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7年3月12日，年仅31岁的凯撒·博尔吉亚在进攻维亚纳城堡的战斗中，孤身一人陷入圈套而阵亡。这位年轻人手握武器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人们在他的佩剑上发现一句话：不为凯撒，宁为虚无。与这位野心勃勃的年轻冒险家心愿相反的是，人们很快就忘记了这位曾经让所有意大利人颤栗的强力人物。真正让博尔吉亚名声流传的是一本薄薄的、但影响深远的著作——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博尔吉亚便是《君主论》中那个时而甜言蜜语、时而冷血无情的瓦伦蒂诺公爵，代表着马基雅维里心目中理想的、适应时代潮流的“新君主”形象。

　　得到命运女神眷顾的私生子

　　凯撒·博尔吉亚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在16世纪的基督教世界，私生子被看作是违背神的意志的人类罪恶的果实，是背负原罪的“不义之子”，在本质上是被上帝所否定和诅咒的。作为非婚生子，私生子不具备正统的家族血缘资格，其出身具有不可磨灭的缺陷，无法继承家族的权威与财产，甚至无法公然站在人生的舞台之上，不得不在世人蔑视的目光下度日。幸运的是，博尔吉亚的父亲是梵蒂冈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在父亲精心的安排下，博尔吉亚扫除了作为一名私生子的不利因素，成为最年轻的枢机主教。

　　然而，也许正像他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凯撒·博尔吉亚想成为世俗世界中的凯撒大帝，他渴望征战沙场建功立业，而不是在罗马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养尊处优，做尊贵的红衣主教。为了成为教皇国的掌旗官，他在23岁时辞去圣职——有流言认为博尔吉亚为了获取此职位而谋杀他的兄弟、原来的掌旗官乔瓦尼——开始执掌教皇卫队。

　　在父亲的支持下，博尔吉亚踏上他期盼已久的征伐之路。凭借自身非凡的才干以及强悍的军事与外交手段，加上教皇的支持，博尔吉亚得到命运女神的垂青，其势力得到迅速扩展，全意大利都为他而深感恐惧。博尔吉亚尽管邪恶、残忍、恶名昭彰，但却颇具魅力，虽然背负恶名却又不乏同时代人的同情和赞美：人们公认他的军事才华，认为他具有英明君主所必需的勇敢、果断、坚强的高贵品质，甚至他的外表也被人称誉，文艺复兴巨匠、博尔吉亚的军事建筑师及工程师列奥纳多·达·芬奇亦为之着迷，称之拥有“宁静的面孔和天使般清澈的双眼”。

　　政治学家与政治家的邂逅

　　马基雅维里与博尔吉亚是作为谈判对手进行他们的第一次会面的。作为佛罗伦萨的特使，马基雅维里受命与凯撒·博尔吉亚谈判，以保证佛罗伦萨不受这位公爵的入侵，而公爵也希望能够与佛罗伦萨达成暂时的协议，这样他在对意大利中南部的征伐中不必前后受敌。对于马基雅维里来说，这次出访给他提供了近距离观察公爵的绝佳机会，他亲眼目睹了这位年轻政治家的政治与外交手段，看到凯撒·博尔吉亚是如何交替使用不同的手法来获取政治上和军事上的胜利的：他在表面上冷静优雅，风度翩翩，口头上说尽甜言蜜语麻痹对手，在行动上却迅速机敏，捕捉一切机会出其不意地打击敌人，同时不惜使用种种残酷恐怖的手段对那些被征服的国家施以高压政策。他纵容手下通过残暴无比的手段进行掠夺，然而当这种掠夺行为激起巨大民愤的时候，公爵又会伪装善良，杀害他的亲信并将之当作替罪羊，以平息人民的不满情绪。公爵具有无以伦比的政治表演天才，内心诡诈却又善于伪装，而马基雅维里却具有敏锐的政治观察力，能够从公爵最细微的表情和措辞中觉察事情的真相。

　　马基雅维里与公爵的谈判并不顺利，公爵在谈判过程中时而盛气凌人，时而温文尔雅，但他的态度坚决而明确——什么也无法阻挡他建立丰功伟业的雄心，即使四处树敌，他也在所不惜。经过近3个月的谈判、猜度与角力，公爵和佛罗伦萨终于达成协议，马基雅维里也在这个过程中深刻地观察到教皇私生子在处理政治事务中的智慧、诡诈与铁腕。在给佛罗伦萨执政官回复的报告中，马基雅维里对博尔吉亚充满溢美之词：“这位大人物极其出类拨萃。他在战争事务方面的力量十分强大。没有任何事情会大到在他看来不是小事一桩，而且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求荣誉或者扩大他的国家。什么困难，什么危险，他都不害怕。他在人们注意到他从某地出发之前就会到达另一个地方，他的士兵们爱戴他，他招募了一批最优秀的意大利人。所有这一切使他百战百胜，难以对付。在这一点上，我们还应该补充说，他总是很走运”。

　　命运与德性之间的角力

　　毫无疑问，在天才辈出的文艺复兴时代，博尔吉亚给马基雅维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期待在意大利能够出现与艺术天才达·芬奇相匹敌的全新政治天才。在后来写作的《君主论》中，马基雅维里依然对博尔吉亚念念不忘。在某种意义上，博尔吉亚在《君主论》中的地位类似于《哈姆雷特》中的先王的形象，作为一个幽灵般的存在，这一人物形象统摄了全书的主题：命运与能力的角力与搏弈。事实上，作为与世袭君主不同类型的“新君主”，博尔吉亚可以说是马基雅维里“发现”的英雄。他称赞博尔吉亚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而采取的各种措施，认为做到了一个明智的人所能做到的一切。不仅如此，马基雅维里还在自己的书中把对凯撒·博尔吉亚的观察以及他那些值得“新君主”效仿的行为作了罗列，包括“通过武力或诈取获胜”、“使人们对自己既爱戴又敬畏”、“使军队对自己既尊敬又服从”、“把那些有可能加害自己的敌人铲除掉”、“革新旧制度采用新制度”等，这些正是他从博尔吉亚身上所观察到的具有“超凡魅力”的君主所应该具有的品质。

　　《君主论》至今仍然是政治学经典之作，它撞击着人们的情感和心灵，刺激人们对政治生活的本质进行更为深入的思考。通过文本，马基雅维里赋予了凯撒·博尔吉亚永恒的生命力，这一鲜明的政治形象启示我们如何以“政治的方式”思考人性的善与恶、信仰德性与责任德性，思考在“时运”与“德性”之间展开的人类故事。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