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耳，1992年生于广东湛江，毕业于武汉大学。编过杂志，做过媒体，策过展。出版有长篇小说《伐木之夜》、中短篇小说集《非亲非故》。曾获泼先生奖、“《钟山》之星”文学奖、香港青年文学奖、南方文学盛典“年度最具潜力新人”提名。

《名师出高徒》刊于《大益文学·南方》。

名师出高徒

索耳

钱学森上校在审讯“火箭之王”沃纳·冯·布劳恩的前一晚失眠。失眠已不是新鲜事，巴伐利亚山区的五月，严寒与缺氧如同异化膨胀的影子，撕咬着每个人的脚后跟。工作之余，钱上校会在营地周边徒步，他沉醉于那些高耸的云杉上半截朦胧的尖顶，它们偶被山风拂动，降落的露水打湿他的刘海。护卫军告诫科学家们不可随意行动，并吓唬说：“这里到处是地雷。”他们不知道科学家内心都有一台敏感的探测仪，分秒都在滴答运作，比实物还要精确。钱上校能探测到，德国的这些山体、森林和水系之中，隐藏的其实是无穷的知识，是一道道的抛物线，力的函数，回旋的马赫数，两头大中间小的变量，这些在他的理解范畴之内（他因此理解了为何日耳曼人能研制出如此先进的导弹）。但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他无法理解的，他把这些疑问带到加米斯的审讯室。布劳恩坐在铁椅上，手脚自由，气氛里却有种无形的拘束。布劳恩很年轻，跟他年纪相差不过两岁，两人对视仿佛在照镜子，若非肤色和国别（这对比也很可笑）。可是钱上校明白，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区别。布劳恩是真正的天才。独立设计 V2 火箭的艺术家。一千多枚导弹首次亮相在伦敦上空时，市民们以 为自己见到了天使。布劳恩显然不认为自己创造了天使。他说 V2火箭的 “V”，指的是 Vergeltung，在德语里是复仇的意思。他几乎闭口不谈任何火箭、风洞、空气动力学之类的话题， 反而对戈培尔的八卦打开了话匣子。 他还告诉钱上校，应该去瞧瞧哈尔茨山军工厂的坑道，那是第三帝国必去的十大景点之首。站在坑口一跳，就可以像坐滑梯一样沿着坑道溜下去， 足有两公里长的旅程，你可以邂逅法国人、比利时人、波兰人和苏联人， 他们穿着统一而时髦的条纹上下装，勤劳乐观，沉迷于工作不可自拔。如果好运，他们还会向你展示身上的鼠妇和蜣螂，那是他们可爱的宠物；他们总是喷满香水，很讲究， 隔十米远都能闻到那股无法涤净的气味；如果你接受邀请，进入他们所制造的杰作里观览，就再好不过了。那又是一个巨大的管道，发动机轰鸣时，你的身体会被风灌满，膨胀，体屑被卷入漩涡中，一切细小的、颗粒的将被切割成更细小的、颗粒的，没有任何宏大能在其中停留数秒。体验过后，你会更确信我们并非生活在完整的世界， 我们原本就支离破碎，血管、牙齿和皮毛都留在那个管道里，留在那个机器内部，变成腐烂的气体分子。为什么燃料在坑道里容易点燃，为什么能一瞬间烧掉十吨的乙醇和液氧，为什么能最终达到三万千克力的推力和五马赫的速度，原因就是我们在导弹里面。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导弹里面。布劳恩说，他知道那些图纸、材料和模型藏在哪里，尽管拿走，甚至他的大脑，也可以贡献出来。早在三年前，布劳恩就预料到这场战争的命运，所以他已经做好准备，要把这门技术交出去。钱上校没想到这场审讯这么轻易成功，最后布劳恩问他，贵国准备好进入导弹里面了吗？钱上校回答不上来，但这个问题让他吃惊。数日后他再次面见布劳恩，让布劳恩写出一 份火箭研究的书面报告，连同他的推荐信，一并呈交上去。很快他们得到回复，布劳恩已确定被美军招募。钱上校陪同布劳恩转移到慕尼黑，他们在汽车上一路喝完了五大箱啤酒。后来他们在慕尼黑分别，几乎无话可说，布劳恩说：华盛顿见。钱上校感觉到布劳恩憎恨他，却又很需要他，这种情感如同蠕动的山泉，呼啸的林风，不动的群山，它就蕴含在南德的那些风景深处，他找到了某种联结。这种情感或许毫无意义，也非个人范畴，他们不过是帝国的代理人罢了。 一旦想明白这点，钱上校接下来的德国之旅就变得非常顺利。之后在哥廷根，他还和自己的老师冯·卡门一起审讯他的师祖，路德维希·普朗特。即将登机时，他们留下珍贵的合影：冯·卡门面向镜头，邪魅一笑，俊俏得像好莱坞当红的浪漫杀手，右侧是身着美军上校制服的钱学森，笑容谦逊，看向他的师祖普朗特，那老头儿离镜头最近，戴着礼帽，眼睛藏入帽檐的阴影里，只留出花白的络腮胡，在阳光下闪耀。关于这场会面，冯·卡门在后来 1960 年代回忆道：“一个是我的高足，后来他终于返回他的红色中国；另一个是我的业师，他曾为纳粹德国卖命工作。人世间际遇如此不可思议，导弹使我们命运相连。”他写下这段话后就不久于人世。此时，赫鲁晓夫正下令撤走位于古巴的导弹基地，全世界刚刚侥幸躲过一场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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