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超:旅行让我一次次确认人生的虚无,然后在随波逐流中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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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超:旅行让我一次次确认人生的虚无,然后在随波逐流中继续

2023-08-27 23:46|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题图:elliotterwitt

去年,刘子超出版了历经九年书写的游记《失落的卫星:深入中亚的旅程》,这本游记成为去年最火的畅销书之一,先后被多家媒体评为年度好书,更是荣登豆瓣年度榜单·中国文学非小说类第一名。单向街文学奖将“年度青年作家”的殊荣颁给他,以表彰他“以肉身进入现场,用文学再现旅途,刷新了我们观看今日世界的坐标和视域”。三明治也和刘子超聊了聊他和旅行写作之间的故事。

今年8月,刘子超在2015年出版的第一本旅行作品《午夜降临前抵达》再版。

写这本书之前,刘子超正处在一段漫长的迷茫期,不知道自己该写什么,自己的作品在哪儿。2012年,刘子超从媒体辞职,申请了中德媒体使者项目,在欧洲的待了一个夏天。那三个月里他去德国、奥地利、捷克、匈牙利、意大利几个国家的十几个城市旅行,布达佩斯、维也纳、布拉迪斯拉发、克拉科夫、布拉格。回国之后他开始记录这段旅程,两个月时间写了6万字,成为《午夜降临前抵达》的前半部分:夏。

《午夜降临前抵达》不仅关于欧洲,更是一本关于相遇和抵达的故事集。在这本书里,你会遇见很多不期而遇的人们。那些详尽的对话段落,让他们如此鲜活——他们不是匈牙利人,不是波兰人,不是捷克人,而是一个个如你我一样有活力也有困惑的普通人。喜欢刘子超在书中写的:“旅行中最大的不确定性,不是抵达,而是如何抵达。说到底,旅行或者人生,就是一次次解决如何抵达的生命过程。”

布尔诺之星,异乡人,冬之旅

文 | 刘子超

来源 | 节选自《午夜降临前抵达》

01

一切顺利。欧洲巴士公司的大巴一如往常准时进站。我也一眼看到那个吃炸鸡、喝啤酒的少年。他是斯洛伐克人,恕我没问他的姓名。他一坐到我旁边的座位上,便脱掉羽绒服,露出与时令毫不相称的短袖。他埋头吃着炸鸡——貌似是隔夜货色,因为纸桶边缘已经浸透油渍,炸鸡看上去也疲沓沓,失去应有的尊严,可少年仍然狼吞虎咽——急需补充蛋白质的年龄。

此刻,大巴已将布达佩斯甩在身后,一路向着西偏北方向驶去。我想起,我曾经走过这条路,不过那是一年前,从相反方向前往布达佩斯。如今再走,是想去捷克的第二大城市布尔诺,再从那里租车环游摩拉维亚地区。

冬天日短,很快就到了黄昏时分。我看到窗外壮观的白色风车群,像巨人伫立在半明半暗的旷野上。记忆中,此地离维也纳不远,牙科与美容业格外发达。大批维也纳人会开车过境,来这里享受廉价的匈牙利服务。

之前,我通过网站预订了布尔诺市区的一间民宿公寓。从照片看,主人是一个孤艳的罗马尼亚女子,名叫玛丽亚。看着窗外渐渐熄灭的世界,我开始回想自己为何会预订她的公寓——我本可以在汽车站外随便找一家旅舍敷衍一夜的。

或许因为她那张孤艳的照片?或许因为她是独自生活在捷克的罗马尼亚女人?或许仅是一时冲动?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我都要承受相应的后果,夜晚到达布尔诺后找到玛丽亚的公寓,而所能凭借的只有一张捏得汗津津的、写有地址的字条。

吃炸鸡的少年已经戴着耳机睡去。啤酒罐插在座椅前的网兜里,T恤上尤有炸鸡的碎屑。车上的大部分人也都睡了,他们是回家的本地人,再睁开眼就是温馨的家,因此大可无忧无虑地酣睡。只有我凝视着窗外,对将要抵达的城市茫然无知,预感这一夜将会格外漫长。

大巴在布拉迪斯拉发停靠半小时。这座斯洛伐克的首都,像离地球最远的星球一样黯淡。车站外,一条土狗摇晃着尾巴,跑过一家濒临倒闭的酒吧。除了梅赛德斯-奔驰的广告牌,我几乎没看到什么发光的物体。

一年前,我曾在布拉迪斯拉发短暂停留。我还记得一个为脱衣舞酒吧拉生意的小贩冲我大喊:“你永远不会再来这里了!”我的确没找到再来的理由,然而这辆开往捷克的大巴却将我抛在此地。

我看到吃炸鸡的少年穿上羽绒服下了车,很快消失在布拉迪斯拉发的夜色中。我把他遗留下的炸鸡桶带下车,扔进垃圾箱,感到一阵饥饿。我在车站里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像样的地方,只有一个公共汽车改装的餐吧,唯一的顾客是厨师本人。我回到半空的大巴上,伴着炸鸡的余味,闭上眼睛。

我很快就会进入捷克的地界,只是窗外的景物已经无从辨认。大巴经过了一些晦暗不清的小镇,当我看到一个稍大点的城镇时,我想布尔诺也许快到了。车上的人开始收拾东西。我帮一个女人拿下行李架上的背包,然后问她:“到布尔诺还有多久?”

“这就是布尔诺,”她以不容争辩的口气说。

“已经到了?”

“到了。”

我跳下车,呼吸着捷克夜晚的空气。没错,这的确是布尔诺——捷克的第二大城市,摩拉维亚州的首府。汽车站紧邻着火车站,走出去便是纵横交错的电车轨道。对面是一排旅馆和餐厅,人们进进出出,展示着一座小城市的夜生活。同车的人很快作鸟兽散。

他们的旅程已经结束,而我的刚刚开始。

02

玛丽亚的公寓离市中心只有四站电车,可电车刚开出两站,周围就变成了冷清的社会主义郊区——布尔诺的核心区域是可以步行丈量的。空旷的街边停满十年前甚至更早的斯柯达、菲亚特和大众,加上颇有年代感的建筑,宛如一座露天怀旧博物馆。车厢里只有几位乘客,都戴着帽子,沉默不语。电车与铁轨的摩擦声,撕扯着静悄悄的夜晚。

我在斯拉夫大街下车,街上空无一人。天空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宝蓝色,可以看到灰色的云朵迅疾流动。路边是一致性的两层小楼,有些点着灯,但听不到一点声音,人们似乎都在不声不响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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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想象在这样的城市长久居住的生活。我会从超市买回很多食物和酒,每晚自己做饭,然后打开台灯阅读。实在无聊的时候,就去街角的小酒馆喝上几杯。我会找到一个好姑娘,与她一起生活,生儿育女。除此之外,我实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可能性。

我会喜欢这样的日子吗?我边走边想,然后意识到,这里也是赫拉巴尔和雅纳切克的老家。

玛丽亚的公寓同样位于一栋两层小楼里,只有一层的房间亮着灯。我按下门铃,一个女人快步走来的声音。

“嗨,你好,我是玛丽亚。”开门的女人说。

她和照片中的样子相差不远,只是肤色苍白,如同时光久远的油画,褪去了一层色彩。她穿着白色家居服,红色拖鞋,大概刚刚洗过澡,头发还带着潮乎乎的香气。

她领着我走进我的房间,就在她房间的对面。隔壁则是厨房兼餐厅,可以泡茶、煮咖啡或烤面包片。

“如果想喝酒或吃东西,冰箱里也有。”她边说边拉开冰箱门。我看到里面有奶酪、袋装蔬菜和半打“布尔诺之星”啤酒。

“还可以接受吗?”她笑着问我。

“非常好。”我回答。

等我收拾完行李,到厨房找吃的,看见玛丽亚正倚在窗前,对着大街抽烟。

“希望你别介意,”她对我说,“这东西还戒不了。”

“干嘛要戒呢?”

她笑了。“确实也没什么非戒不可的理由,这大概是一个人生活的好处。”

“喜欢一个人生活?”我问。

“至少没太多坏处。”她抖了一下烟灰,仿佛抖下生活的重负,“你呢?为什么来布尔诺?”

我告诉她,我打算从这里租车前往奥洛穆茨,之后或许再一路北上。

“我去过奥洛穆茨,很安静的地方。”

“布尔诺也很安静。”

“和布拉格比起来,这里确实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问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因为我知道很多罗马尼亚人都去布拉格、巴黎或者米兰。

玛丽亚说,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布尔诺找到的,一家叫“怪兽”的猎头公司,之后就留在了这里,也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

“其实对于去哪里生活我一向开放,”她说,“唯一的信念就是离开罗马尼亚。”

“为什么?”

“那里的政治太腐败,让人感到窒息。你知道吗?布加勒斯特有上百万只流浪狗,它们整天在街头游荡,没人照料,自生自灭,这差不多就是罗马尼亚的缩影。”

我告诉她,我看过一部罗马尼亚电影《橡树》,是吕西安·平特莱导演的,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玛丽亚掐灭烟蒂,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或者,喝上一杯。

我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布尔诺之星”,递给她一罐,然后切了一小块奶酪,又用袋装蔬菜简单地做了一份油醋沙拉。我们小口喝着啤酒,那种微带苦味的捷克比尔森啤酒。透过窗玻璃,能看到昏黄的街灯晃动着夜晚,玛丽亚的侧脸因此有了一层桃子般的光晕。

玛丽亚告诉我,她之前有过一个室友,是一个学建筑的捷克女孩,就住在我那个房间。后来她去了英国,而玛丽亚不想搬家,也不想再找一个长期室友。她在短租网站做了登记,心情好的时候就把房间租出去。如果申请人不合心意,就干脆让房间空着。

“这么说,我算幸运的了。”

“你大老远从中国来,我怎么能拒绝你?”

我和她碰了一下杯。和刚才相比,她的脸色似乎已不那么苍白,但有一种细碎的、闪烁的孤寂。

我问她平时喜欢做什么。

“看书、听音乐、练瑜伽。凡是可以一个人做的事情都做得津津有味,不会觉得无聊。周末有时也会和朋友一起去酒吧,不过还是和自己相处的时间更多。”

“有过男朋友?”

“当然,”玛丽亚笑了,“只是相处一段时间后发现,那种建立在共同生活基础上的固定关系并不是我想要的。”

她喝了一口啤酒。鼻梁骨在光影之下显得小巧而高挺,睫毛好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面颊上。

“我更喜欢陌生人间的善意和理解,那种没有附加条件的爱,”她的手指拨弄着啤酒罐的铝环,“当一个人爱你,他并不是想从你身上得到同样的回报,而仅仅是出于一种爱的本能。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它让我觉得温暖,没有负担。”

我点点头。“因为是陌生人,这种爱大概也是短暂和偶然的。”

“可能吧,可又有什么关系呢?”玛丽亚微笑着,“而且,因为是陌生人,即便得不到这些,你也不会觉得失落。”

“这和旅行的感觉很像,除非你非常富有,一切都用钱打通,否则总需要依靠陌生人的善意,才能走到下一个地方。”

“旅行,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人生的模拟吧。”

“或者说,戏仿。”

“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不算很多,”我回答,“不过旅行改变了我,所以我能理解你刚才说的意思。”

“谢谢。”玛丽亚又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一阵白雾在我们之间升起。可我却突然觉得她不那么神秘了,仿佛从那张孤艳的照片中分娩出来,仍然保留着一颗少女之心。因为这个发现,我感到十分欣慰。

“还要再喝点吗?”她摇了摇空了的罐子。

“为什么不?”

“再来点音乐?”

“太好了!”

“我喜欢捷克啤酒。”

“每天都喝?”

“对。”

“我也喜欢,”我笑着说,“说不定这才是我来布尔诺的原因。”

玛丽亚放起西蒙和加芬克尔的老歌,我们一边听一边喝啤酒打发时间。有一阵子,我们都不再说话,任由思绪沉浸在歌声里。

在那场闪烁不定的对话中,几声肤浅的叹息,就是你我生活的边界。

——西蒙和加芬克尔,《闪烁不定的对话》

03

布尔诺的清晨,电车响着铃铛驶过晨雾刚刚散去的街道。我看到一伙儿穿着西装和大衣,戴着礼帽的老人相扶走向教堂。卷心菜广场上行人寥落,店铺大都还未开门,唯有街角小酒馆的招牌早早亮着,门上写着营业时间“6am-4am”。

我从门前走过,看到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迷迷糊糊地端着啤酒杯,喝着他们的“叫醒酒”(wake-up drink)。我很想走进去,与他们一一碰杯,但我还要赶往布尔诺机场。在那儿,租车行为我准备了下一段旅程的用车——一辆菲亚特熊猫。

布尔诺机场距市区七公里,形状宛如趴在荒野上的外太空生物。候机大厅空无一人,因为整个上午都没有航班起落。全天也仅有飞往莫斯科和伦敦的两个班次。

租车行小姐显然盼了我好久,所以一见到我就迫不及待地说起英文。大意是责怪我迟到了半个多小时,要我支付二十欧“罚款”。她是个胖乎乎的金发姑娘,胸部丰满,穿着高领毛衣和牛仔裤,飘散的古龙水味儿仿佛昨夜的情欲。考虑到整座机场就她可怜的一个人,我把一张崭新的二十欧纸币交给了她。

“还没吃早饭吧?”我问。

“什么?”

“早饭。”

“这里没有卖早饭的。”

“我是说你还没吃早饭吧?”

车行女孩耸了耸肩,算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她找出一串钥匙,带我走向外面的停车场。

如果说我在匈牙利租的Polo足可令我脱颖而出,那么这辆白色菲亚特熊猫毫无疑问会让我泯如众人。我看了看仪表盘,已经开了十四万公里。无论坐垫还是椅背,看上去都历经沧桑,像屠夫的围裙,带着日积月累的污渍。

车行女孩把租赁合同交给我,转身欲走。我问她是否需要搭车回城。

“什么?”

“搭车,我可以送你回布尔诺。”

她以手术刀般异样的眼神上下扫了我两眼,随即得出结论:“不了,我还是搭公共汽车吧。”

她转身离去,只留下一阵若有若无的古龙水气息。

我装好导航,一路开回玛丽亚的公寓。她刚刚起床,正拿吹风机吹头发。我与她告别,告诉她我要上路了,后会有期。

“我们还会见面吗?”她问。

“也许,不过再见面的话,我们就不算陌生人了。”

“你说得对,所以我希望再见到你,又不希望。女人很奇怪,是不是?”

“这个世界不也很奇怪吗?”

“祝你在这个奇怪的世界上一切顺利。”

“你也一样。”

我开着菲亚特熊猫驶出布尔诺。天气非常好,阳光灿烂得给人夏日之感。我看见大片枯黄的麦田在风中跌宕,麦秆闪着金色的光芒。不时经过一条静静流淌的溪流,摩拉维亚的村庄坐落其侧,教堂与世无争地矗立,宁静得如同巴比松画派的风景画。

我没有直接开上通向奥洛穆茨的高速公路,而是走一条蜿蜒的小路,前往摩拉维亚的斯拉夫科夫。那里爆发过三大帝国间的战役,拿破仑的大军最终击败了奥匈帝国与沙皇俄国的联军。

决战发生在斯拉夫科夫以西十二公里处的荒野中。我开车在附近兜了几圈,终于找到了那座小山包,如今那里矗立着一座和平纪念碑。我把车停在山脚下,步行走到山顶。远山平缓,绿色的田野一望无尽。从云缝间泄露的天光,照射在远处黄红相间的村庄上,让人无法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惨烈的战争。

纪念碑是砖石结构,像一座白色佛塔,后面立着法、奥、俄三国及欧盟的旗帜,无遮无拦地面对着田野和树林。我看到一个老妇从山脚下走上来,穿着捷克农人的冬衣,围着驼色羊毛头巾。她从我身边走过,并没有注意到我。她径直走到纪念碑前,凝视片刻,然后转身面对浩荡的田野。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山风拂动她的头巾,她就这么站在那里,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我想,她也许就住在附近的村子里,从年轻时就来这里玩耍。对她来说,缅怀早已不再重要,因为除了这座纪念碑,大地已把一切过往埋葬——它只是无穷无尽的现在时。

我喜欢这种“天地不仁”的感觉,它让我明白一切都没那么重要。如同冬枯夏荣,其实早有安排,人世的成败也同样如此。我们真的可以改变什么吗?我站在山上想。抑或,我们只是命运的傀儡?

我想起在印度,在佛陀讲法的灵鹫山上,我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当我下山时,我看到黑瘦的乞讨者伸出像天线一样的手。是的,旅行让我一次次确认人生的虚无,然后在随波逐流中继续我的人生。

我离开斯拉夫科夫,开上高速公路,在麦浪中不辨方向,到达奥洛穆茨时已是黄昏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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