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是准备当救世主的，或者至少是当个先知，我从来没有设想过有朝一日我将要写讽刺作品。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在我生命中最困难的一个时期，出版社接二连三地拒绝了我的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我每天只靠20福林生活。不错，那个时候的福林比今天值钱，但用这个钱，在那个时候也没人把楼房卖给我。比如，我没钱买明矾，因此刮胡子时就把脸割破了，我就用盐处理伤口。我不建议别人效仿！

我走进烟草街的一个奶制品店吃早餐，看着眼前的半升牛奶和三个小圆面包，我陷入沉思：我怎么才能在文坛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突然，我从思绪中惊醒：在外面的大街上站着一名男子，他夏天也穿着大衣，软帽耷拉到耳朵上。他用拳头去砸橱窗，砸了五六下，力量非常之大，橱窗玻璃差点就要破碎。

我向女服务员望去，期望她跑去叫警察，或者至少抓起卷帘门的钩杆，教训一下那名施暴者。我惊讶地发现，她只是耸了一下肩，就继续去干自己的活儿。

“你不管管他吗？”

“不值得，疯子，他有精神病证明。”

“有精神病证明就可以砸橱窗吗？”

“当然！”

我紧张地凝视着眼前的牛奶杯，感觉自己站到了伟大的发现的门槛上。在文学中，有什么东西提供的自由能像精神病证明提供的自由那么多呢？嗯，也许是讽刺文学？要是我尝试这一体裁的话，会怎么样呢？也许我也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去砸橱窗？！我记得，后来我就开始了尝试。

莫尔多瓦·捷尔吉的讽刺幽默小说有他的独到之处，这与他对幽默和讽刺的认识密切相关。那么，在他的眼中，幽默是什么？讽刺又是什么？也是在 《不写讽刺小说是困难的》一文中，他写道：

幽默从本质上讲指向僵化的、与现实格格不入的行为。这不仅适用于个人，而且适用于国家结构和社会秩序。幽默总是瞄准黏附在事物身上的僵化，用抽象的解释面对现实的画面。幽默最常使用的工具是反转。我们把事物本身散发出来的那种快乐叫幽默。我们把人为制造的并试图强行嵌入事物的那种笑料叫生硬的幽默。生硬的幽默不是幽默。

在讽刺作品中，让不同的历史时期发生冲突，这种手段总是会出效果的。轻浮的主观的嘲讽，不管出自多么有才华的作家，其真正产生的影响顶多不会超过几页，然后其动力就会消耗殆尽，读者会逐渐厌倦，然后失去兴致。在讽刺作品中，我们要说的话要通过人物的命运，在看似真实的环境中表达出来。我们不能为了自己开心而装疯卖傻，并允许自己忽视事实和人物。讽刺作品喜欢对细节进行详细刻画。

在莫尔多瓦·捷尔吉看来，沉默有时也会产生绝妙的讽刺效果。他说：“再大的呐喊声也比不过沉默，沉默并非绝对意味着赞同。”他在随笔 《讽刺作品是怎样诞生的》一文中举过这样一个例子：

有一个美国新闻摄制组曾在西伯利亚拍摄，他们找到了时任总统叶利钦的一个远房亲戚。这是一个有文化且风趣的男子，对于世界的未来具有全面的想法。采访者说，只有一个像林肯那样有魅力的、无可挑剔的领导人才能拯救俄罗斯，然后问道：

“您的亲戚鲍里斯·叶利钦不是这样的人吗？”

这名男子没有回答。摄像师是个资深摄像师，他一直让镜头停留在被采访者的脸上，沉默持续了17秒钟。那时，对于政治家是不可以有稍微严重的批评的。

不少人曾经问过莫尔多瓦·捷尔吉一个问题：你这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是怎么想出来的？

他是这么回答的：“有一个不知疲倦的合作伙伴的确在给我提供素材和主意，这个伙伴就是生活。我要做的只是去关注它，然后写到纸上。”他还说：“现实远远地超越了我经过痛苦才汇聚起来的主意。”

这听起来似乎比较抽象。我们不妨来看一下经典名篇 《会说话的猪》是怎样诞生的吧！作者曾记录下了这篇小说的创作灵感，摘录如下：

我永远感激匈牙利广播电台，其新闻节目和其他的节目是我创作讽刺作品用之不竭的源泉。《会说话的猪》的创作灵感也来源于此。

我通常五点一刻起床，然后跌跌撞撞地走进厨房做早餐。在煮茶和搅拌酸奶油凝乳的时候，我会打开收音机听。与其说我是在听收音机，不如说我嫌太安静了。

有一句特别的话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当时，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农村节目，一个国营农场的畜牧饲养员主管正在讲述自己的工作。突然，他说出了下面的话：

“……以后在给猪催肥的时候，我们不会再使用这个饲料了，因为动物们觉得它太酸了！”

好啦，就是这句话。我正在搅拌酸奶油凝乳的叉子停了下来，我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问号：

“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因为假如他说是他自己认为饲料酸的话，我还可以接受。尽管吃猪饲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尊重他的个人观点。

我们不可能跟他争辩，假如他措辞笼统，说这种饲料不合猪的胃口，且有实证为凭：给猪倒了比方说10公斤饲料，结果剩下9公斤，或者不管怎么使劲地吃，居然还剩下11公斤。

但他从哪儿知道猪恰巧认为这个饲料就是酸的，而不是比如苦的或者太甜？爱吃熏口条的人都知道，猪的舌头和我们在镜子中看到的我们自己的舌头完全不同，味蕾的排列方式不一样。

我早就把酸奶油凝乳搅拌均匀了，但我还没有为畜牧饲养员主管的结论—动物们觉得它太酸了！—找到令人信服的解释。当然，我不可能想到当事人说错了话，或者措辞不准确，一名畜牧饲养员主管不可能发生这样的失误。那么，他可能是从哪儿知道的呢?

经过长时间的思索后，我突然想到：的确存在一种方式，让畜牧饲养员主管可以得出上述结论。这就是：假如有一只猪，一只会说话的猪亲口告诉他。

谜底已经解开，我在幻想：假如给这只会说话的猪起名叫尤日，它的主人时不时地对它说：“尤日，你这个婊子养的！”这就太有意思了。

瞧！《会说话的猪》的创作灵感就是这么来的。这篇小说1978年发表后立即引起轰动。“尤日，你这个婊子养的！”很快就成了匈牙利人的口头禅。

一头会说话的猪在农场上演了怎样的窃听风云、求婚大戏？一支猴子足球队为何从无敌天下跌落神坛？被诅咒的单位里个人崇拜达到了怎样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布达佩斯剧院一名演员如何在纳粹眼皮底下成功解救医生？社会阶层不同的两个畸形儿童，能否翻转自己的人生？让我们跟随莫尔多瓦在《会说话的猪》18个中短篇讽刺小说佳作中寻找答案，洞悉人性秘密，品悟世事沧桑……

1978年匈牙利《会说话的猪》初版封面

2014年匈牙利《会说话的猪》新版封面

如何解读《会说话的猪》？有人认为，它讽刺的是人的劣根性：尤日为了自己的生存和仕途，不择手段出卖同伴；向国营农场女经理求婚被拒后，通过揭发女经理玩忽职守使其遭到撤职，自己取而代之。有人认为，它揭露的是国营农场官员欺上瞒下、弄虚作假的腐败问题。当然，也有其他的解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同阅历的人会读出不同的内涵来。我认为，即便把这篇小说纯粹当成童话来读也未尝不可。也许，这就是这篇小说的魅力所在！

作者把尤日这个角色写活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是不是觉得这个尤日有些眼熟？在这篇小说诞生30多年后，作者发出过这样的感慨：

历史上的大尤日们消失了……然而，留下来的小尤日们却像蘑菇一样在繁殖。凡是有尤日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尤日，在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莫不如此。制度变了，但他们不愿意随之消失。不仅过去是他们的，现在和未来也是他们的。尤日是永恒的。

聊完《会说话的猪》，我们再来重点关注他的两类佳作：

莫尔多瓦·捷尔吉通过作品展现了战争的残酷、对人性的扭曲以及在黑暗中人们温情互助的光辉。 《匈牙利父亲什特拉尼茨基》刻画出一个跟所有政权都进行合作欺骗人民的人； 《参加过战争的大象》揭露了殖民者的丑恶嘴脸，同时又阐述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人一旦沉迷酒色，就会导致玩物丧志； 《天上的阴影》描写了一名军官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却最终被落井下石的故事，深刻揭露了军队腐败、党同伐异等问题； 《老故事》描写二战时期布达佩斯一家剧院发生的一名演员为保护医生与箭十字党士兵、盖世太保斗智斗勇的惊险故事。

莫尔多瓦•捷尔吉的讽刺幽默作品关注社会矛盾，针砭社会痼弊。 《断螺钉》《匈牙利的原子弹》对人们司空见惯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人浮于事、做事敷衍等现象进行了有力的嘲讽；《双人竞争小提琴和打字机》反映了贫富分化和社会不公问题； 《飞吧，歌儿！》揭示了某些人弄虚作假，对历史文化进行践踏以及社会对这种行为的麻木不仁； 《被诅咒的单位》和《神枪手》讽刺个人崇拜、对官员的阿谀奉承； 《罗腾比莱尔街93号A栋立宪共和国》反映了普通民众的穷困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莫尔多瓦·捷尔吉曾在专业足球队司职右后卫，踢过约700场比赛。也许，说他是足球踢得最好的小说家一点也不过分。 《无敌足球队》是他创作的一篇以足球为题材的小说。中国的足球迷都知道，20世纪50年代，匈牙利曾涌现出一批天才球员，他们所向披靡，被誉为“黄金球队”。后因各种原因，“黄金球队”解散，匈牙利足球从此陨落。这篇小说被认为是讽刺匈牙利足球的寓言故事。

莫尔多瓦·捷尔吉喜欢引入第三方视角，以第一人称叙述故事，《 无敌足球队》《断螺钉》《匈牙利父亲什特拉尼茨基》《寡妇维斯·奥斯卡妮》《私生子》等短篇小说中的“叙述者”均是一家小酒馆里的常客。他们以生动的语言把一段段故事娓娓道来，令人印象深刻。

《会说话的猪》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

本书共收录莫尔多瓦·捷尔吉的18个中短篇小说，这些篇目选自他的多个小说集，时间跨度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且全部译自匈牙利语。这些小说题材各异，或写实，或荒诞，或幽默，或讽刺。有的读起来让人轻松愉快，有的读起来让人心情沉重。不少作品提出了非常值得人们思考的问题。一些篇目中的荒谬产生了令人震惊的效果。

莫尔多瓦·捷尔吉文学成就突出，先后荣获匈牙利国家最高文化奖—科舒特（匈牙利1848年革命和自由斗争的领导人）奖以及尤若夫·阿蒂拉（匈牙利诗人）文学奖、纳吉·拉约什（匈牙利作家）文学奖、匈牙利企业家戴姆延·山多尔创办的文化奖—“最杰出奖”。另外，他还获得保加利亚的希特尔·彼得（民间智者）讽刺奖。

莫尔多瓦·捷尔吉是一个非常勤奋的作家，八十岁高龄以后，依然笔耕不辍，时不时就有新作问世。当然，这其中少不了讽刺幽默作品。

他在八十五岁生日之际接受匈牙利记者采访时说，如果不写作，他就感觉不舒服，况且他还有话题没有写完。

衷心希望他在晚年写出更多更优秀的讽刺幽默作品。

杨永前 2022年3月

《会说话的猪》

定价：49元

出版时间：2022年5月

本期编辑 | 徐晓丹

排版 | 斐斐然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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