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在丧妹的直播间里等待入睡。

舒缓的钢琴音伴随着绵密的泡沫声，还有火烛燃烧时劈里啪啦的声音，让人如置身于温暖的小屋，不自觉地袒露心声。

睡不着的粉丝小W担心明天的驾照考试，跟丧妹倾吐：“能祝我明天考过科目一吗？”

丧妹轻声回应：“事在人为，你这么努力一定能考上的。”

无数个夜晚，相似的故事在一个个ASMR直播间里上演。ASMR，成为一个线上疗愈所。

文字 | 吴芷毅 陈悦琳 谢泳姿

内容编辑 | 吴芷毅

新媒体编辑 | 刘苹萱

事实核查员 | 胡卓航

指导老师 | 陈显玲

轮值主编 | 陈心怡

当声音成为安慰剂

睡不着觉的夜晚，未冬都会点开ASMR的直播助眠。

ASMR，全称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中文翻译为自发性知觉经络反应。

在ASMR视频中，创作者通常用敲击木块、咀嚼食物、摩擦手指等各种各样的办法制造出声音，让人在头颅、头皮、后背或身体其他部位产生一种独特的、令人愉悦的刺激，有的还会进行情景类角色扮演。

两三年前，未冬偶然在抖音刷到了这类视频，当时，她留意到评论区说戴着耳机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便效仿戴上。视频中的助眠音透过耳机线传到未冬的耳蜗里，酥酥麻麻的颤感刺激着大脑皮层。伴着浑身发麻的感觉，困意袭来，她的意识沉入睡眠。

未冬没有特定观看的直播间。她曾遇到过一个无人声的直播间，主播是一个温柔的姐姐，不说话，有时候会被弹幕逗笑。接着，屏幕便飘过宽慰的句子——“如果想笑可以笑一笑，不用强憋着”。这样温馨的氛围让未冬印象深刻。

未冬很少主动参与留言互动，多数时候，她只是在屏幕外安静地聆听。对于社恐的未冬来说，这里没有社交的压力，可以安心地做一个旁观者，感受放松和治愈。

“我在失眠焦虑的时候基本上会去听这个。有一段时间完全睡不好觉，就是靠这个缓解我的压力。”

她口中所说的“那段时间”，是指高中时期。从外地转学来的她，被当地学生歧视和孤立，还遭遇了校园暴力——学校里的混混到校外围堵她。学校无从监管，家长因为工作太忙而将之忽视，周围的同学都交往不深，此时的她，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校园霸凌 图源网络

她变得焦虑、抑郁，开始失眠，甚至出现自残现象。在现实里寻不到希望的她，一头沉浸到虚拟空间里，获取短暂而虚幻的快乐。在一个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未冬把头藏进被窝，拿出偷偷带去学校的手机，点进抖音，刷视频、逛直播。

大量的短视频中偶尔夹杂着科普心理疾病的内容。她把自己代入其中，猜测自己的心理已经出了问题。

果然，未冬独自去看了心理医生，确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

“对于我来说（ASMR）算是在黑暗中的一种指路灯吧，或者说是雪中送炭这种类似于拯救的词语了。”

她喜欢听无人声的ASMR，尤其是咀嚼音。当她戴上耳机，点开直播，疲劳长出翅膀渐渐飞出身体，烦躁的丝线从心灵上松绑。有时，她会倾听其他听众的烦心事，把主播对他们的安慰套用在自己身上。

“虽然没有完完全全地治愈我。但毕竟在我最为低落的时候出现了，让我整个人都变得稍微好了一点起来。”如今回忆，她依然感激将她从深渊中拯救出来的那些声音。

未冬不是个例，神经生理学专家的一项实验证明：ASMR具有缓解精神压力的效果。他们测试了人在听ASMR时的脑电波，结果显示：β波活动度在降低，α波活跃度在升高。这象征着大脑的焦虑被缓解了，身体得到放松。

渴望亲密

很多人说，听ASMR仿佛置身在母亲的怀抱中，一种母婴时期的亲密关系在此重现。于是，有人猜测，我们之所以对ASMR有反应，是因为我们渴求亲密的接触。

ASMR是一种美妙的感觉，那是一种由听觉带来的触感。当播放一个耳语视频，你会感到有人贴着你的耳朵窃窃私语，气息扑到耳后；当播放一个模拟洗头的视频，你会感到温热的水从头发上流过，有一双手在按摩你的头皮；当主播拿起化妆刷轻扫麦克风时，似有绒毛在你的脸颊上拂过……

此时，耳朵成为另一层皮肤，亲密接触实现了远距离的传递。

“我觉得yue姐姐好温柔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啦，感觉像妈妈像姐姐一样温暖着我，每次看到她的视频就好安心”。

相隔将近两千公里的物理距离，小奈从YUE姐的ASMR视频感受到无比贴近的情感距离。

小奈是ASMR博主“YUE的晚安陪伴”（简称YUE姐）的粉丝。患有高度抑郁症与中度焦虑症的她，在一个习以为常的无眠夜里，偶然间刷到了YUE姐的ASMR视频。

具体是什么内容小奈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当时躺在床上，YUE姐轻柔的耳语变得若隐若现，恼人的思绪与焦躁的心情也逐渐被抚平，她闭上双眼，缓缓地睡去。

虽然ASMR没有完全解决她的失眠问题，但对小奈来说，在那段苦痛难熬的日子里，YUE姐的存在，像是一缕阳光，倾洒在她至暗的夜晚。她得以喘息，也在感受温暖。“我就想如果我也能做一个这样的视频温暖到大家就好了”。

asmr博主“YUE的晚安陪伴”模拟化妆视频截图

毕业后，爱打扮的小奈开始尝试做自媒体，起初做穿搭博主，但几条视频下来的数据都不太可观。直到某天，一条评论出现：“博主的语速和声音很适合做助眠”。

小奈回忆起大学时期看YUE姐视频时的安心与向往。她当即下单了助眠话筒，拍了第一条助眠视频。小奈正式走上ASMR视频创作之路。

兮兮第一次注意到小奈，是因为一条模拟闺蜜夜聊的助眠视频。熟悉的语气和对话让她回忆起与一位好友聊天的场景。兮兮留下了一条评论，她们的交集由此产生。

8月16日，小奈发布了一段古风病娇向的视频。一向爱看古风小说的兮兮看着小奈的视频，萌生出了为其写剧情的想法。

兮兮给小奈发出了第一条私信，内容是征询是否能为她写剧情。得到肯定后，兮兮凭借平时阅读古风小说时的灵感，模仿着小奈视频常用的对话方式，为其编写了第一期“穿越成为公主”的助眠剧本。

与感觉良好的小奈不同，兮兮看到这期视频真正被制作出来时，第一反应不是满足与自豪，而是“超级焦虑”，怕写不好。她担心自己的文笔会使小奈的视频质量下降。直到她把B站和小红书的评论都翻了一遍，发现没人骂才放下心来。

小奈在B站有2.6万粉丝，但她仍保持着回复粉丝私信的习惯。“我曾经帮一个小妹妹决定打不打耳洞这件事，和她讨论了半个月 ”，“还有个乖乖会给我分享她的日常”，小奈提起和粉丝的互动就有些滔滔不绝。

在她眼里，大家都是喜欢她视频的好朋友。作为四川人的她，还总是爱亲昵地称呼她们为“乖乖”。

除了积极的分享，“乖乖们”更多时候是向小奈倾诉生活中的不顺利。这些私信小奈也会一一回复，尽可能安慰她们。相比起负面情绪的传递，小奈更多时候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她能从中获得满足感。

“你在我面前，不需要无所谓的语气来假装你没事。你很好，你说的我都会听。”

这是小奈印象最深刻的一期ASMR，它并没有“古风”、“病娇”这些主题的热度高，只是一期数据一般的正向鼓励的视频。当评论区有人和她倾诉烦心事时，小奈会很有成就感，她能感觉到是真的温暖到了大家。

制作这期视频时，小奈看着提词器里鼓励的话语，感觉像是在讲给当时痛苦难熬的她听，也是为了帮助身陷苦难之中的他们走出困境。

小奈和她的“乖乖们”在ASMR里互相汲取养分，陪伴、共生；在一方虚拟世界中维护这段双向的感情链接。

小奈“闺蜜夜聊”主题的ASMR视频截图

消解孤独

丧妹是B站ASMR赛道里少有的百万UP主。她也收到过来自粉丝的温暖。有一年，丧妹与粉丝们在直播间一起过年。由于工作没有回家，这是她直播八年以来第一次在这个虚拟空间过春节。当时直播间里的人并不多，一群有趣的灵魂选择今夜在网络相聚。

“那天我们一起看了江边烟花，我还准备了很多小节目。”直播间的烟火气在互动中凝聚、弥漫，最后直达每个人的心。这是一个让丧妹“很快乐”的春节。

据估计，过去4年里，中国每天至少有450万人听着ASMR入眠。

肖学长就是这其中之一。身处异国的他是B站ASMR 主播yoyo鼠直播间的常客。

“在国外，不同人的教育背景、家庭环境的差距其实很大，想找到交心的朋友比较难。”肖学长回忆起与实验室师兄弟相处的时光，“虽然我也会在实验室娱乐大众，但是大部分时候会觉得跟他们认知并不在一个维度。”

他打了个比方：“我是B站用户，我玩的梗都是B站上的，比如‘鸡你太美’；但是师兄弟都是小红书用户，开口就是‘家人们谁懂啊’。”这让他很“自闭”。

在yoyo鼠的直播间里，喜欢插科打诨和玩梗、自认为“喜欢聊天又很能聊天”的肖学长找到了释放天性的舞台。当评论区聊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时，肖学长会适时插入，而yoyo鼠也会一一回应粉丝们的弹幕。这也是肖学长最初关注yoyo鼠的原因。

“半夜去看直播的观众一般都比较无聊，也愿意打两个字交流交流。”当自己发出的弹幕得到回应时，肖学长就更愿意聊下去，慢慢地他也成了yoyo鼠的老粉丝之一。

回国后，他很少进直播间，但一个月还是会去两三次。10月2日的夜晚，肖学长正好从别的城市坐飞机回家。因为没有完整的时间处理事情，他点开yoyo鼠直播间，同主播以及几位熟悉的粉丝聊一聊。

肖学长主动提起自己接下来的工作计划，而yoyo鼠和其他粉丝也像朋友一样关心着他的具体安排：“准备去哪？”“和女友一起？”……

肖学长说，当他有些事不方便找身边的朋友分享时，他会选择去直播间。“其实我不在乎直播间的人真的能给我一个多好的建议。当我提出问题时，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只是希望有更多人来应和我的答案。”来到这场直播间，本质上他是希望能够有人倾听他的声音、有人支持他的决定。

为什么我们选择

“线上疗愈所”？

其实我们线下交往的机会在减少。外卖员、清洁工、保安……友邻间交往被一个个雇佣关系替代。人从熟人网络中掉落出来，成为一个个原子化的个体。

而今，情感也可以用雇佣获得。“我觉得主播更像是我的朋友，他给予我所需要的安慰和安抚，然后我去看他的直播，给予他所想要得到的一些利益，金钱，这是一个互赢的状态。”未冬说。

数字化的社交关系和机器人恰恰为我们制造了一种幻觉，那就是我们有人陪伴，却无须付出友谊。在网络世界中我们彼此连接，同时也可以互相隐身。

《群体性孤独》[美] 雪莉·特克尔

跟现实交往相比，线上社交可以随时“退货”，选择那些自己喜欢的。

在现实中处处碰壁的陈聪明，就把ASMR的直播间作为倾吐心声的树洞。对她而言，父母反倒成为了最亲密的陌生人。

陈聪明的初中是一个资质平平的民办学校，在那里，她的成绩往往领先其他人。而升学后，她开始赶不上周围的人，考试也发挥得越来越不稳定。

与之相反，父母对她的学业抱有很大期望。“我本身是一个普通的家庭，爸爸是普通职业，妈妈身体不好。我的哥哥他学习不太好，所以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有一次考试发挥失误，父母当面把她的手机砸碎了。

当陈聪明还处在迷茫的成长期，她的父母早已规划好了关于她的所有故事：那是一个一眼能望得到头的人生，且不允许偏航——努力考试，考个大学，稳定就业，二十多岁结婚，然后生子。

陈聪明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她想去做一个自由职业者。她对未来有着各种各样天马行空的想象。“我自己喜欢写作，所以想当那种网文写手；喜欢到处去旅游，所以就想学下剪辑当一个旅游博主；然后我自己又有点喜欢乐器，可能也会做一个唱歌博主……”可当她向父母表露自己的想法时，等来的总是质疑和嘲讽。

面对高中同学时，陈聪明常常体验到一种落差感，那不仅仅关于成绩，还关于家庭。有个同学打算学乐器，他家里人二话不说，很快请到了一个音乐老师来教。陈聪明知道后一直默默地羡慕他，因为家里不允许她走其他的道路，而且经济条件不足以支持她做出更多的尝试。

这些隐秘的想法无法跟同学倾诉。有时候触动到她的只是一些相当微小的事情，比如一个同学家里养了一只仓鼠。

这一切的一切，在一个意外的夜晚，一个人数寥寥的ASMR直播间，倾泻而出。

当时还是高一的陈聪明，那天意外得知暗恋的男生有了对象，酸涩的情绪一直发酵到凌晨三点，酿成失眠。闭上眼睛，她会想起他和另一个女生的微信情头，又会想起在更早之前，她把告白信递出时男生平淡的反应。

陈聪明急需一个转移注意的东西，于是打开抖音，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划动几下，一个播咀嚼音的ASMR直播间映入眼帘，依据习惯，她停了下来。

直播间偶有人发话，又很快归于平静。陈聪明躺在床上，不知过去了几分钟，直播间的声音突然停下了，陈聪明拿起手机一看，直播间只剩下她一个人。主播也打算下播了，临走前，她疑惑地问自己的最后一位观众：“很晚了，为什么还不睡？”

那一刻的感受很难言，不知道为什么，陈聪明没有说出自己失恋的事情，转而向主播倾诉起父母给自己施加的学习压力。

听完陈聪明的倾诉后，主播嗤笑一声：“追求自由的代价是比这要大得多的，你连那么小的坎都没办法跨过去，还想追求自由？”

陈聪明听出其中嘲讽的意味，“我当时是不太不服输的。”

后面主播放软了态度：“每个人的活法都不一样，有些人选了这条路就会后悔没走另外一条路，你未来很可能也是这样，反正都是后悔的，不如大胆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觉得父母给你过多的压力都是你的错，是别人的错，为什么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那不是很蠢吗？”

这些话像有一种魔力一样吸引住了陈聪明，她开始反思自己过往从父母那边感受到的痛苦。它像驱散了一层迷雾，未来的世界豁然开朗起来。“我觉得是有道理的，哎……然后当时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在这之后，她学会更加平静地对待父母，对待那些与自己想法截然不同的传统观念。

陈聪明依旧维持着跟主播的联系。她经常去看主播的直播，抖音一块钱10个币，1个币一朵玫瑰花，在有新观众进来的时候，她便刷上几朵玫瑰花。

如今，她们加上微信，主播跟她分享生活里的小事，陈聪明继续说着自己脑海里蹦出来的未来畅想。陈聪明在她朋友圈窥见一个自由的世界：组乐队、打唇钉、说走就走的旅行……像从山底窥望一座山峰，她坚信迟早有一天会到达那里。

（文中小w为化名，其余人物均为网名）

参考文献：

1. Y. Ohta and K. Inagaki, "Evaluation of the Effect of ASMR on Reduction of Mental Stress: EEG Study," 2021 IEEE 3rd Global Conference on Life Sciences and Technologies (LifeTech), Nara, Japan, 2021, pp. 88-89, doi: 10.1109/LifeTech52111.2021.9391945.

2.T. Shimada, N. Konno, K. Miyaho, T. Fukami and Y Saito, "Measurement of stress level during calculation task with EEG", IEEJ Trans.Elec. Info. Sys., vol. 134, pp. 1498-1505, 1998.

Smejka T, Wiggs L. The effects of 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 (ASMR) videos on arousal and mood in adults with and without depression and insomnia. J Affect Disord. 2022;301:60–7.

融媒体中心主任 | 许跃

初审 | 陈显玲 二审 | 彭华新 终审 | 周小茜

原标题：《ASMR：失眠的年轻人，在线上寻求心理疗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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