见解,他死得并非没有意义,我们尊敬他,是为了他为

    他的信仰殉道,而不是信仰的内容,因为那种内容,五六百年下来,早

    已都不成立。宋朝固然是中国人中国史,元朝也是中国人中国史。”

    “明朝清朝呢?”

    “也一样,像我头上这根辫子,两百四十多年前、满洲人入关,下

    剃发令,全国要十天内实行,不然就杀,所有汉人——除了你们和尚和

    女人外,都改汉人的发型,和满人一样了,当时也有人拒绝而被杀的,但两百四十年下来,一切都习惯了,不但习惯了——”康有为停了一

    下,两眼专看着小和尚,慢慢地补一句、“也会摇尾巴了!”

    小和尚笑起来,又低下了头。和尚也笑着。康有为继续说:

    “以两百四十年前的汉人见解,当时反对满洲人不能说不对,但是

    两百四十年以后,若还在用当时的理由,就不妥当了。两百四十年前,外国人没有打到中国的大门,汉人没见过真正的外国人,自然将满洲人

    当做外国人,现在知道真正的外国人是什么了,满洲人其实也是中国人。”

    “满洲人是皇族,不是和汉人不平等吗?满洲人政权不是腐败

    吗?”和尚问。

    “不平等归不平等、腐败归腐败,那是中国内部的矛盾问题。内部

    矛盾问题要在内部解决,但不论怎么看,我认为也不发生满汉的种族理

    由,在我眼中,满洲人是中国人,满洲人做皇帝是中国皇帝。就如同在

    冯道眼中,契丹人又何尝不是中国人,契丹人做皇帝又何尝不是中国皇

    帝,只要对老百姓有好处,谁管皇帝是胡人汉人?”

    “所以你要向满洲皇帝胡人皇帝上万言书?”

    “是。我上万言书,就表示我对这个政权所作所为不满意,但其中

    并没有满汉种族问题,两百四十年了,我并不认为还有这种老掉牙的问

    题。”

    “你这样想,你有没有想到,满洲人自己并不这样想严和尚突然用

    了这种反问。

    “这……这……倒很难说。不过从外表上、形式上,满洲人在一进

    关就宣布满汉通婚了,做官和行政权汉人也有份。至于骨子里的防范、排挤挤与特权,倒也很难避免。但我相信像皇上这种高层的满人,会识

    大体、会认清既然‘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又何必分满汉?要分也早

    该是历史了,如今两百四十多年了,不论是汉人、不论是满人,再在这

    个题目上闹来闹去,可真无理取闹了。”

    “这么说来,康先生是拥护清政府?”

    “谁对中国做好事,就拥护谁。清政府如果对中国做好事,为什么

    不拥护,现在这个政府已经两百四十多年了,这是一个很厚的基础,一

    个政府的基础有这么厚,不容易,要在这个厚基础上救中国,才更驾轻

    就熟。我只希望自己的救国办法能够上达皇帝,只可惜没人能转达。”

    “有没有这种人,照佛法说来,是一种因缘。因是‘先无其事而从彼

    生’、缘是‘素有其分而从彼起’,只要有够成因缘的条件,我想,康先生

    不但可以碰到这样代递万言书的人,和他有缘;并且说不定还和当今皇

    上有缘,而可以像王安石那样的得君行道。”“未来的事,实在无法逆

    料,但听了法师的指点,倒给了人不少希望。无论如何,因缘在法师和

    我之间,倒的确发生了,并且法师和小法师之间,甚至小法师和我之

    间,都是因缘。”

    康有为说着,望着小和尚,小和尚笑着。和尚也望着小和尚笑着,然后指着蛋,小和尚点点头,又吃起来了。和尚又请康有为吃蛋。康有

    为有点疑惑:

    “谢谢,怎么法师自己不吃?”

    “康先生晓得,出家人吃全斋,在严格的意义下,蛋也不该吃,我做到了。我自己不吃,可是我却赞成别人吃,所以我让普净他们吃。”

    “这跟吃素不违背吗?”

    “致斋在心,吃素是一种津神,津神影响了行为,一般人不了解,全弄错了。鱼和肉叫腥,臭菜——葱、蒜、韭菜等等——叫荤,大家以

    为荤是鱼和肉,所以吃斋只是不吃鱼和肉,而大吃臭菜,这是津神上先

    没了解吃素的真义;至于有的庙里大做素鸡素鸭,那简直是津神上完全

    在吃荤,一点也没吃素的本意了。”

    “照师父这样说,我想我也最好不吃蛋。”普净说。

    “你要吃。你年轻,你需要营养。”

    “可是我和师父一样是出家人。”

    “你还不能算。十四岁到十九岁只是应法沙弥,你还不能算是正式

    和尚。”和尚以开玩笑的语气说。

    “那我什么时候算?”

    “你不一定要算。”

    “为什么?”

    “因为你不一定要在庙里长住。”

    普净紧张起来,咬住下唇,握紧了左手,把拇指压在食指下面。那

    是他的一个习惯,一紧张,就要这样。他两眼直望着和尚,轻轻问:

    “师父的意思是说,有一天可能不要我了?”

    “不是,当然不是。”和尚温和他说,放下筷子,伸手握住普净的左

    手,“师父只是觉得,做和尚的目的在救世,救世的方法很多,住在庙

    里,并不一定是好方法,至少不是唯一的方法。”

    “师父自己呢?”

    “我的情形有点不同。”

    “怎么不同?”

    “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只能说,我是三十岁以后才出家的。三十岁

    以前,我虽对佛典小有研究、可是并不是和尚。你不知道我三十岁以前

    的历史,有一天你会知道。”和尚说到这里,有一点凄然,不想再说

    了。

    这时康有为插话进来:

    “我以为法师从小就做了和尚,照法师年纪看来,原来不过才几年

    的事。”

    “也不是几年了,你看我几岁?我四十一了。我已经做了十一年和

    尚了。”

    “十一年?我不晓得师父做和尚才只不过做了十一年。”普净说。

    “只是十一年。”和尚淡淡他说。

    “一直在这庙里?”康有为间。“一直在这庙里。这庙跟我祖先一直有渊源,当年先祖半夜里偷把

    袁督师的尸体装进棺材,从刑场偷运出来,就先运到这庙上。半夜偷偷

    为袁督师做了佛事,运到了广东义园,秘密埋葬。当时先祖跟庙里的当

    家和尚有交情,当家和尚也仰慕袁督师的为人,所以很愿意为袁督师做

    佛事。此后我家世世代代,有任何佛事都在这庙上做。十一年前我出

    家,自然也就在这庙上。因为这庙在北京不算吃得开的庙,所以和尚不

    多、流动性也大,我竟能在十一年里熬上了当家和尚。”

    “盖这个庙的原因,本来就是追念为东北边疆死难的中国人的,袁

    督师也是为同一个理由而死,在这庙上做佛事,倒也真正名副其实。”

    “康先生注意到的这点,我还没注意到,康先生提醒了我,这也许

    是当年当家和尚愿做佛事的另一个理由。”

    “当时庙上为袁督师立了牌位吗?”

    “当时哪里敢,当时袁督师的罪名是通敌,通关外的满洲人,以叛

    乱罪处死,谁敢同情他?”

    “袁督师死在崇祯三年,十四年后,明朝亡了,满洲人进了关,对

    这位所谓勾结他们的袁督师,采取什么态度?”

    “清朝明明知道这是冤狱,这是他们反间计的成功,但不太说得出

    口,因为一来用这反间计太卑鄙了,二来为袁督师昭雪即等于宣传他是

    抵抗满洲的英雄,对入关的满洲人,当然不妥,所以袁督师的殉国真

    相,一直讳莫如深。袁督师生前有两句诗:‘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

    知,’功是高了,可是皇帝一点也不明,反而把他当卖国贼给杀了;心

    是苦了,可是后人又知道多少呢?两百五十年了,一位为国冤死的英雄

    还不能被公开昭雪,公道何在啊?”

    “袁督师的不幸是,他生前死后正好碰上明清两个朝代,明朝说他

    是清朝的,清朝说他是明朝的,结果明朝又亡了,没法替他公开昭雪;

    随后又两百多年清朝的天下,未便公开昭雪,才出现这么大的一幅谑

    画。人生际遇真不可知啊,个人在群体斗争的夹缝中,为群体牺牲了还

    不说,竟还牺牲得不明不白,死后盖棺都不能公开论定。为什么群体对

    个人这样残忍?”

    “个人只有和群体的大多数一起浮沉,才能兔于被残忍对待,个人

    太优秀了、太特立独行了,就容易遭到群体的迫害,群体是最残忍的,个人比较好,群体比个人不是更好就是更坏,群体比个人极端得多。所

    以,优秀的个人如果优秀得过分,就得准备付出惨痛的代价给群体,作

    为‘冒犯费’。所以,许多优秀的个人为群体做事,必须事先就得抱有最

    后还得被群体出卖的危险。我想,当年的袁督师一定多少有这种认识,他的前任熊廷弼刚被冤枉杀掉,他怎能不知道?知道还来跳火坑,自然

    就表示他已有为群体而牺牲个人的准备。话说到这里,我想到你康先生,你想救中国吗?你想走这条路,你就不得不先做一番准备,群体是

    健忘的、是非不定的、忘恩负义的、残忍的。愈是伟大的民族,愈有这

    些特色。所以,有一天,当你遭受了这种待遇,你可能变得爱中国,但

    却不爱中国人。那时候,请你记得我的话,群体就是这样的,你不要奢

    求,你求仁得仁就好了,一笑而死吧。群体会歌颂你,那也在二百五十

    年以后,像我们歌颂袁督师一样,谈起我们这位广东老乡袁崇焕,想起

    他、怀念他、到他坟上凭吊凭吊他,这就是公道自在人心了。”

    和尚说完了一席话,康有为点点头,表情有一点凄楚,没再接话。

    这时候,小和尚开口了:

    “师父,您刚才说您当和尚只当了十一年;而您现在四十一,十一

    年前正好三十岁,三十岁以前您做什么?”

    和尚一听,脸上的安详顿时失掉了,两道浓眉紧紧皱起,他一对津

    明的眼睛从小和尚脸上转向窗外,又转向天空,整个房间忽然变成死

    寂,没有一点声音。康有为静坐不动,他只感到一股丁香的气息,阵阵

    从他鼻子里吸进,这一点呼吸的感觉,使他觉得在死寂中有一种生机。

    他只动眼珠,斜看了一下小和尚,小和尚已低下了头,两眼凝视着空了

    的饭碗,右手拇食指交互轻摸着碗边,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过了很久,康有为终于轻轻地用两手挪开椅子,欠起身来。“打扰

    得大久了,师父。”和尚醒过来,望着他。康有为补了一句,“我也该告

    辞了。”

    “还早啊,康先生。”和尚赶忙说着,站了起来,“喝杯茶再走。

    来,我们到前面客房坐,喝杯茶。来,普净,一起来,等一下再收拾桌

    子。”

    客房很小,简单的摆设,朝南是一面窗,窗台下摆着长太师椅,太

    师椅两边夹着茶几。茶几两边转成直角,各有太师椅一张,分别东向西

    向。北面墙上有书橱,橱上全是佛经。橱中间伸出一张方桌,上面有文

    具,两边有椅子,看来好像是客房兼做书房。后面墙上最招眼的是一卷

    条幅,写着魏之-游悯忠寺诗:

    琳宫深邃柏苍苍,忏佛台因古国殇。

    妙法有源逢圣世,孤忠堪悯惜唐皇。

    老僧戒约温而厉,游客心情慨以慷。

    莫向残碑说安史,景山鼙鼓更凄凉。

    康有为站在这幅字的前面,深深地被诗句吸引住。唐朝太宗盖这悯忠寺后一百年,安禄山史思明这些将军们坐镇北京,曾在悯忠寺盖了两

    座大塔,后来安禄山史思明叛乱,几乎将唐朝推翻,幸亏唐朝引用外国

    兵平乱,安禄山史思明又一再内讧,才算保住了唐朝江山。但一百多年

    后,唐朝还是完了、安禄山也早被杀了、史思明也早被杀了,只是他们

    留下的两座高塔还凄凉地存在。又一百年过去了、又一百年过去了、又

    一百年过去了,塔终于倒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只留下断垒残碑。诗人

    来了,向残碑说安史,想到大唐帝国的一世雄风,不论是帝王豪杰、不

    论是骄兵悍将,都云散烟消了,安禄山史思明固然尸骨无存,就是盖悯

    忠寺的唐大宗的陵寝,也早被翻开了。一幅大唐帝国的烟云,在中国各

    处,都散开着、流失着,但在小小的这座悯忠寺里,却微妙地相聚着、衔接着。悯忠寺太小了,小得没有人注意,但从有心人眼里、从诗人笔

    下,它象征的竟是那么深远、那么凄凉。诗人从一粒沙里能看到世界、从一朵花里能看到天国,又何况悯忠寺,它有这么多的尘沙与花草。从

    悯忠寺里,诗人可以看到那万马奔腾、看到那中国先民的经营与破坏、欢笑与眼泪、生命与死亡,和死亡以后金歹的追念,乃至于金石本身的

    变成残碑断垒。唐代过去了,五代又来;五代过去了,宋代又来;宋代

    过去了,元代又来;元代过去了,明代又来。明代老了,明代的光芒已

    经黯淡,进入黑夜,黑夜里,悯忠寺的庙门偷开了,迎进袁崇焕的孤

    棺;袁崇焕进入孤棺以后十四年,把他杀死在刑场的明朝皇帝,竟也在

    鼙鼓声里,凄凉地走上景山,吊死在树上。诗人写下了“景山鼙鼓更凄

    凉”的句子,只有从有心人眼里、从诗人笔下,一切才是若亡而实在。

    若亡而实在。看起来好像过去了,其实没有、其实还在那儿。中国

    的哲学家早就提出“景不徙”、“影不移”的论证。在一处空间里,不断的

    有人和活动的留影,留影处处在改换,后影已非前影,前影虽然看不见

    了,其实仍在原来地方。任何空间、任何古迹、任何残碑断垒,愈有历

    史性的遗存,愈有这种层层相因的留影,只有空间、只有古迹、只有残

    碑断垒,只有它们才一幕幕面对了人世的兴亡。时间在它们面前排队走

    过,它们是时间的检阅者、是历史的证人,这一真相,诗人感触最深,诗人把他的感触留在纸上,纸挂在墙上,也做了新的留影。从诗人留影

    到纸,从纸反投这种留影到后人,又是一套完整的轮回。

    “这首七律写得真好。”康有为好像刚刚醒来,赞美刚刚做的一个

    梦,“它把我要说的,都说出来了。”他侧过头来,看到和尚静静地望着

    他,仿佛对他的心境,有着同样的印证。最后,和尚指着北面的桌子:

    “我们备有纸笔,也想请康先生为我们庙上留点纪念。”

    “法师一番盛意,我却之不恭,可是答应了又未免大胆。”康有为笑

    着。

    “哪里的话。康先生好古敏求,书法一定不凡,能为我们留点雪泥鸿爪,千百年后,也是悯忠寺的一件特藏……”

    “法师说得太远了、太远了。法师这样看得起我,我很感知遇。写

    字是小技,中国人为它消磨了不少青春,但为了养性和联谊,写字倒也

    不是坏事。既然法师一定要我写点字留做纪念,我也不怕写不好,恭敬

    不如从命,好在是留做纪念。”于是,康有为就走到桌边,坐下来,在

    一张玉版宣纸上,慢慢写下

    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

    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

    深栽小斋后,庶使优人占。

    晚随兰麝中,休怀粉身念。

    最后小字写上:“杜少陵江头五咏丁香。己丑正月,南海康有

    为。”康有为落笔写下第一行的时候,和尚的脸上就露出惊喜。全部写

    完了,和尚看了又看,大为欣赏。康有为的字写得太好了,笔情纵姿,气象万千,雄浑之中,又自成家法,风格独具。和尚说:

    “一看康先生落笔,就知道康先生在碑上下过大功夫。康先生此生

    光凭书法,就可以不朽了,又何Chapter_2

    必槁政治呢?哈哈哈。”

    “古人说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并没说‘立书法’可以不朽啊!”康有

    为笑着说,“就算能从书法上得到不朽,那又算什么本领啊?对国计民

    生又有什么好处啊?”和尚点点头,“康先生志在救世,真是佛心。但无

    论如何,字的确是好。康先生博闻强记,随手写出杜甫的丁香诗,来配

    上我们以丁香出名的悯忠寺,真是太好了!普净你看,康先生写得多

    好!”

    小和尚站在后面,好奇地瞧着,经师父一特别叫出,也就加入了:

    “师父,这诗大概的意思是什么?”

    和尚说:“诗和佛法一样,有许多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中国一句

    说诗的话叫‘诗无达诂’,就是说,诗没有确定的解释,甲可有甲的解

    释、乙可有乙的解释,康先生,你说是不是?”

    “师父说得是。”康有为点着头。

    “但是杜甫写这首诗,大概的意思还是可以感觉到的,照我的解

    释,全诗大意该是:丁香很柔弱,结子又多,叶子和花都漂亮,但是是

    素色中的美丽,不是艳丽的。把丁香种在房子后面,为了是给有思想的

    人欣赏。丁香自己呢?它早晚像兰麝一样发出芳香,但却不必想到自己

    会磨成粉的。整首诗的意思是,一个柔弱美丽的生物,它该知道自己的

    特质,完成自我,虽然自我的最后完成恐怕是粉身碎骨,也不必多想

    了!噢,康先生,你看我有没有弄拧这首好诗,我胡乱解释的,可算不

    太离谱?”

    “解释得好、解释得好。我认为这首诗也该这么解释。杜甫写这首

    诗,意思是积极的,在写一种柔弱的生物,也有坚强的特质。大家以为

    雄壮的松树柏树岁寒而知后凋,没注意到柔弱的丁香也是有这种坚强的

    特性。丁香一辈子,生前死后都发出了它的特质,虽然长得一点也不雄

    壮。所以,大事不全是强者做的,弱者也可以做不小的事,如果结局是

    粉身碎骨,弱者也许不敢做。但如果‘休怀粉身念’,不必多想它,最后

    弱者做出的功德,也不一定小呢。”

    “愈解释得愈妙了!”和尚说,“杜甫先生当惊知己于千古——引康

    先生为知己。”

    “引佘法师为知己。”康有为补上一句。

    “引我们为知己。”两人不约而同。

    大家都笑起来。小和尚看着诗,点着头。

    喝过了茶,康有为起身告辞:“我南下回乡时候,法师可有什么在家乡要办的,我可以代劳。”

    “没有、没有。家乡离我,不论在空间上时间上,都太远了。北京

    城就是这么一个吸引人的地方,它使你觉得,它就是你的家乡。”

    这时候,一位管事的走进来,向和尚说:“永庆寺的和尚在外边,说想同我们一齐到万寿寺为李总管的母亲做佛事,怎么回他话?”

    和尚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好,请他等一下,我亲自同他说”

    和尚和小和尚直送康有为到庙门。到了门口,互相道别。康有为走

    了几步,忽然和尚叫住了他:“街那边的谢文节祠去过了吗?”康有为说

    没有。和尚说:“不妨去一下,康先生要想多体会谢枋得殉国的真相,那个地方,也该走一走。”

    第四章 西太后

    北京城西北角的城门叫西直门,出了西直门.一条河一直向西。、顺着河上去,再往前走七里水路,右岸就是大名鼎鼎的万寿寺。

    万寿寺建于十六世纪的一五七七年,那年是明朝第十三个皇帝神宗

    万历五年。这座庙,是当时宦官冯保盖的。盖的时候,明朝国库很富,所以先天很足,盖得很气派。中间大延寿殿五楹,两边罗汉殿各九楹。

    后面的藏经阁很高,左右韦驮达摩殿各三楹。在这座大庙兴建以前一百

    七十年,明朝的第三个皇帝成祖,由于政治和尚姚广孝帮他篡了侄子的

    宝座,而当了皇帝,他感谢姚和尚,特叫姚和尚监造铸了一座直径一丈

    二尺、重量八万七千斤的大铜钟,叫“华严钟”,因为钟上由沈度写了

    《华严经》八十一卷全文和金刚般若三十二分字,刻了上去,成祖叫六

    个和尚每天一个字一个字去敲,“字字皆声”。全部敲完,“华严一转,般若一转”。明神宗盖万寿寺,把这座大钟悬为特色,也敲个不停,直

    到他孙子熹宗时代,才算停止。钟声停了,明朝跟着也就亡了。

    清朝起来以后一百年,第四个皇帝高宗乾隆皇帝、在乾隆十六年

    (一七五一),把这座大钟搬到西直门外的觉生寺,在寺后院为它盖了

    钟楼。可是,从此以后,这座篡劲十足不安于室的大钟,却篡了觉生寺

    的名字——北京人都不叫觉生寺了,都叫大钟寺了。

    大钟搬走了,万寿寺松了一口气,可以重新布置它的法相,迎接新

    的统治者了。过去在明朝时候,明朝统治者就来巡视过,在庙上吃饭休

    息,使它引为殊荣。明朝统治者和宦官盖了它,它的身世,一开始就跟

    统治者和宦官结下因缘。这样下来,在它三百岁生日的时候,它又跟清

    朝统治者和宦官搭上了线——统治者是西大后,宦官是李莲英,就是李

    总管。

    从万寿寺前面的河上再转向西北,到了离西直门二十里的地方,就

    是万寿山。万寿山本来叫瓮山,乾隆皇帝在把大钟搬到觉生寺的同一

    年,他为了庆祝他母亲六十岁生日,把瓮山改名叫万寿山。山前面有个湖,叫西湖,乾隆皇帝也把它挖大挖深了一倍,改叫昆明湖,这个地方

    是北京的大水库,北京的水源,一部分就是从这边来的。清朝不但把它

    作为水库,还把它作为海军的一座训练营,找了许多福建人来演习水

    躁;湖改为昆明湖,意思就是纪念汉武帝讨伐西南夷的昆明国的事。那

    一次,汉武帝想打昆明国,因为昆明国有滇池,需要海战。汉武帝为求

    逼真,在国都长安西南,仿造了一个昆明池,做军事演习。清朝乾隆皇

    帝为这个湖取了这个名字,用意是很明显的。

    万寿山昆明湖不但是北京的水库和海军训练营,而且是清朝皇家的

    郊区大花园。这地方山水总称好山园,乾隆皇帝改名叫清漪园。这个清

    漪园,虽然大到圆周十六点四八里(八点二四公里),可是还不算是排

    名第一的皇家花园。排名第一的是在它东北圆周二十多里的圆明园。圆

    明园是世界上第一名的皇家花园,它从清朝一成立,就开始修建,到了

    乾隆皇帝时代,又全力经营了六十年,天天在修。它不纯粹是中国建

    筑,里面还有西方传教士几十年的心血,见过西方皇家花园的传教士,说它是“万园之园”。它的风景有一百多处,有东方的、有西方的、有仙

    境、有佛境,它不只一座皇宫,而是由长廊走道连接起来的百多座皇

    宫。据估计,每一座官殿,不包括里面的装饰,建造费用就值当时四百

    万法郎。这样比起来,长度只有半公里的法国凡尔赛宫简直不敢看它一

    眼。

    中国的皇帝,喜欢圆明园远超过北京城里的皇宫,每年有三分之二

    的时间,都住在圆明园里。因此,圆明园实际上,就变成一座金碧辉煌

    的城,它有五千多军人防守,里面却没有百姓,有百姓也是扮演的。皇

    帝高兴,一声令下,所有的宫女太监等等都化装起来,扮演成法曹、商

    人、工人、卖艺的、说书的、小偷各行各业在有衙门、有商店、有市

    场、有码头、有旅馆、有监狱种种地方,各司其业,你来我往,爇闹非

    凡。这是中国式的化装舞会,远从纪元前二世纪便流行在中国皇官里,有时候皇帝也亲自加入,扮演成商人等等,与左右同乐,学做老百姓开

    心。他们整个是另一个阶级——把老百姓关在十八道金碧辉煌的宫门外

    面,然后在里面装做老百姓的阶级。

    乾隆皇帝以后的清朝,开始衰弱,穷苦的老百姓已有造反的行为。

    乾隆皇帝的儿子,清朝第五个皇帝仁宗嘉庆皇帝,在他即位第四年,开

    始调查他父亲当政时代的贪官,其中有一个叫和坤的,家产被查抄后,财富竟等于全中国岁入总额的十倍!嘉庆皇帝面临的困难还算是幸运的

    ——他只碰到内忧,他的儿子宣宗道光皇帝即位,竟在更严重的内忧以

    外,又首次遭到白种人的外患——鸦片战争败给了英国。一八四二年的

    南京条约起,给了洋鬼子领事裁判权、内河航行权、最惠国待遇、关税

    的控制、租界的范围、通商的港口、大量的军费赔偿和香港的领土。这是中国三千年来从来没有过的屈辱和变局。中国人简直无法适应。拖了

    十五年,道光皇帝的儿子文宗咸丰皇帝在位的第七年(一八五七),终

    于起了大冲突,英国法国的联军攻陷了广州,俘虏了所谓不战不和不守

    不死不降不走的颟顸总督叶名琛,然后又联合美、俄两国向北方进军。

    清朝政府没办法,于第二年,只有进一步的赔款、进一步的丧权辱国、进一步的签订不平等条约——天津条约。

    天津条约签字后的第二年,英国法国派人到北京换约,为了上岸的

    地点和人数不照中国舰定和国际公法,双方发生冲突。英国突然发炮轰

    击大沽炮台,守军还击,居然打沉了四条英国船,打死了八十九个英国

    人。于是引起了新的战争。咸丰十年(一八六0),英法联军在中国登

    陆,向北京进军,中国人打不过,三十岁的咸丰皇帝从圆明园里出走,避难到爇河去。英法联军进了圆明园,开始大抢特抢,一个英国军官追

    记这抢劫说,当时大家抢疯了,甚至法国兵把英国已经抢到手里要“留

    给女皇”的东西,也给抢走了。另一个英国军官追记说,每个人都快乐

    极了,甚至连门都不开,一律用脚去踢;他们用珍本图书去点烟、枪击

    了所有的镜子、把维纳斯雕像给装上胡须,当做棒击木偶游戏的脑

    袋……这些文明人,他们毁掉了搬不走的中国的一切,甚至连他们自己

    的维纳斯,也要乱棒打这就是说,这些文明人,抢还不够,他们还要破

    坏。最后。英国人居然主张破坏还不够,要烧掉圆明园,以作为中国对

    外国不文明行为的惩罚。这种决定,当时法国人认为,如果一烧,吓跑

    了中国政府主持签约的人,反倒不好,所以不肯参加,但英国人坚持要

    用这种更不文明的方式,来表达他们有海盗传统的文明。英国人派了一

    师人担任纵火,当时的惨相,据一个英国人追记说,十月十八日,圆明

    园和附近所有的宫殿,都一齐架火烧起来。烧了两天两夜,黑烟仿佛一

    张幔子,随着大风,蜿蜿蜒蜒,到了北京,黑云压城。日光掩没,看起

    来,好像“一段长期的日蚀”。

    当时中国的和谈代表,皇帝的弟弟恭亲王,曾经向英国法国说,你

    们既然是文明大国,这样做,根据的是什么?请告诉我,你们国家和我

    的国家,争执的是什么?

    何人答得出这种问题呢?

    “一段长期的日蚀!”

    明国家的军队烧圆明园,烧出兴致来了,顺便把附近玉泉山的静明

    园、香山的静宜园等四十四处风景、八十一间铜殿,都给烧了,同时万

    寿山昆明湖的清游园,也一齐灰化在火海里了。这次进军北京的战争,英国死了十三个人,伤了十三个人;法国死了七个人,伤了六个人。中

    国答应赔五十万两银子,法国人同意了,英国人还不肯,他们放火烧圆

    明园,园中三百多中国人都烧死在里面,为了洋人二十条人命,中国人战死的、烧死的、自杀的,已经不知多出几百倍了。

    不幸的报告,终于传到爇河,咸丰皇帝吐了血。

    咸丰皇帝在圆明园的时候,有四个汉族女人分住四座花园宫殿,叫

    牡丹春、海棠春、武陵春、杏花春,外加上一个满族女人,住在天地一

    家春,被称为“五春共度”。这个满族女人,姓叶赫那拉氏,名叫兰儿,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他死的时候,这小孩只有六岁,继位做了皇帝,就

    是清朝第八个皇帝——穆宗同治皇帝。

    满族女人刚进皇宫的时候,地位很低。她早年的身世,很费猜疑。

    官书上记载她是满族人,她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做过中级官吏,三

    代的官场地位都不高。她三岁的时候,父亲就死在安徽。十六岁以前,一直住在南方,传说她根本就是汉人,籍贯广东,父亲姓周,是一个下

    级军官,因犯罪被杀,她给转卖到满族人惠征家里做了环,就这样冒充

    起满族人来。十六岁后,她和妹妹北上,被当宫女选进皇宫,住在圆明

    园。因为她在南方住得久,会唱南方的流行歌曲,被皇帝注意到,于是

    开始晋级。当时皇宫女人的级位是:最高级是皇帝的祖母,就是圣祖母

    ——太皇太后;第二级是皇帝的母亲,就是圣母——皇太后;第三级是

    皇帝的大太太——皇后;第四级是皇贵妃,是姨太大的头儿;第五级是

    贵妃,等于二姨太,两个;第六级是妃,等于三姨太,四个;第七级是

    嫔,等于四姨太,六个;第八级是贵入,等于五姨太,人数不定;第九

    级是常在,等于六姨太,人数不定;第十级是答应,等于七姨太,人数

    不定;第十一级是宫女,人数不定。宫女只算是丫环,还不够资格做姨

    太太,要被皇帝看中,有了性行为才能升级做姨太太。清朝的宫女约在

    两千人以下,在中国朝代里,还算是少的,因为唐朝有过四万人的记

    录。专制时代帝王的横滢,光此一件事,就可想而知。

    这个会唱南方流行歌曲的满族女人,在圆明园里逐步向上爬,由于

    她为皇帝生了儿子,立刻身价百倍,她又会讨皇太后的欢心,所以不

    久,就升为贵妃。大家称她懿贵妃。

    宗死前,当政的是三个满族人,由远房的亲王怡亲王载垣、郑亲王

    端华和端华的弟弟肃顺。三人中以肃顺最有眼光、最能干。肃顺是满族

    中最能认清与汉族合作的先知,他深深知道汉族的人才多,要借重这些

    人才来治理中国。他特别改正了满族防范汉族的毛病,而与汉族的卓越

    人士交往。曾国藩没有他,无法大用;左宗棠没有他,也早被人陷害

    了。其他如郭嵩煮、如王-运,这些汉族的人才,都是他欣赏的。他为

    人豪爽,常请汉族的卓越人士到家里来喝酒。他对满汉的评语是:

    “咱们旗人混蛋多,懂得什么?汉人是得罪不得的,他那支笔厉害

    得很!”

    肃顺为了整顿政治的腐败,得罪了不少人。比如他认为满族军人——八旗——不能打仗,要减少俸怕待遇,得罪了不少人;为了考试舞

    弊,严办贪污,也得罪了不少人;他年少气盛,心直口快,又得罪了不

    少人。这个毛病,使他还得罪了一个女人——那个满族女人。

    英法联军逼近,文宗从圆明园出走的时候,走得很仓皇,圆明园的

    一些妃嫔都不能全带走,以致英法联军进入时,她们都跳水自杀了。文

    宗向爇河逃难的第一天,晚饭只吃到烧饼。老米膳、粳米粥。第二天早

    上,才吃到一点猪肉片,连平常山珍海味吃惯的皇帝都吃不到好东西,别人可想而知,大家只能喝豆浆。但这些困难,一些娇生惯养的妃嫔却

    管不了那么许多,她们就迁怒于直接负责的头儿——肃顺。在路上,满

    族女人嫌她坐的车太不舒服了,要肃顺给她换一辆。肃顺骑在马上,不

    耐烦他说,现在兵荒马乱,是什么时候了,有这一辆就不错了。到了爇

    河,物资缺乏,无法供应这些娇生惯养的妃嫔们过北京式的日子,于是

    肃顺就更不得谅解了。

    宗到了爇河后,心情很坏,他把戏子们从北京找来,给他唱戏。除

    了《四海升平)一出外,他对听戏的兴趣高过对国事的兴趣。他听得很

    仔细,唱错一个字的四声他都要纠正。有一次纠正一个戏子的字音,戏

    子说根据旧谱是这样唱,但皇帝说:

    “旧谱错了!”

    宗身体不行了,虽然还津明得可以改正一个字的字音。但他不得不

    开始想到,如果他不行了,后事该怎么办?

    清朝的家法,皇帝位子是父亲传儿子,但没规定一定传给老大。当

    时候选人有他弟弟奕-,奕-比他行,以致他父亲宣宗始终无法决定。有

    一次他们去打猎,弟弟奕-满载而归,可是他却两手空空,他的师傅教

    他,等下皇上问你为什么这样没用,你就说:

    “春天是万物生长的时候,杀生对天地和气有害,所以宁肯空手回

    来。”

    这一说词,使皇帝觉得他比弟弟稳重,所以决定由他做皇帝,弟弟

    做恭亲王。如今他若死了,他的儿子只有六岁,恭亲王多少令他不安,所以他在死前一天,在宣布他儿子继承皇位的同时,宣布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和肃顺等八个人为赞襄政务大臣,一齐辅佐他儿子。八个人

    里面,没有恭亲王。

    至于他的太太,根本没有参与政治的份儿。母后不能干政,不但是

    清朝的家法,也是中国宫廷的传统,中国传统女人亡国有功、治国不

    行。中国最早的名女人像夏朝的妹喜、商朝的妲己、周朝的褒姒、春秋

    的西施,都是亡国有余的人物;而汉朝初年,第一个皇帝刘邦的太太吕

    后,在刘邦死后夺权乱来,更倒尽了人的胃口。所以汉朝第五个皇帝汉

    武,安排他年幼的小儿子继承他,却将小儿子的母亲杀掉。他的理论是:皇帝小,皇帝的母亲就会专权,女人一专权,就会祸国。咸丰皇帝

    知道这种事,他也感到儿子的妈妈懿贵妃是个厉害的女人,所以,他为

    儿子安排辅佐,女人也不能列名。

    皇帝死了。六岁的儿子当了皇帝,为了尊敬他,他的母亲不好再做

    妃子级的人物,所以,她开始升级,和生不出儿子的皇后开始接近,于

    是,变成了两个皇太后:原来的皇后变成母后皇太后,上徽号称慈安太

    后;懿贵妃变成圣母皇太后,上徽号称慈禧太后,住在西宫,一般叫西

    太后。

    西太后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认为目前是一个机会,她向慈安太

    后说,现在丈夫死了,你我都吃不开了,肃顺这些人当起权来,以后我

    们好日子也没得过了,我们何不联络恭亲王,来一次政变?慈安太后被

    她说服了,于是她们秘密通知了在北京收拾英法联军后烂摊子的恭亲

    王,计划好政变。

    政变在文宗棺材运往北京的路上就开始了,载垣、端华都被交给缎

    带,强迫自杀,那时候,不杀你,叫你自杀,是一种优待、是一种恩,叫做“加恩赐令自尽”。中国人不喜欢死的时候身首异处,所以不砍头,而要你自杀是一种恩典。但从速死的效果上看,砍头的痛苦却比较轻。

    至于肃顺,西太后恨他,要在北京菜市口刑场上公开杀他。那一天肃顺

    被绑在牛车上,因为大家都为咸丰皇帝穿孝,肃顺也穿着一身白衣,脚

    穿布鞋,气氛凄凉;但他好汉到底,他在死前一直大骂,骂西大后的滢

    毒。他临刑时不肯下跪,刽子手用大铁棍打断了他的退,才把头砍下

    来。他死后家也被抄了,家财都进了西太后的私房。他死的罪名之一是

    不给皇太后应用的物件,这种可笑的罪名,显然在报复她逃难到爇河路

    上的一幕。就这样的,为了一个滢毒女人的权力欲和小心眼,整个清朝

    的祖制都给破坏了、皇帝的遗命给抹杀了,一股有新头脑的改革力量,就在绞环和刀血之中,全部摧毁了。

    中国在下降。

    满族女人的势力,却在高升。西太后和慈安太后,开始是垂帘听

    政。垂帘是垂下一道黄幔,地点通常是养心殿,两宫太后分坐在黄慢后

    面,黄慢前面坐的是皇帝。进宫后三步,就先跪称“奴才某某,恭请圣

    安”,然后脱帽、磕头,并且说,‘奴才叩谢天恩”,再戴上帽子向前

    走,在前面的垫子上跪下。按规定,臣子不准同主子平视,要低着头进

    去、低着头应对、低着头出来,皇宫很大,没有电灯,只有蜡烛。刚一

    进去,过一阵才看得清。一般习惯是看皇帝下巴以下的地方,这样看,既免掉平视的不敬,也可感觉到主子脸上的表情,所以,严格的说,除

    非有技巧的偷看,晋见的人实在也看不清主子的模样。

    西太后垂帘听政那年只二十六岁,前面有足够的时间供她夺权和挥霍,她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只凭一己的机警与毒辣,取得了主政的机

    会。皇帝是她儿子,并且只有六岁,对她没有妨碍。能妨碍她专政的

    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慈安太后、一个是恭亲王。在西太后还是贵妃的

    时候,慈安大后已经是皇后,尽管穆宗即位后,西太后也升级为皇太后

    级,但她毕竟没做过皇后,在慈安太后面前,总是不对劲。文宗生前,曾给了慈安大后一个密诏,这是一道遗旨,上面说,如果懿贵妃闹得不

    像话,皇后可以召集大臣,宣布这个密诏,处懿贵妃死刑。文宗死后,西大后对慈安大后极为恭敬,恭敬之中,使入觉得还是有嫡庶正侧的分

    寸,使慈安太后感到满意。有一次,慈安大后生了大病,病好了,看到

    西太后胳臂上裹着伤,问她怎么回事,西太后说:

    “太后病了,我求神拜佛,发了愿,在臂上割了肉,拌在药里,为

    太后治了病。”

    这种割肉拌在药里的行为,是中国的传统迷信,中国人相信如果一

    个人病重,他的子女如果割股和药,给病人吃,这种行为就会感动上

    苍,病就会好。慈安太后听了西太后的说明,非常感动,便对她说:

    “真想不到你对我这样好,简直和姐妹一样,先帝真看错了人!”

    于是把咸丰皇帝留有密诏的事,透露出来;同时取出密诏,当着西

    太后的面,把密诏烧了。

    这一烧,烧掉了西大后所有的顾忌和礼貌,从此以后,一切局面都

    变了。

    两个大后集体领导的局面,愈来愈倾斜了。西太后愈来愈大权独

    揽,她的方式是重用宦官。宦官俗称太监,是一种割掉生殖器的男人,这种人的用处,是在皇宫里打杂。皇宫里事多,但皇帝的妻妾也多,男

    人在里面办事,会办出毛病,但女人又不如男人能干,于是就有了这种

    没有生殖器的男人。古代的皇宫真是一种畸型的结合——有成千上万的

    女性生殖器,有上千上百的没有男性生殖器,却只有皇帝一个人有男性

    生殖器。

    男人被割掉生殖器,又整天伺候在权力中枢,照顾皇帝饮食起居,在皇帝身边看皇帝表情、代皇帝传命,很自然的,一种情况就形成出

    来:他们得到皇帝信任、他们有权力、他们可以上下其手弄权力,并且

    这种权力的弄,又以强烈的心理变态做背景,于是,天下大乱,就多了

    一个乱源。

    太监一般都是无知的小人,弄权弄得十分离谱。中国第一个出名的

    太监赵高,就表演过“指鹿为马”的干政技术,弄亡了秦朝。到了汉朝,太监们更是闹得不像话,到处横行霸道。一个太监有抢夺百姓房子三百

    八十一幢的纪录,弄到汉朝亡了,军人开部队进宫,一次把太监杀光了

    两千多个。可是没用,唐朝又来了,唐朝的太监更凶,因为他们不止欺负起官吏百姓了,还欺负到皇帝头上,唐朝皇帝三分之一都是由太监拥

    立的,最后又弄完了唐朝,照样是军队开进来,大杀特杀,杀红了眼

    睛,甚至连没有胡子的人也当太监杀掉。到了明朝,太监又卷土重来。

    明朝第一个皇帝为了怕太监弄权,特别规定不许太监读书识字,结果无

    知妄作,更是可怕,明朝的太监王振,搜括的金银竟装满六十问仓库;

    另一个太监魏忠贤,他的势力遍达到内阁六部四方督抚。闹到全国向他

    拍马屁,马屁特色是给他盖庙——建生祠。祠通常是纪念死掉的伟人

    的。但马屁专家认为魏忠贤活的时候就该享有这份荣誉,于是全国大小

    官员,都纷纷在各地为他建生祠,盖一所要花几十万,要砍多少树、占

    多少地皮,可是谁也不敢不盖。光在河南开封建生祠,就毁掉了两千间

    民房。另一方面,称皇帝为万岁,可是称魏忠贤为九千岁,只比皇帝少

    一千岁。就这样胡闹,闹到明朝最后一个皇帝,他把魏忠贤办了,可是

    明朝也亡了。

    明朝初年为了怕太监弄权,曾在宫门外挂上铁牌,说太监不得干预

    政事,干预者杀头。可是挂归挂,明朝的太监仍旧闹到了亡国。清朝初

    年也挂了铁牌,规定得更严,犯法干政不止杀头,要一刀一刀剐死,可

    是挂归挂,太监还是坐大起来。清朝规定太监不许擅出皇城、不许干涉

    外事、不许交结外官、不许假名置产……犯了这些禁条都是死罪,可是

    得宠的太监都没看在眼里。西太后为了争权夺利,就运用太监给她做爪

    牙。最初她用的是太监安德海。安德海在皇宫里闹个不停,还闹到外面

    去。西太后垂帘听政第九年(一八六九),安德海坐了大船小船,浩浩

    荡荡到山东去,船上挂着大龙旗,说“奉旨钦差采办龙袍”,船上有他买

    来的十九岁女孩,有他叔叔、妹妹、侄女、有跟班的、保镖的、做饭

    的、剃头的、修脚的、说书的,还有个和尚和和尚的厨子。他们在船

    上,又唱又闹,又雇来歌女表演,和尚也加入作乐。到了山东,上岸换

    车轿,骡二十二头、马十六匹,还有一只驴,外带大车轿车,又浩浩荡

    荡前进。当时山东巡抚丁宝帧看不过去了,秘密通知了恭亲王,恭亲王

    认为该给西太后一点警告,就叫丁宝桢把安德海就地依法杀了。清息传

    到了正在听戏的西太后耳里,她大为光火,她恨恭亲王,也恨慈安太

    后,认为是他们的陰谋,她要报复,她又继续培养她卵翼下太监的势

    力。

    又过了十一年(一八八0),西太后的势力更稳固了。这年八月,她叫太监李三顺带东西出宫,送给她妹妹。依照宫例太监不准走正门,只能走旁门,可是太监一定要走正门,还不听检查,结果跟守门的发生

    武打,太监跑回去,加油加酱报告西太后。西太后找来慈安太后,说我

    还没死他们就眼里没有我了,不杀守门的,我就不想活了。慈安大后害

    怕,就下令杀守门的,掌管司法的官说这可不行,守门的一来没犯法,二来根据祖制,守门就该这样不通融。慈安太后说,什么叫祖制?等我

    死了,我岂不也是你祖宗?坚持要杀人,做为司法首长的刑部尚书潘祖

    荫说,既然交犯人到刑部,就得依法处理,依法处理就是无罪开释,如

    果太后要杀,太后可以另外自行去杀,不能叫司法官这样违法杀人。慈

    安没办法,只好告诉了西太后,西太后找来潘祖荫,大哭大闹,捶床大

    骂,骂潘祖荫没良心。后来同意打折扣,不杀,可是要当庭打守门的,要“廷杖”——在朝廷上公然打屁股。恭亲王说“廷杖”是明朝的虐政,我

    们清朝不能学。西太后说你事事跟我作对,你是谁啊?恭亲王说我是先

    皇第六个儿子。西太后说我革你的职,恭亲王说革得了职位爵位,可是

    革不了先皇儿子的身分!西太后气得要命。最后还是迁就她,再打折

    扣,把不该处罚的处罚了事。

    诸如此类的无法无天,到了同治皇帝十八岁的时候,有了一点转

    机。同治皇帝十八岁得结婚,结了婚便算成年人,太后垂帘听政就得结

    束,于是,形式上的政权转移,愈来愈近了。

    在皇后的候选人方面,两宫太后各推荐了一个,同治皇帝选中了慈

    安太后推荐的封为皇后,把西太后推荐的封为慧妃。使西太后心里老大

    不高兴。结婚后,西太后老是找岔,说怎么可以天天在房里鬼混呀,也

    要到慧妃那边走走啊,同治皇帝对这样一个令人痛苦的母亲,感到厌

    倦,于是那边也不去了,反倒化了装,溜到皇宫外面去扯,最后生了

    病。皇后跑去照顾他,没想到西太后脱了袜子,潜行到幕后偷听,听到

    皇帝说:

    “你暂时忍耐、忍耐吧,我们总有一天要出头的!”

    西太后立刻跳出来,抓住皇后的头发,一边拖一边打,并喊着拿棍

    子来。使同治皇帝在惊吓中死去。两个月后,十八岁的皇后吞下黄金自

    杀。于是,垂帘听政的局面又回来了,西太后在形式上失去的政权,在

    两年以后,在亲生的儿子被她逼死以后,又回到她手中来了。

    同治皇帝死后,按照规矩,应该找比他晚一辈的人继任新皇帝,但

    是晚一辈的一出来,西太后又老了一级,她是受不了的,于是,她把她

    妹妹的孩子,她的外甥,推出来做清朝第九个皇帝,就是德宗光绪皇

    帝。德宗当皇帝时只有四岁,比起穆宗当皇帝时只有六岁来,起算点更

    低了,西大后更有时间去大权独揽了。

    就这样的,西太后在光绪皇帝即位后第七年毒死了慈安太后、第十

    一年开革了恭亲王,国家在她大权独揽下愚昧而自私的统治着,一切都

    在腐蚀着,中国愈来愈下降了。

    在西大后联合慈安大后、恭亲王夺权的时候,她二十六岁、慈安太

    后二十五岁、恭亲王三十岁。三个年轻人,在外患声中承担了内忧,内

    忧中最麻烦的是各地的民变,在三个年轻人夺权成功以前,民变已经持续了十一年之久,此后又持续了十六年,在民变过程中,浙江从三千万

    人口,剩得只有一千万了;号称人间天堂的浙江杭州,从八十万人剩得

    只有几万人了;江苏从四千五百万,剩得只有两千万了。其他各省的荒

    村、饥民、野火、白骨、人相食,也都经常可见。

    但是,虽然内忧外患如此严重,愈来愈严重,满洲女人却逍遥在北

    京城里,在她二十六岁夺权成功后三十年,把皇家郊区大花园清漪园重

    修成美仑美矣的颐和园。

    颐和园是中国最大的园林胜景,有一百多处古典建筑,包括宫殿、楼阁、亭台、戏院、寺观、佛塔、水榭、长廊、长堤、拱桥。石航等

    等,是前后经营八百年的帝王行宫。到西太后手里,她重新整修、扩

    建,变成了只许她一个人享用的禁苑。最早时候,每年四月初一,她就

    住到这里,住到十月初十才回北京皇宫;后来她索性长住在这里了。

    在颐和园里,这个满族的女人穷奢极侈是惊人的,她吃一顿饭,要

    摆出一百二十八道菜,花费白银一百两,折合成穷苦中国农民的小米,可供一万五千个中国农民吃一顿。换句话说,她一天吃的,就是四万五

    千个中国农民吃的总合。但是,中国农民还吃不起小米,他们从杂粮到

    树皮,都得要吃,小米还是高级食品呢!

    西太后从北京皇宫出发去颐和园的途中,总要下轿休息一下,休息

    地点,就是万寿寺。就这样的,万寿寺变成了炙手可爇的一座寺,西太

    后的亲信李莲英等;做起佛事来,就非万寿寺莫属了。

    第五章 康进士

    当西太后从万寿寺,坐着轿子,又“回避”又“肃静”的西去颐和园的

    时候,康有为从法源寺走出来,孤零零的,南下广东了。

    他这次北京之行是失败的、他来北京的目的是上书皇帝,请求改革

    政治。在做这上书之前,他在广东南海西樵山,做了五年的准备,在西

    樵山里,他埋头研究中国古书,也研究所有西方新书的译本,他不会外

    国文,但他搜罗了所有翻成中文的书,从读书得间里,去了解外国。结

    论是:中国必须走现代化的路才能有救,要这样走路,首先得先说服一

    个人,就是皇帝——说服西太后是没有希望的,西太后是老顽固一一皇

    帝点了头,一切才好办。于是,他千方百计,决定上书皇帝。这次北京

    之行,是他上书皇上梦想的实验,但是,他失败了,因为书虽写好,可

    是上不上去。在中国帝王政治里,老百姓下情上达——直接的上达,是

    非常困难的事,皇上极少给老百姓这种观会,想上书可以,必须得跟权

    贵搭线,由权贵代上,但权贵代上就得对上书的内容负责任,谁又愿意

    没事惹麻烦呢?何况,权贵的线也不是那么好搭的,一个人微望轻的老

    百姓,又哪来这种线路呢?

    就这样的,康有为沮丧地决定南归,他决定先加强自己的身分、自己的发言权,再卷土重来。那时候,人微望轻的老百姓,使自己有身

    分、有发言权的起点是应考,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考进士是最重

    要的,他那时只是举人,他决心考进士,并且著书立说、开堂讲学,培

    养自己的班底。

    这次北京之行虽然失败了,但在康有为心里,有件事情使他聊以自

    慰,就是他总算跟权贵——皇帝的老师翁同-搭上一点线。他先上书给

    翁同-,翁同-拒绝见他;他又托国子监祭酒盛昱介绍,但是翁同-认为他

    的上皇帝书语气太直了、意见也没什么用,还是拒绝代为上达。虽然这

    样,康有为毕竟给这上了权贵排名榜的大官,留下深刻的印象。碰巧的

    是,翁同A是书法家,对古碑颇有研究,康有为对书法和古碑,也有相

    当的水准。他在北京研究书法和古碑,把这种心得,在南归以后,花了

    十六天的时间,写成了《广艺舟双楫》,寄给翁同。翁同-惊讶这年轻

    人有如此功力,留下的印象,从深刻中转有同好之感了。

    当然,写这种《广艺舟双揖》,对康有为说来,绝不是他著书立说

    的主题,他的主题是经世济民的大著作,用这种大著作,给中国导航、给知识分子走向。这种大著作,可分三部:第一部是打破传统学说的

    《新学伪经考》,告诉知识分子,要敢于摆脱传统的枷锁;第二部点破

    孔子真义的《孔子改制考》,告诉知识分子,即使是孔子,也是主张改

    革现状的,不要怕改革现状;第三部是提出未来远景的《大同书》,告

    诉知识分子,应先走改革路线以至小康,最后再到大同的境界。

    在著书立说以外,他开了一班私塾,收了十几个学生,其中有一个

    十七岁就中了举人的小神童梁启超,那时十八岁,愿意拜他为师。举人

    拜非举人为师,看来有点奇怪,但是梁举人是真正佩服这位三十三岁的

    康非举人的。梁启超本来是把旧中国的东西,念得头头是道的,但是有

    一天,和一个朋友见了康存为,却发现康有为的学问是海潮音、是狮子

    吼,他和那朋友又惊又喜、又怨又哀,惊喜的是原来山外有山、海外有

    海,学问的世界是那么大,并且能碰到康有为这种高人,多么令人庆

    幸!哀怨的是,他和那朋友一直信仰的那些头头是道,竟是如此的此路

    不通,过去所花的那么多的气力,其实都走错了方向,虽然这种方向是

    一般中国知识分子人人都走的,但听了康有为的高谈阔论以后,他们决

    定跟着康有为走。于是,在康有为南归以后第二年,’他的私塾在广州

    开班了。私塾叫万木草堂,教授的科目,从古典到现代、从宗教到演

    说、从数学到体育,一应俱全。虽然师徒加在一起,也不过十几个人,可是大家都分工合作,做助教的叫博文科学长、敦品行的叫约礼科学

    长、带运动的叫干城科学长、管图书仪器的叫书器科监督,师生上下,亲爱津诚,一起生活着、学习着,为那渺茫而伟大的前程,共同投下新

    的信念、新的憧憬。就这样的,三年过去了。这三年,跟康有为前五年的准备是大不同

    了。前五年的准备是孤独的,这三年的准备却是团体的。这三年中,他

    不但更充实了自己,并且印行了《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主

    题著作,人微望轻的他,已变得比以前有名,并且有了梁启超做他最得

    力的学生、做他最光芒四射的鼓手。他愈发“吾道不孤”了。

    一八九四年到了、这是中国的甲午年,这一年,中国的外患更复杂

    了。过去来欺负中国的洋鬼子,还都是金发碧眼的,都是白种人,以英

    国人法国人为主。在中国古代国威远播的时候,这些洋鬼子跟中国根本

    没碰头,中国的国威,也施展不到他们头上,中国国威施展的对象多是

    黄种入,包括日本越南等。日本在汉朝,就被中国封为倭奴国王;在元

    朝,还被中国攻打过,日本在中国眼中,一直是看不上眼的。但在十九

    世纪到来的时候,日本因为肯变法,而变得强大,大到要打中国的主意

    了。日本人眼睁睁的看到,中国在衰弱,中国在一八四二年,被英国城

    下之盟,订了南京条约;一八五八年,被英国法国城下之盟,订了天津

    条约;一八六0年,又被英国法国城下之盟,订了北京条约……城下之

    盟以外,杂七杂八的屈辱性条约,也一订再订。日本认为中国这块肥

    肉,它也要参加吃一口了。于是,在一八九四年,以朝鲜问题,同中国

    打起甲午战争了。

    甲午战争是在一八九四年七月一日正式宣战的,中国打败了。打败

    以后,大家都骂行政上负责人李鸿章,可是李鸿章却说:“此次之辱,我不任咎也!”他说他久历患难,知道世界与国家大势、知道这仗不能

    打,他早已警告大家不能打,可是人人喊打,说不打不行,不打是汉

    好;结果打了,打败了,大家又骂他没打赢,还是汉坚。所以他说,这

    次打败仗,他是概不负责的。

    这次战争,在陆上,中国在朝鲜布防,不过一万五千人,而日本是

    四万人猛攻;在海上,中国在黄海军舰,已经六年没添新船,英国人建

    议必须先买两条快船,可是海军经费给西太后挪用修理颐和园了,快船

    乃被日本买去,其中一艘变成了“吉野”号,就凭这条船,日本打沉了中

    国海军的主力。

    另一方面,战争时的同仇敌汽心态,在中国方面,也是一绝的。在

    战争开始时候,日本方面,自天皇以下,大家忙着听军情;可是中国方

    面,却自西太后以下,大家忙着听戏。好像仗是别人打的。这种心态,等而下之起来,也就笑话百出。以海军而论,中国海军分派系,分出北

    洋系、南洋系、闽南系、粤洋系,各搞各的。甲午战争前,中国举行海

    军大检阅,粤洋系派来“广甲”、“广乙”、“广丙”三条船。不料检阅没

    完,战争突然爆发,这三条船就被留下,以壮声势。战争下来,“广

    甲”搁浅、“广乙”打沉、“广丙”投降。战争过后,粤洋系的头子竟写信给日本受降将军,说这三条船都有“广”字头,是属于广东的船,本就和

    这次战争不相干,请你看在我们广东是局外人的面上,把“广”字头的船

    还给我们!

    甲午战后,有外国人评论,说从某一方面来说,这不是中国跟日本

    的战争,这是李鸿章跟日本的战争。以李鸿章一个人跟日本三千万人作

    战,自然胜负分明!

    日本在中国人眼中,两千年来都是最尔之邦、是小邻居、是小藩

    属,如今堂堂中国被日本鬼子给打败了,中国人感到的耻辱,远甚于被

    英国鬼子给打败。在这种耻辱下,中国知识分子们,开始有激烈的反

    应,其中最特殊的,就是“公车上书”。照中国传统的说法,秀才考上举

    人后,举人进京去考进士,称为在“公车”,“公车上书”就是举人向皇帝

    上请愿书,也就是联考前的考生们向统治者上书。这种上书,在中国早

    有传统可循,那就是后汉大学生向皇帝上书的事,所以,上书虽然有点

    越位,却并非不合传统。甲午战争后第二年,正好是各省举人到京师考

    进士的日子,康有为、梁启超也都从广东来了。在中国日本签订马关条

    约的消息传来后十三天,梁启超首先联合了广东举人一百九十人上书陈

    时局;两天以后,康有为联合各省举人一千两百人,聚会在松筠庵,上

    书请变法。在上书的过程里,台湾来的举入更是痛心疾首,因为在马关

    条约中,台湾要割给日本人了。这次上书是由康有为起草,他花了一天

    两夜的时间,写成一万多字的请愿书,可是,对一个江河日下的政权说

    来,请愿是无效的。上书须经过都察院这衙门转奏,而都察院却不肯转

    奏,理由是清朝政府已经批准了马关条约,没什么好谈的了。

    虽然表面上是没什么好谈的了,但是,清朝政府对这种上千人——

    尤其是举人——的民意表现与联名活动,却不能无动于衷。举人中最突

    出的是康有为,因为康有为已不是康举人了,他在上书后第二天,就考

    中了,他真的成为康进士了。

    康有为成为进士前,早已是名动公卿的人物。他在六年前就以上书

    出名,六年来,他的声名更大了。尤其他的著作《新学伪经考》在头一

    年被查禁,他在举人中的声名,更是如日中天,朝廷中守旧派对他头

    痛,更是不在话下。他这次中了进士,并且几乎考了个第一,他的声

    名,自然更上层楼。在层楼顶上,他第三次上书皇帝,总算给皇帝看到

    了。虽然看到了,可是要想发生作用,却还有一段距离。

    康有为成为康进士后,为了鼓吹,他发起办了一个报-《中外公

    报》,那时中国人并没有订报这回事,要人看报,得白送才看。于是,他们每天印三千份,拜托并买通报童,每天朝深宅大院去送。可是,当

    时大家弄不清这份报是怎么一回事。老是疑心有什么陰谋送上门来。所

    以,即使白送,有人也不敢收。弄得报童也害怕了,觉得这个报,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怕连累,最后也拒绝代送了。

    在这次办报开始后不久,康有为又发起组织一个救国团体——强学

    会,出版书刊,鼓吹新潮。这个会很引起开明人士的赞助,甚至英国美

    国的公使都捐送了图书和印刷机。但是,很快的,顽固的陰影笼罩过来

    了,康有为感到他在北京已难以立足了,他决定到南方去,想在南方计

    划一些开展。于是,在强学会被查禁的前夜,他离开了北京。

    虽然这一年在北京的活动失败了,但是康有为在得君行道的长路

    上,也有了不少进展。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六年前,拒绝见他的皇帝

    的老师翁同-,对他有了更好的印象,翁同A不但不再拒绝他,并且还和

    他见了面。翁同-记得很清楚:六年前的康有为,就预言过中国会败于

    日本之手,如今不幸而言中,他深深感到:他未免小看了这个名叫“康

    有为”的书法专家了。如今康有为是进士了,早期进士翁同-,倒也颇想

    见见这位后期的进士,于是,两人的会面,便实现了。

    这次会面有一段最影响翁同-的对话。康有为面对这位相貌忠厚如

    老农的权贵,做了这样的谈话:

    “相国当然深知道光二十年,也就是五十五年前的鸦片战争。鸦片

    战争起因,出在洋人损人利己,把他们自己不怞不吃的鸦片烟,运到中

    国来,结果打出了鸦片战争。这个仗中国打败了,打败的真正原因是中

    国根本落伍,中国的政府、官吏、士大夫、军队、武器、百姓都统统落

    伍。中国那时候没跟世界全面接触,不了解自己落伍,是情有可原;但

    仗打败了,都还不觉悟,又睡了二十年大觉,闹到了十年后英法联军火

    烧圆明园,这就不可原谅了。英法联军以后,一部分人开始觉悟了,像

    恭亲王等开始的自强运动,但是由于皇太后以下大家守旧,恭亲王他们

    自己也不够新,所以,三十五年来不彻底的觉悟成绩,跟日本人最后一

    仗打出了真相。前后一算,二十年加三十五年,一共五十五年,由于我

    们没有彻底觉醒,由于洋人东洋人走得比我们快,五十五年下来,我们

    比起来是更退步更落伍了。现在我们回想,如果早在五十五年前,鸦片

    战争一打败,我们就得到教训,不先浪费第一个二十年,再接下来彻底

    个三十五年,我们哪会像今天!”

    “据康先生看,”翁同-慢慢他说,“五十五年前鸦片战争后,我们不

    能觉悟的原因在哪里?”

    “依我看,重要原因固然是中国上下都守旧,看不出来中国在世界

    上的处境,但能看出这种处境的士大夫,自己洁身自好、爱惜羽毛、怕

    清议指摘、不愿多事、不肯大声疾呼,更是重要的原因。比如说,春秋

    责备贤者吧,以林文忠公林则徐为例。林文忠公在五十五年前,是官声

    最好最有作为的士大夫,也是大丈夫,他被派到广东禁烟,道光皇帝朱

    批‘即朕特派,非伊而谁’,对他信任有加;林文忠公也充满了自信,他自信可以打败洋人。但他为人毕竟高人一等,他一到广东,实地一看,就先知道中国武器不如洋人,光靠自信是不够的。因为中国枪炮都是十

    七世纪的旧货,什么鸟枪、抬炮、百子炮、子母炮、霸王鞭炮等等,都

    不是洋人的对手。所以他张罗买外国炮、外国船,还叫人翻译洋人出的

    书刊,以做知彼的功夫。这些材料,后来他交给魏源编成《海国图

    志》,主张以夷器制夷。日本人把这书翻译成日文,促进了他们的维

    新。但以林文忠公当时的地位,以他对中国在世界上处境的了解,他做

    得显然太不够了。为什么?他也犯了中国士大夫守旧的老毛病——洁身

    自好、爱惜羽毛、怕清议指摘、不愿多事。林文忠公在道光二十二年九

    月写给朋友一封信,信里明白指出洋人大炮可以打得比我们远、打得比

    我们快,这个问题不面对,‘即远调百万貔貅,恐只供临敌之一哄’。中

    国陆军尽管有作战经验,但是那种经验都是面对面打仗的经验,现在洋

    人从十里八里以外,一炮就打过来,面都见不到,就打败了。所以今

    天‘第一要大炮以用’,没有大炮,就是岳飞韩世忠在,也毫无办法。‘今

    此一物置之不讲,真令岳韩束手,奈何奈何’!林文忠公写了这封信,他嘱咐他的朋友不要给别人看,这一嘱咐,就完全说明了一切。林文忠

    公自己明明知道中国不行的地方在哪里,可是以他的地位,他却不肯大

    声疾呼。若说他写信当时正走霉运,不便多说话,但是后来他又做了陕

    甘总督、云贵总督,他东山再起,竟也不肯大声疾呼。自己洁身自好、爱惜羽毛、怕清议指摘、不愿多事。连林文忠公那么贤达有为的人,都

    对国家大事采取这样消极的态度,中国的事,又怎么得了呢?”

    翁同-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显然的,他深深受了这个林则徐例

    子的感动。林则徐死的那一年(一八五0),他才二十岁,那时候他人

    微望轻。如今他六十五了,已经垂垂老去,过去几十年,为国家效力,自感成绩可疑;今后再为国家效力,也不过只有几年了,他感到年华老

    去,自己已来日无多,人也有代谢,国家需要新的一代来抢救。在他退

    休以前,如果运用他的眼力和影响力,为朝廷荐进一些有为的新人,岂

    不更好?眼前这位康有为,倒不失是一位有为的新人。

    过了一会儿,翁同-慢慢点着头,向这三十八岁的康有为亲切的

    说:“康先生青年有为,我可以看出来,我想你也知道我这老人家可以

    看出来,不然你也不会一再想见我了。向朝廷推荐有为的人才,是我的

    责任、是我分内的事,何况知道有人才而不荐举,是不对的。对于康先

    生,我自然留意。但康先生知道中国政治局面的复杂,就便以我的地

    位,要想办成一些事,有许多时候,也不能正面处理,而必须以迂回委

    婉的手法处理不可。我想,我会尽量在短时间内想想法子,使康先生能

    够得君行道。能不能成功,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向康先生保证的,就

    是我绝不再爱惜羽毛。康先生知道我在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的帘前讲过书,是两朝皇上的师傅,有点地位,可是我绝不持盈保泰,一定找机会

    大力推荐康先生,即使羽毛被拔掉也无所谓了。”

    翁同-是江苏常熟人,近四十年前,他不但考中了进士,还是进士

    的第一名——状元,那时康有为还没有出生。四十年来,他个人的地位

    日渐上升,可是中国的地位却日趋下降,他内心的自责与惭愧,随着年

    纪的老去,与日俱增。五年前他六十大寿,西太后赐他匾一方、联一

    副、福寿字各一、三镶玉如意一柄、铜寿佛一尊、绣蟒袍料一件、小卷

    八个,并即日召见。有“汝忠实”之谕,对他的笼络,备极殊荣。可是,他内心里却自责、惭愧,认为他自己的“忠实”是可疑的。这么多年来,他“忠实”的对象,似乎只是对西太后的私恩而已,而不是对整个国家的

    公益。其中海军经费给西太后挪用修理颐和园那件事,更使他痛心疾

    首。那时海军的经费是几千万,可是实际拨给海军的,却不过百分之

    一。那时管国家财政的,不正是他自己吗?那时不能据理力争也不能以

    进退力争的,不正是他自己吗?那时确定十五年之内海军不得添置一枪

    一炮决策的,也不正是他自己吗?……如今仗打败了,他自己的误国之

    罪,怎么说也有份吧?现在,他老了,他感到在有生之年,必须要做一

    点赎罪的事了,为了这样做,即使得罪了西太后,他也顾不得了。

    第六章 皇帝

    翁同-进了宫,把康有为的意见,偷偷告诉了皇帝。请皇帝注意这

    个三十八岁的青年改革家。这时正是甲午之战的第二年,中国打了败

    仗,割了台湾、赔了二万万两银子,皇帝在苦闷中。

    皇帝从四岁登基以来,一直在皇太后威严的眼神下长大,二十多年

    来,没有一天不感到背后那一对可怕的眼睛。小时候,他坐在皇帝宝座

    上,可是背后有帘子下垂,皇太后坐在帘子后面“垂帘听政”,若隐若现

    之间,使朝臣听她的,而不是听皇帝的。那时候他年纪小,听谁的,对

    他都一样。他小得不能做皇帝,大他三十六岁的大姨妈,不,皇太后,主持一切。她入在帘子后面,可是命令一直在御座前面。每次上朝,他

    被抱上御座,两只靴子底就直直对准大臣的老脸,他们说的话,他全不

    懂,在无聊中,他只好做一项消遣,他们之中,谁在说话,他便靠住大

    椅背,把靴子并着对准谁,先使他自己看不见那张说话的老脸,然后靴

    尖互相抵住,把靴跟偷偷分开,再从靴跟的三角形空隙,去看那张说话

    的嘴。每一张嘴都不一样,但每一口烂牙都一样。他比较每一张嘴和

    牙,偷偷地笑。他不敢笑出声来,大姨妈,不,皇太后就坐在身后。年

    纪小的时候,他常常听到什么“姨指”,后来才知道是皇太后的命令

    ——“懿旨”;又常常听到什么“鱼指”,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他小皇帝自己

    的命令——“谕旨”。他慢慢分辨出“懿旨”是真的,而“谕旨”却是假的。

    这些旨呀旨的,他本来都不懂,而是翁师傅教的。翁师傅在他六岁依制就学时就来上课了。记得上课第一堂就是学写翁师傅的名字——“内阁

    学士翁同-”,好难写啊!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口”字?他想

    到上朝时靴子缝间的一张张嘴,他笑起来。可是,翁师傅立刻警告他,做皇帝,要庄严,请皇上不要笑……

    就这样的,他在没有笑容的宫廷里长大,整天是别人向他磕头,他

    再向皇太后磕头。他夹在两极之间,两极之间只有他自己。整天面对

    的,是一层又一层的人墙与宫墙。人墙都是跪着的,是那么矮;宫墙都

    是立着的,是那么高。他没有玩伴。要玩自己玩,可是旁边总有“他

    们”在照拂、在偷看,最后玩得也不是自己,而仿佛在戏台上。在宫中

    的戏台前面,他陪皇太后听戏,他现在自己玩,被他们看,又和在宫中

    听戏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他的观众比刘赶三还要少。

    他真喜欢看刘赶三的戏,他记得十九岁结婚那年,皇太后说皇帝成

    人了,要把政权归还给皇帝,撤掉了背后的帘子,实行“归政”,他像个

    皇帝了。可是,在陪皇太后听戏的时候,他还是得站在旁边,必恭必

    敬。有一天,刘赶三在唱一出扮皇帝的戏,忽然在台上插科打浑,在同

    台的戏子笑他是假皇上的时候,他坐在那儿忽然说:“你别看我这个假

    皇上,我还有座位坐呢!”当时因为戏演得大家高兴,刘赶三这一说,居然逗乐了皇太后。皇太后那天特另,高兴,在台上台下、大家围着讨

    她欢喜的时候,她居然寒笑,慢慢抬高她的食指,说:“那就给我们真

    皇上端把椅子吧!”从此以后,他才在听戏时有了座位。

    皇太后是他母亲的姐姐,皇太后自己的小孩同治皇帝被皇太后折磨

    死了,所以把他这外甥找来充皇帝。在他刚出生不久,皇太后就问他母

    亲:“有没有打了什么锁?”他的母亲的回话是:“启禀皇太后,没有。

    奴才们还没有准备,只候皇太后开恩。”所谓的锁,是挂在刚出生小孩

    脖子上的锁片。中国人相信人命无常,为了要使小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就用象征性的锁片锁住他,使他不能从来的路上走回去。皇太后从俗送

    了金的锁片给他,他当然做梦也想不到,这位送锁片的大姨妈,竟是真

    正锁住他一生的人!

    皇太后的亲生儿子同治皇帝死后,按照祖制,应该以晚一辈的做接

    班入,皇帝无嗣,该从近支晚辈里选立皇太子。可是,皇太后不肯,因

    为这样一来,她自己又高了一辈,变成太皇太后,再会“垂帘听政”,就

    不成体统了。因此她不给儿子立嗣,反倒找来外甥充皇帝。当时有御史

    吴可读以“尸谏”力争,可是也没有用。她的妹夫醇亲王听说自己儿子给

    派去做皇帝,知道上有成风凛凛的大姨妈,这皇帝可不好做,因此吓昏

    了,他跪在大姨子面前又磕头又大哭,可是却挽不回这一局面。想到自

    己的儿子做了皇帝,这是一种殊荣;但一想到从此亲情两断、骨肉生

    分,将来的父子关系变成了君臣关系,他又感到一种隐痛。登极大典开始之日,也就是四岁的小儿子永远离家之时。那是一个夜晚,四岁的小

    男孩被叫醒,给抱进了銮舆大轿,唯一他能见得到的熟面孔,是他的侞

    母,那还是皇太后特诏允许的。

    侞母是富贵人家的特产。按照中国的习惯,生母十月怀胎,生下儿

    子,体力已衰,真正喂奶的工作,主要要靠更合适的专家来担任,所谓

    专家,就是侞母。侞母大多来自农家,农家的女人接近自然、身体健

    康、性格淳厚,挑选侞母的条件是找到刚生小孩两个月的、相貌端正又

    奶汁稠厚的为上选。选定以后,双方约好,从此侞母不得回自己的家、不许看望自己的小孩,她每天要吃一碗不放盐的时子,以利产奶,日子

    久了,她不再是女人,而是一条奶牛。很多农家的女人,为了救活自己

    的家人,甘心出来做侞母。常见的一个现象是,她养肥了别人的小孩,而自己的小孩,却往往饿死了。一朝富贵人家的小孩长大,她自己得以

    回家探亲的时候,常会发现,她自己的小孩。早已不在世上多年了。

    当四岁的小男孩给抱进了銮舆大轿的时候,侞母后退,钻进了一肩

    小轿,随在仪仗行列的最后,进了皇宫。她跟小皇帝相依为命,但是,小皇帝比她还好一点点——在大庭广众的朝见中,他的亲人,夹杂在众

    人之中,还可以偷着看到;但她的亲人呢,却永远长在梦中!

    皇宫被叫做紫禁城。中国习惯天帝住的天宫叫紫宫,紫是紫微,就

    是北极星,北极星位于中天,明亮而有群星环绕,象征着帝王的君临。

    紫禁城的格局,就是这样建造起来的。太和殿雄踞中央,居高临下;皇

    帝寝宫乾清宫、皇后寝宫坤宁宫,乾坤定位;东边日津门、西边月华

    门,日月分列;十二宫院,十二时辰。东西六宫后面的几组宫阁,群星

    环绕。从天地乾坤到日月星辰,真命天子就这样用宫殿衬托出来了。

    紫禁城在白天时候,是琼楼玉字、琉璃生光;但一到夕阳西下、暮

    色苍茫之际,一层层恐怖气氛,就袭人而来。那时候,进宫办事的人都

    走了,寂静的乾清宫里就传出太监们的凄厉呼声:“搭闩,下钱粮,灯

    火小——心——”,随着一个人的余音,各个角落里此起彼落的响起了

    值班太监的回声。这种呼叫,使整个的紫禁城,从中央开始,随着音波

    传播出一阵阵鬼气,令人毛骨悚然。

    小皇帝刚入宫的时候,只有四岁。但毛骨悚然的感觉,却是不分日

    夜的。在白天,他看到的总是那威风凛凛的大姨妈,不,“亲爸爸”,她

    要他叫“亲爸爸”,令他毛骨悚然;在晚上,他看到的却是巍峨宫殿的陰

    影,服侍他的尸居余气、不男不女的太监,和四处的鬼影幢幢,令他毛

    骨悚然。他在恐惧中唯一的依靠,只有他的侞母,但是侞母并不准时时

    在旁边,大多的时间,他还是孤独无靠。直到他六岁的时候,翁同-师

    傅来教他读书。他的境界,才开始在知识上有了发展。翁同-跟他的师

    生之情是深厚的。从翁同-那里,他知道了自己、知道了中国,也知道了中国以外还有世界。人间有的,不只是那一座座皇宫,在皇宫以外,还有大地中国、大千世界。

    熬到十九岁时候,皇太后形式上归政给皇帝,但他这个皇帝,却是

    空头的,真正的大权,还躁在皇太后手里。皇太后虽然在北京城里不再

    垂帘,但在北京城外的颐和园中,却有一道天网,罩住了北京城。

    皇帝十九岁获得归政以后,他看到的国事,是一个烂摊子。皇太后

    那时五十五岁,中国在她手下,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多年前,皇太后夺

    权成功,乃是因为英法联军杀进北京的外患而来,如今三十年下来,又

    来了甲午之战新的外患,但是国家在皇太后无知又自私的统治下,更衰

    弱了。三十年前中国是被洋鬼子欺负,三十年后,竟连东洋鬼子都敢欺

    负起中国来了。随着国家局势的恶化、随着自己年龄的长大,皇帝决心

    要翻过这座宫墙,真正做一个像样的皇帝。记得他小时候,在紫禁城

    里,他奔跑着,奔跑过一层又一层的宫墙,可是,不论他怎么奔跑,也

    翻不过它们,他知道宫墙外面是他自己的国家——有一天,他自己将去

    治理的国家。如今他长大了,他真的要去治理了,可是宫墙还挡在那

    儿,不但有形的挡在那儿,并且无形的延伸到北京城外、伸展到城外高

    高在上的颐和园。那颐和园,他每个月都要去上五六次,去向皇太后请

    示与请安。虽然贵为皇上,但他不能直接进入皇太后的宫殿,他得跪在

    门外,等候传见,还得偷偷和一般大臣一样,送李总管他们红包。才得

    快一点进去,否则先在门外跪上个半小时,也在意中。这是什么皇帝

    啊!

    偌大的宫廷、满朝的文武,除了老师翁同-外,他没有可以说贴心

    话的男人。他被归政以后,外面传说有皇太后的“后党”与皇帝的“帝

    党”之分,前者浑名“老母班”、后者诨名“小孩班”,但是,真正的“帝

    党”党首、“小孩班”班主,却是孤家寡人!他何尝有什么党派与班子,人人都是皇太后的耳目,连他的皇后都不例外,皇后不是那隆裕吗?她

    正是皇太后的侄女!他的身边简直连说贴心话的女人都没有,除了珍

    妃,珍妃是他心爱的女人。但是,这一心爱,却适足构成了皇太后用来

    整皇帝的过门儿。皇太后要时常向皇帝展示她的威权,而展示的方法,却是通过罚珍妃跪、下令李莲英等动手打珍妃耳光,作为对皇帝的警

    告。有多少次,皇帝到景仁宫、到珍妃的房里,只见珍妃掩面低位的时

    候,皇帝就心里有数,知道今天又发生了。这一天,他坐在珍妃床边,轻拍着她的背,他无法说什么话,心疼、怜悯、愤怒、内疚、无奈……

    所有混杂的情绪一起涌来,淹没了他。

    有多少次,他从珍妃住的景仁宫那边回来,带着慰藉,却也带着恶

    梦。恶梦是夜以继日的,那是一种强迫观念,他白天挥之不去、晚上睡

    中惊醒。恶梦总是从大姨妈,不,皇太后开始,那是一张威严的、冷峻的、陰森的大脸,无声的向他逼进、逼进,愈近愈大,大得使他连哭都

    不敢,他两臂伸向左右,十指抓动着,像是去抓住一点奥援、一点温

    暖,他仿佛左手抓到了一只柔软的手,他感到那是侞母的、侞母的手。

    但是,那只手在滑落、滑落。最后,他再也抓不住了,他失去了侞母;

    另一方面,在恍惚之中,另一只手在抓他,抓他的右手,那是一只更柔

    软的手,他感到那是珍妃的、珍妃的手。但是,他自己的右手却那样无

    力,无力援之以手。最后,珍妃手在滑落、滑落……蓦然间,眼前的皇

    太后后退了、转身了,渐渐远去。但是,一些嘈杂的声音,却从远处传

    来,他好奇的赶过去,可怕的画面展示在那儿:远远的,皇太后左右拥

    簇着,高高在上,坐在大轿上面,珍妃跪在地上,衣服被撕破,被李莲

    英抓住头发,在掌掴,一边打、一边以太监的刺耳音调,在数:“一、二、三、四、五

    皇帝冲了上去,他顾不得了,大叫:“住手!住手!”他抓住了李莲

    英的肩膀,伸手就是一记耳光。李莲英挣脱了他,弯腰扑向皇太后,跪

    下去,大喊:

    “奴才为了老佛爷!奴才为了老佛爷!被皇上这样下手打!”他一手

    捂着脸,假哭着。“这差使奴才干不了了哇!干不了了哇!”他连磕了五

    个响头。“请老佛爷开恩哪!放奴才回老家吧!留奴才一条狗命吧……”

    霍然间,皇太后暴怒了。

    “皇上的胆子可真不小哪!连我的人都敢打嘴巴子了!打狗还得看

    看主人面子吧?你眼里没有李莲英,还有我这老太婆吗……”

    “亲爸爸!亲爸爸!”皇上立刻跪了下去,“儿臣不敢。”

    “好吧,”皇太后冷冷他说,“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看这样,我们

    就躲在颐和园,不敢到你们皇宫里来了。不过,我告诉你——”皇太后

    两眼一睁,威严四射。“咱们可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别以为你做

    了皇上,就可以讨了小老婆忘了娘。有人能让你当上皇帝,有人就能把

    你给拉下来,当什么样的皇帝,你就看着办吧!”……

    “你就看着办吧!”“你就看着办吧!”……皇太后那张威严的、冷峻

    的、陰森的大脸,又重新逼近了他,可是这回不是无声的,他的左手没

    有侞母、右手没有珍妃。他左顾右盼,可是,侞母失踪了、珍妃也倒下

    了……他蓦然惊醒,坐了起来,满头大汗。屋里的烛光在闪动着,只有

    一支烛光,燃烧自己,在陰森之中,带给人间一点可怜的光明。

    皇帝再也睡不着了,他看看洋人送给天朝的时钟,时钟正是两点

    钟。“也该起来了,”他喃喃自语,“今天还要上朝呢!多少官员,已经

    在路上了。”

    祖宗的传统是“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寅”是清早

    三点到五点,但这三点到五点,是办事办公时间,不是起床上班时间,起床上班,还得更早。通常凌晨一点,住在南城外头的汉人官员,就从

    家里动身了。汉人官员除非皇帝特赏住宅,是不许住内城的,虽然光绪

    皇帝放松了祖宗的规矩,可是,官员住在内城的,还是有限。满朝文

    武,都经过三个门,进入皇宫,王公贵戚走神武门;内务府人员走西华

    门;其余满汉官员走东华门。走这三个门,还有规矩,规矩本来是禁严

    的、本来是要搜查的,但是官员大多,搜不胜搜、查不胜查,日久玩

    生,干脆免了。但有一个规矩没免,那就是官员进城,守门的卫兵必须

    喊门,喊门就是喊“哦!”一声,表示我知道你来了。这一声“哦!”也因

    官大小而异。大官来,“哦!”的声音长;小官来,“哦”的声音短。有时

    候,卫兵爱困,干脆在地上铺上席子,在门洞内、躺在被窝里头

    喊“哦!”了。为什么可以这样?因为天气太黑、烛光大暗、门洞又长。

    所以纵使天低皇帝近,照样腐化胡来。上朝的人,在“哦!”声中,打着

    小灯笼,一个个鱼贯前进,从三个门前进到宫里去。当然,年高德劭的

    大臣还是不同的,有时候,皇帝看他们走得太辛苦,特赐紫禁城内乘二

    人肩舆,叫做“穿朝轿”;或乘马,叫做“穿朝马”,但这种优待,也只是

    到隆宗门前为止。翁同-是皇上老师、也是年高德劭的大臣,也不能例

    外,这天,他在隆宗门前下了轿,满怀心事的走进养心殿。

    北京城从外城朝里走,有三座大门,中间的是正阳门、左边的是宣

    武门、右边的是崇文门。进正阳门直往里走,就是皇城的正门——天安

    门。由天安门再直往里走,就是午门,午门是一,座成上边包抄形状的

    大建筑,正面是一座大楼,两边是四座角楼。它的前面,空间很大,可

    容纳两万人。明朝清朝的国家大典、常在这块地方举行。当然这块地也

    别有他用。例如明朝的“廷杖”,皇帝发威,当场打大臣屁股,就在午

    门;又如清朝的“申饬”,皇帝发威,叫宦官做代表把大臣臭骂,也在午

    门。还有大臣们向皇上谢恩,一群人满地下跪,也在午门。

    进了午门,就是金水桥,过桥一直走,是太和门。太和门是人和殿

    的正门,进了这门,皇城内最伟大的建筑出现了,就是外朝的正殿——

    大和殿。殿前面围着三层龙墀丹陛,第一层二十一级,第二层第三层各

    九级,每层都围有白石雕成的云龙栏杆,曲折而上,再上面就是金碧辉

    煌的中国最大的木构大殿。殿基高二丈(约六公尺)、殿高十一丈(约

    三十三公尺),是用八十四根楠木大柱做骨架造成的。

    太和殿因为是外朝的正殿,所以国家大典及元旦、冬至、万寿等节

    日,都在这里隆重举行,这个殿,俗称金銮宝殿。它和后面的中和殿、保和殿,形成了三大殿,是外朝的政治中心。再往前走,就是乾清门。

    紫禁城的外朝与内廷之分就在这道门上。进了这门,就是内廷了。进乾

    清门往前直走,就是乾清宫,这是皇帝的寝宫。但是,皇帝日常真正的

    活动中心却不在这里,而在乾清宫前右侧的养心殿。养心殿是皇帝日常办公的所在,召见臣属、举行宴飨,都在这里。这个殿有皇帝的小套

    房,在偌大陰寒的紫禁城里面,是比较温暖的所在。养心殿取自《孟

    子》“养心莫善于寡欲”的典故,但是,“寡欲”固然太难,“养心”自也不

    易,这处神经中枢,其实倒是最扰人的地方。

    这天,皇帝在养心殿里单独召见了翁同。

    翁同-概括的报告了中国已经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请皇上从变

    的角度,盯衡大计。

    “我们的国家、也不是不变啊,三十多年前,就开始了。”皇帝对翁

    同-说。“同治元年曾国藩就在安庆设立军械所、李鸿章就在上海设立制

    炮局了,后来有上海的外国语言文字学馆、南京的金陵兵工厂、上海的

    江南机器局、福州的船政局、天津的诫器局、大沽的新式炮台,乃至成

    立招商局,这些都是先朝同治时代的变啊。即以本朝而论,从本朝元年

    举办铁甲兵船、在各省设立西学局开始,后来设立电报局、铁路、矿务

    局、武备学堂、北洋海军、汉阳兵工厂……直到今天……”

    “皇上说得是。”翁同-答道。“我们的国家,三十多年来,的确已经

    开始变了,可是,我们变的,多是在船坚炮利方面‘师夷之长’,想从这

    方面‘师夷之长以制夷’。船坚炮利固是‘夷之长’,但不是根本的,根本

    的长处是他们变法维新所带来的政治进步,这才是真正的‘夷之长’。而

    我们却忽略了这些,没有去学。结果,我们不但打不过真正的‘夷’,甚

    至在真正‘师夷之长’的日本变法维新以后,我们都打不过。这个教训告

    诉了我们:我们只有变法维新,才能救中国。伏请皇上圣裁。”

    皇帝坐在宝座上,右手拇指支着下巴,其他四指柔着脸,他沉思

    着。他已经二十五岁,身体虽不壮硕,但是青春摆在那里、朝气摆在那

    里,从翁师傅的口里,他对变法维新有了具体的概念。但是变法维新需

    要新人、需要帮手,找谁呢?翁师傅吗?

    “臣已经太老了!老的不止臣年已六十五岁,老的是臣只能看到时

    代,却己跟不上时代。”翁同-力不从心的说。“不过,前一阵子臣向皇

    上提到的那个三十八岁青年人康有为,却是一把好手。臣愿大力保荐。

    康有为今年中进士第五名,表面看来,虽然不过是名优秀的进士,但这

    个进士却不同于别的进士,他其实是进士中的进士,学问极好,人又爇

    情,能力也强。他做举人时候,就著有《新学伪经考》等书,被两广总

    督李瀚章下令叫地方官‘令其自行销毁,以免物议’,可见他不是等闲之

    辈。今年割让台湾等条款传到北京,他又联合各省举人干两百人上书请

    变法。目前又在京师开强学会,想开风气。畅智识,袁世凯他们都参加

    了,张之洞他们都捐了钱,做得有声有色。他们发现,在整个的北京

    城,竟买不到一份世界地图,可见中国人的民智是多么闭塞,连京师都

    如此、何况其他地方?一个民智如此闭塞的国家,是无法在世界上立足的。若说洋人们一定乐见中国不能立足:于世界,也不尽然。他们

    搞‘强学会’,英国人李提摩太也来参加了。英国公使、美国公使也派人

    送去不少图书。总之,一个进步的中国也是世界各国有识之士所乐见

    的,而这一切,都有赖于皇上圣裁。”

    皇帝微微点头,没有说话。他紧咬着嘴角,向远方望去。养心殿

    中,并没有好的视野,好的视野,有赖于当国者的想象。养心殿西暖阁

    里有一副对联,忽然从他心中冒起,那是:

    惟以一人治天下。

    岂为天下奉一人。

    作为皇帝,天下已经以一人奉他了,但是,天下已经濒临绝境,如

    何治天下,他感到责任愈来愈重了。

    一八九五年过去了,一八九六年来了;一八九六年过去了,一八九

    七年来了;一八九七年过去了,一八九八年来了。

    两年的光陰过去了,光绪皇帝已经二十八岁了。他已经即位二十四

    年,他不想再等待了。他看了康有为上书的《日本变政记》、《俄皇大

    彼得变政记》,更加强了他要学日本皇帝、俄国皇帝的愿望,从事变法

    维新,他决心不让大清的江山断送在他这皇帝手里。

    就在皇帝加紧进行变法维新的前夜,翁同-被罢黜了。这个在政海

    打滚四十年的老臣,被皇帝“开缺回籍,以示保全”了。这一天,正是翁

    同-的生日。他去上朝,忽然被挡在宫门口,不准他进去了,不一会

    儿,命令下来了。皇帝的无情命令,显然是在西太后的压力下发出的。

    皇帝朱谕宣布的第二天,翁同-去办离职手续,正赶上皇帝出来,翁同-

    恭送圣驾,在路边磕头。皇帝回头看着、看着,没有说一句话。是生

    离?是死别?师徒二人,心头都有说不出的滋味。事实上,生离即是死

    别。二十四年的朝夕相聚、二十四年的师生之情,眼睁睁的告一尾声。

    六年以后,七十五岁的老师傅在软禁中死于故里。这个人,他为变

    法维新搭了栈道,当别人走向前去,他变成了垫脚石。两朝帝师也好、四朝元老也罢,一切的累积,只是使后继者得以前进。他老了,他没有

    力量去搞变法维新了。事实上,维新分子在岁月的侵蚀后,往往就是新

    一代维新分子眼中的保守分子。那咸丰皇帝的弟弟恭亲王,不就是活生

    生的例子吗?恭亲王当年雄姿英发,不是不可一世的维新分子吗?可

    是,当他老去,他却变成了绊脚石,当翁同-安排皇帝召见康有为的时

    候,恭亲王就力持反对。这一反对后四个月,六十六岁的恭亲王死了,死后十八天,皇帝就召见康有为了。

    召见康有为那天,也正是皇帝跟翁师傅生离死别的同一天,翁同-

    引荐康有为,自己不但做了垫脚石,并且招致西太后对他的忌恨。他默

    默承接了所有的忌恨、集中了所有的忌恨,牺牲了自己,把后继者送上了台面。召见康有为的地点是颐和园仁寿殿。春夏之际,皇帝常来颐和

    园听政,所以臣子也就在北京西郊的道上,络绎于途。通常是先出北

    京,在颐和园户部公所过夜,第二天清早可以争取时间。皇帝召见是何

    等大事,做臣子的,必须先预补一点朝仪和规矩,正在康有为要向人请

    教的时候,大头胖子袁世凯派人来邀请了。他坐上派来的专车,直奔袁

    世凯的海淀别业。

    “久违了,长素兄。”袁世凯迎在海淀别业门口。一边迎康有力进入

    客厅,一面寒暄过后,表明了邀请之意,“今天约老兄来,是听说明早

    皇上要召见老兄。因为这是首次,请老兄注意一些仪注。首先,老兄天

    没亮就得到颐和园外朝房伺候。然后有人监引导,进宫门,到仁寿殿

    门,太监就退走了。这时老兄要特别注意那门槛,门槛有二尺高,门上

    挂有又宽又厚的大门帘,由里面的人监掀起来,让你进去。要特别注

    意,门帘起落,会特别快,老兄动作得跟得上,不小心就会一只脚在门

    槛里头,一只脚在门槛外面,也可能官帽被打到,打歪了,就是失仪。

    好在我己为老兄先打点过,请他们特别照顾。还有……”袁世凯站起

    来,从桌上拿起一包东西,“这是一双‘护膝盖’,绑在膝盖上,见皇上要

    下跪,跪久了容易麻,到时候站不起来,又是失仪。这些都是我们的经

    验,特别奉致老兄。我要赶回北京有事,不能久陪了,晚上也不一定能

    赶回,已吩咐这边总管照料一切,老兄尽可使唤。今天送老兄到颐和园

    后,明早他们会等在门口。晋见皇上后,他们再送老兄回北京。”

    康有为表达了感谢之意。心想这袁慰庭真是老吏,他这么细心、这

    么圆到,真是不简单。三年前办强学会,他还捐了钱,跟他交情不深,但他在刀口上总是出现,帮人一把,这个人真不简单。

    颐和园的凌晨比北京多了不少寒意,大概那地方有山有湖,还有那

    无所不在的西太后。走到仁寿殿的时候,殿外己站了不少太监。康有为

    被安排在第三名召见。前两名召见过后,天已微曙,轮到康有为进去,首先感到的是殿内一片漆黑,稍闭眼,再定神看,发现殿座虽大,在御

    案上,却只有两只大蜡烛。御案下斜列拜垫,康有为走上前,跪了下

    去,脱帽花翎向上,静听问话。

    一般召见时候,太监要先送上“绿头签”给皇上,签上写明被召见者

    的年龄、籍贯、出身、现官等履历,以备省览。可是,这回“绿头签”在

    旁,皇帝看都不看,表示皇帝对康有为已有相当的了解,虽然初次见

    面,并不陌生。

    “朕很知道你,”皇帝轻轻他说,“翁同钳A保荐你很多次了。今年正

    月初三,朕曾叫翁同-、李鸿章、荣禄、张荫桓这些大臣在总署跟你谈

    过一次话,你说的活,朕都知道了。那天荣禄说祖宗之法不能变,你说

    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又何有于祖宗之法,即如此地为外交署,亦非祖宗之法所有也……你那段话,说得不错,他们报

    上来,大家为之动容。后来朕再看到你的上书,朕深觉不变法维新,朕

    将做亡国之君,因此决心走这条路。你呈上来的《日本变政记》、《俄

    皇大彼得变政记》,朕都仔细看过了。据你看来,我们中国搞变法维

    新,要多久,才能有点局面?”

    “皇上明鉴。依卑臣看来,泰西讲求三百年而治,日本施行三十年

    而强,我们中国国大人多,变法以后,三年当可自立。”康有为沉着地

    答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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