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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

2024-07-16 02:03|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赤子之心中国魂

——我所认识的钢琴诗人傅聪

金圣华

千禧年初,承蒙《收获》杂志编辑约稿,希望我写篇有关傅聪的文章,此外,更嘱我代邀音乐大师亲自执笔,写写多年来演奏生涯或日常见闻中的经验点滴。电话打去伦敦,正如所料,傅聪不允所请。多年前,我编撰《傅雷与他的世界》时,就曾经请傅聪写一篇怀念父亲的文 字,但是他尽管饱读诗书,博学多才,却仍然坚拒执笔,情愿以访谈录形式记下所感所思。记得傅聪当时说:“音乐才是我的艺术。”傅聪就像傅雷,父子俩都是完美主义的追随者,凡事执着认真,不肯轻率,傅聪若要写文章,就必得千锤百炼,呕心沥血,而在他那刻苦自励、天天练琴八至十小时的日程常规中,又岂容得下这种逸兴闲暇?

听闻傅聪的大名,还是五十年代的事,认识傅聪,也有足足二十年了。一九七九年底,远赴巴黎进修, 因为研究巴尔扎克及其译者傅雷之故,需要收集许多原始资料以备撰写论文,当时经名翻译家及傅雷故友宋淇先生介绍,于八〇年初由巴黎前往伦敦,拜望卜居当地的傅聪及其正好在访的胞弟傅敏。

出发前,心中难免忐忑不安。傅聪是驰誉国际的钢琴大师,这么一位遥不可及的名家,即将成为登门造访的对象,实在令人既兴奋又惶恐。傅聪会不会冷漠骄矜,自命不凡,拒人于千里之外?

造访之日,正好是农历大年初一。冬日的英伦,天色暗沉。傅家坐落在东北郊区,驱车前往的计程车司机,以不识新区为由,先则绕道而行,继则半途停下,索取车资后扬长而去。好不容易再找到另一辆的士,寒风凛冽中瑟缩上车,折腾一番后终于抵达目的地。

傅家是座三层的楼房,位于半月形巷子中央。当时花园里铺满新泥,正在兴建,入得门来,到处都是家具杂物,显然是处于乔迁不久、诸事待修的阶段。在这种情况下,主人原有充分理由足以拒客,更何况造访的是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想不到的是傅聪、傅敏昆仲二人不但 不嫌麻烦,而且更热情待客。一打照面,心中的疑虑就已一扫而空。接下去的几个钟头,承蒙两位抽出宝贵的时间,专心真摯、诚恳坦率地回答我一切有关傅雷先生的问题,并找出许多傅雷译著的珍贵版本、手稿、资料等,慨然相借,使我当年的研究得以顺利进行,论文得以如期完成,而日后所衍生的种种事情如译注《傅雷家书》、设立“傅雷翻译基金”、筹办“傅雷逝世二十五周年纪念音乐会”、编撰《傅雷与他的世界》等,都是这次英伦之行播下的种 子。

谁说傅聪冷傲、傅聪骄矜?从开始认识的第一天起,就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此后,傅聪每次来港演出必然会相约晤面,而我对傅聪的认识,亦随着多年交往而与日俱增。

傅聪令人印象最深刻的,除了他的超卓琴艺与洋溢诗情,就是他那极其恳挚的性格。傅聪是个绝对真诚的人,在他那纯洁无瑕的音乐里,容不下半点真实世界的虚情与假意。因此,他最反对过誉之言,溢美之辞;他也不耻矫揉造作、哗众取宠的媚俗之态。他对自己要求甚严,每天都以无比的耐性,无穷的精力,一遍又一遍,重复又重复,在琴键上消磨了晨昏,在乐韵中流逝了光阴。每一个音符,每一串旋律,都是具有无上权威的主宰,要求音乐家满怀谦虚,虔心修炼,就如中古世纪隐居遁世的苦行僧,长年累月自闭于修道院中,甘心与世隔绝,将凡嚣俗尘摒诸门外,为侍奉心中的神祗而弃名绝利,终生不渝。

这样一位脱俗出众的音乐大家,在如今急功近利、分秒必争的现实社会中,要众醉独醒,要盛誉永固,确非易事,然而傅聪数十年来,仍然保持一贯的作风,不亢不卑,奋勇向前,在乐坛上维系着历久不衰的崇高地位,推究原因,实与其独特的秉赋、不懈的努力及赤诚的性格息息相关。

早年的培育

傅雷夫人朱梅馥与傅聪、傅敏(1939年)

傅聪虽然并非莫扎特式的神童,而且迟至八岁半才开始学琴,但是却自小就喜欢音乐,三四岁时已经可以安安静静听古典音乐, 既不吵闹也不瞌睡。根据傅聪自己说,小时候一开始学琴,就很像一回事,一早明白音乐对自己具有特殊的意义。这一点,他的父亲傅雷更深有体会,为了让孩子专心学琴,不受干扰,甚至决定把儿子从小学撤回,除了英文、数学另聘教师之外,一切“语文知识,道德观念和文艺熏陶”皆由自己在家悉心教导。傅聪的成长,因而与寻常儿童截然不同。傅雷的教养与培育,一直展延到多年之后,直至孩子成长茁壮,出国深造,在异域的艺术园地之中,开出艳美花朵之时,结出丰腴果实之际,仍然如化雨春风般吹拂不断。

傅聪年轻时

小时候,傅聪早已接触过《论语》、《孟子》、《国策》、《左传》、《史记》、《汉书》等经典名著,长大后,通过封封家书,父亲继续跟儿子谈《世说新语》、《人间词话》、《古诗源选》、《唐五代宋词选》、《元明散曲选》等,就连母亲受到父亲的影响,在书信中除了嘘寒问暧之外,也会谈论文化题材,如昆曲、豫剧中《钟馗嫁妹》、《林冲夜奔》、《游园惊梦》、《花木兰》、《拷红》等曲目。父子交流的范畴极广,除诗词歌赋外,更涉及园林建筑、绘画舞蹈、书法 篆刻等,至于古典音乐、西方艺术、文学翻译、人生哲学,则更经常在讨论切磋之列。因此,傅聪虽然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他的音乐训练也与其他科班出身的钢琴家有所不同,可是幼承庭训,受教于一位在艺术范畴中无所不通、无所不精的父亲,沉浸于文化气息特殊浓厚的氛围之中,耳濡目染,自小就培养出敏锐的心灵,剔透的悟性,以及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与追求,这一切,都是成为大音乐家不可或缺的要素,为日后傅聪的成长与发展,打下了扎实稳固的基础。

父子的情谊

傅雷与傅聪在书房

傅聪对音乐的执着与专注,就如傅雷对翻译的投入与热诚一般,父子两人对艺术的奉献,如出一辙。难怪傅雷常在家书中说希望能成为儿子的镜子,而傅聪在一九九二年接受访问,谈到心目中的傅雷时,也说“父亲是我的一面镜子”。父子二人,彼此观照,互相辉映,两镜相对,伸展无尽,这就是傅雷与傅聪的真正关系。他们不是寻常的父子,而是艺术上的伙伴,精神上的知音。傅雷之爱傅聪,除一般的骨肉情深之外,还有一种特殊的、超越常人的感情,他曾经说:“这两年来你对人生和艺术的理解又跨了一大步,我愈来愈爱你了……正因为我爱一切的才华,爱一切的艺术品,所以我也把你当作一般的才华 (离开骨肉关系),当作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而爱你。”(《家书》,一九五六年十月三日)由此可见,《傅雷家书》中的傅聪,从来不是处于 “父教诲,子聆训”的阶段。父亲有关生活起居、日常琐事的叮咛,的确情真意挚,感人至深,但却如涓滴细流,缓缓灌注。据傅聪多年后自述,这些事对他完全不起作用。而今日的傅聪,的确也是个不理琐事、不拘小节的人。父子二人在艺术天地中,对学问的追求与交流,才如高山流水,泉声淙淙,清洌而甘芳。多年来,父亲传输给儿子的诗魂诗魄,更如长江大川,滔滔不竭。早于一九五五年傅聪在波兰参赛时,傅雷就勉励儿子道:“音乐院长说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河,莱茵,江声浩荡……钟声复起,天已黎明……中国正到了‘复旦’的黎明时期,但愿你做中国的——新中国的——钟声,响遍世界,响遍每个人的心!……名闻世界的扬子江与黄河,比莱茵的气势还要大呢!……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有这种诗人灵魂的民族,应该有气吞斗牛的表现才对。”(《家书》,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六日)就是因为当年父亲这样的支持、鼓励、熏陶与栽培,才使傅聪在心中孕育出澎湃汹涌的热情,洋溢着泉涌不绝的诗意,在日后的演奏中,成为一股汩汩奔流的动力,一种永不枯涸的灵感。

傅聪不仅是父亲生命的延续,还是傅雷在艺术天地中的精神所托,魂魄所系。当年父子两人一在国内,一在域外,由于环境使然,做父亲的在艺术领域中无法再拓展视野,惟有靠鸿雁往返,从儿子书函中吸取养分。当年的傅聪已经在艺术音乐各方面成为父亲的知己。卡缪在自传《第一个人》(Le premier 中,曾经有个片段,描述为人子者对早已逝世的父亲原本印象模糊,有一天,因缘际会,来到父亲的墓前,突然醒悟墓中躺着的,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此人去世时只不过二十来岁,远比目前的自己年轻,于是心中怅然,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傅雷当年勉励儿子“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傅聪如今已届松柏之年,其识见、学养、艺术造诣,比诸逝世时五十八岁的父亲,当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时今日,倘若傅雷仍然在生,父子两人该有多少话题可以深谈;多少共同的爱好可以追求;多少对人对事、对文化对生命的看法,可以得到默契与认同!

终生的追求

傅聪 1965年,意大利米兰。人民视觉 资料图

需要真正的艺术家对之“日以继夜、终生的追求、苦练”。(《家书》,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六曰)傅雷当年对儿子殷殷叮咛,时刻劝诫,嘱其勿骄勿矜,虚心求进,矢志成为一个“德艺 具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这一点,今日的傅聪的确不负父望,当之无愧。艺术无止境, 傅聪自幼即目睹父亲为翻译字酙句酌,反复推敲而废寝忘食,潜移默化之下,对自己的艺术亦抱有同样精益求精、永不自满的态度。傅雷常以自己的翻译难以层楼更上而自苦,傅聪更时时为自己的琴艺难臻完美而兴叹。对翻译家来说,每一部译作,都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峻岭;对钢琴家来说,每一首乐曲,都是一个难以攻克的堡垒。而每场演奏,更是一次前所未有、独一无二的挑战,必须战战兢兢,悉力以赴。曾经问傅聪,他每次上台前会否紧张?他说当然会啊!”“有什么感觉?” “人家说心如小鹿乱撞,有好几十只小鹿呢! ” 就是这样,身经百战的大师每次上台仍然全神贯注,像初次演出般怀着谦虚虔诚之心,为自己,为听众,对艺术致以最高的敬意!听众每次欣赏傅聪演奏时除了欣赏他那出神入化的琴艺之外,主要是为了他音乐之中的真与诚而动容,而心折,而如痴如醉!然而听众的喝彩与掌声永远不会冲昏音乐家清明的神智,傅聪是自己最苛求的批评家,律己极严,要求极高。每次演奏完毕,在后台见到傅聪,又是另一番光景。此时音乐家礼服已除,换上一身宽舒的唐装,额上的汗水,仍涔涔流下,高潮过后,松弛片刻,点燃一支烟斗,悠然出神,目光凝视前方,恍惚仍然沉浸在音乐遥远的国度。这时候,倘若问傅聪对先前的演奏是否满意,十居其九,他会说:“不行,不行,不够好! ”傅聪并非客套的谦虚,而是他对音乐的领悟与感受,已到了难以企及的高度。绝对的完美,只存在于哲学家的理念之中, 如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惟其如此,才需要艺术家对之“日以继夜、终生的追求、苦练”。(《家书》,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六日)

艺木的成就

傅聪对于艺术的确锲而不舍,毕生奉献。一般人只知傅聪的才,部分人听闻过傅聪的勤,但傅聪的真正成就却在于他的博大与精深。傅聪不是一个纯以技巧取胜的钢琴家,他的琴艺也许并非无懈可击,甚至如黄宾虹的画一般,有一种质朴的“拙”,他的魅力乃在于融会中西、秉赋独特的音乐性。傅聪最崇尚的是希腊精神,这种精神所强调是均衡自然的发展,健康恬静而生意盎然。艺术文化到了最高的层次,本来是不分畛域,超越国界的。真正的音乐是抽象的,纯净的,高度集中,仿如“天人合一”的境界。音乐之不同于其他任何形式的艺术,乃在于它独一无二的特性。任何写在纸上的音符都是死的,需借助演奏方能存活。一首乐曲的完成,正如个孩子的诞生,其后,惟有通过演奏家的演绎,这孩子才能不断生长、茁壮,从而展现出曼妙的千姿百态来。因此,作曲家创造音乐,而演奏家却在原作上进行艺术的再创造。音乐家的真正成就,是要在乐曲中挖掘无穷的创意,在演奏中发挥出含蕴繁富的弦外之音。傅聪在演奏每一首曲子之前,都下过很大的功夫,不论是弹萧邦,莫扎特,或德彪西,他都会观赏名家的演出,聆听唱片,研究曲目的创作背景,内容风格,除此之外,最要紧的是去精研作曲家的原谱,由此溯源而上,追索曲目当初成稿时的本来面貌,藉以与原作者心灵相通,找出音乐的精神所在。就如来到挪威峡湾下,必登雪峰,寻冰川;来到山麓清溪口,必循水道,觅桃源一般,傅聪的特长在于敏锐的触觉与剔透的悟性,再加上悉力揣摩,虚心 学习,除音乐外,更酷爱阅读,博览群书,文化修养极其深厚,因而在演奏艺术上乃成大器。

心中的诗情

傅聪素有“钢琴诗人”之称,就是因为他弹奏时心中有诗,才手下有诗。而这种诗情,乃多年来天赋加努力,西方文化的熏陶加东方文化的沉浸,一点一滴,汇聚而成。傅聪初出道就因弹奏萧邦得国际大奖而一鸣惊人,尤以“马祖卡”的演绎,更令人刮目相看。傅聪的萧邦,如已故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黑塞所言,的确弹出了“真正的萧邦”,犹如“奇迹般的不可思议”。傅聪之擅长萧邦,也许正如傅雷所分析萧邦是个半古典浪漫底克的人, 所以现代青年都弹不好。”反之,中国人的民族性颇有希腊精神,含蓄而讲究品味,先天具备表达萧邦的优越条件(《家书》,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一日)。但是中国钢琴家何其多,真正能表现萧邦神韵的又有几人?一九九八年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庆祝金禧纪念时,院方嘱我请来了傅聪举行演奏会,协助筹募文化基金。当时,傅聪所弹奏的全部是萧邦的作品,包括前半场的升c小调前奏(作品四十五号),升c小调第三号谐谑曲(作品三十九号),以及后半场的前奏曲二十四首(作品二十八号)。这些作品,都是萧邦的杰构,而二十四首前奏曲,更独一无二,出类拔萃。据傅聪所言:“我们研究《红楼梦》有红学,研究萧邦,也有萧学,我觉得更应有研究萧邦的前奏曲学,我研究四十多年了,现在还在研究,真是一门大学问,其中包含了极苦与极乐”(《傅聪谈萧邦的》)。傅聪于一九九八年返国讲学时,对上海音乐学脘的学生引用了黄宾虹几句重要的话“师古人,师造化,可是师古人不如师造化”。傅聪继而解释道,“师古人”,就是听前辈的唱片;“师造化”,就是研习作者原来的作品。而造化是靠 每个人自己去寻找的。面对原著,潜心苦修,但是每个人的体会与感情,随着自己的年龄、学养、文化背景、知识领域而有所不同。诗人心中的灵山秀水,看在俗客眼里也许只不过是一堆乱石,一泓静湖。因此,造化之所得, 仍需内心意蕴的煊托,长年累月,酝酿而成。傅聪谈萧邦的二十四首前奏曲,认为就如“浮士德下地狱”,包罗万有,无比深刻。其色彩变化之繁富多姿,难以尽述,但演奏家却能用精确恰当的比喻,一一细描。例如第二首中的命运,使傅聪既想到希腊神话的卡桑德拉,又想起阎王;第十一首使演奏家联想到上天成仙的感觉;第十二首如恶梦、如发烧;第十四首则地动山摇;第十八首是“垂死的挣扎, 像发疯的狮子,也可以说像京剧”;第十九首 “像一个小鸟飞出去了”;第二十一首“有点寻寻觅觅、凄凄切切的在那儿找啊找”;第二十四首则“有点成吉思汗的天不怕地不怕”等等。傅聪的这种种感觉,深邃细腻,他之所以多用比喻,当然只是为了向音乐学院的学生讲课而把内心所感诉诸言辞。其实,他自己就提过柏辽兹的名言“音乐只能表现,不能描述”,所以,这种感觉,一反映在琴键上,就成为诗情洋溢、层次分明、最能表现萧邦作品意境,及最能震撼人心的演奏了。

东西合璧的音乐性

傅聪不但是萧邦的最佳演绎者,德国报刊更认为他是一位艺术大师,无论是“演奏舒伯特、贝多芬,还是莫扎特,他总能找到最适合这位作曲家音乐的音响效果……”(傅敏,《傅聪的钢琴世界》)。傅聪多年来钻研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对这大音乐家的作品,体会极深。九十年代初,曾访问台湾,与当地乐评人陈国修、崔光宙畅谈莫扎特钢琴协奏曲,并在当地《唱片评鉴》上发表了极有深度的长篇访谈录。在傅聪心目中,莫扎特是个“贾宝玉加孙悟空”的人物,既温柔而又不可捉摸,他的音乐是在“生与死之间,笑与哭之间,欢乐与悲哀之间”(《莫扎特的嘲谑,莫扎特的超越》)。莫扎特K595最后一章,依赫尔曼•黑塞所言,简直如“鬼哭神号”,这种境界,深具东方色彩。K482中的一个片段,却如希腊悲剧中“合唱”队的评论,也如中国旧小说中的眉批,更像道家的庄子在慨叹“世事无常” (《轻灵的莫扎特、悲剧的莫扎特(下)》)。莫扎特的音乐,澄澈明净,深邃高旷,是钢琴家必须穷毕生之力去发掘、去追求的。傅聪对其他作曲家如亨德尔、海顿、德彪西及舒伯特等都有独到的见解,深刻的体会。而其识见, 融会东西,贯通古今,谈萧邦而感受李后主,论舒伯特而联想陶渊明。他的成就,扎根中国,放眼世界,因而对音乐的理解,别有一种 “清新的前人所未有的观点”。傅雷早在六十年代,已看到傅聪日后应走的方向。他说: “惟有不同种族的艺术家,在不损害一种特殊艺术的完整性的条件之下,能灌输一部分新的血液进去,世界的文化才能愈来愈丰富,愈来愈完满,愈来愈光辉灿烂。”(《家书》,一九 六〇年八月五日)而东西合璧、推陈出新的艺术观,以中国诗魂灌注滋润西洋音乐的演绎方式,正是傅聪在艺术方面最大的成就与贡献。

赤子之心

傅雷教育儿子必须“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换言之,人格的培育,艺术的涵养,是先于音乐的重要原则。《家书》中再三提到“赤子之心”,赤子永远不知孤独,到老不会落伍,而“艺术表现的动人,一定是从心灵的纯洁而来的!不是纯洁到像明镜一般,怎能体会到前人的心灵?”(《家书》,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六日)“而艺术家最需要的, 除了理智之外,还有一个‘爱’字,所谓赤子之心,不但指纯洁无邪,指清新,而且还指爱!……而且这个爱决不是庸俗的,婆婆妈妈的感情,而是热烈的、真诚的、洁白的、高尚的、如火如荼的、忘我的爱。”(《家书》,一九五六年二月二十九日)傅聪之于音乐,就如傅雷之于翻译,的确有这种热烈忘我的爱。前者练琴,为了磨练一句乐曲,可以百遍千遍,重复不辍得令家人受罪;后者翻译,为了推敲一个句子,也可以日思夜想,废寝忘食得使妻子担忧。这种热情到了极致,就转化成一种专注与缜密,就如萧邦的感情虽无比强烈,他的音乐手抄本却一丝不苟,显现出超人的耐性与自律。傅雷嫉恶如仇,性情刚烈;傅聪的音乐中也可听出狂暴的力量,仿佛心中有一头猛虎,必须随时控制,以免扑出。而两者所追求的,都是对文化艺术的大爱,以及一种超越现实生命所规限的崇高境界(Larger than life) 。

正因为如此,怀有赤子之心的傅聪,不论在艺术上、在生活中,都容不得半分假。感情丰富的钢琴诗人对朋友诚恳真挚,毫无架子: 他认为你行,就热烈赞赏,毫无保留;他认为你糟,也会毫不矫饰,直抒己见。因此谁若能博得傅聪一声好,大概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身为真正的艺术家,傅聪视富贵如浮云,视权贵如无物。这种性格,不媚俗、不妥协,因而在现实世界中常易吃亏,在世俗的眼光里,这就是恃才傲物的表现。其实,真正的傅聪,有傲骨而无傲态,有才情而无矫情。在他的性格之中,既有父亲的刚毅,也有母亲的温柔。他是一个不折不扣、带“有一颗慈悲的心的强者”。(《家书》,一九五七年三月十八曰)

要了解一个人,极不简单;要了解傅聪,更不容易。傅聪的性格,其实可说是“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这样一位内心含蕴丰富的艺术家,感情上的起伏,自然层层叠叠,变化无穷。傅聪自己也承认易受外物影响,而即使没有外物来影响,由于“不断追求钻研的性格”,也会经常求变,勇于冒险(《轻灵的莫扎特、悲剧的莫扎特》)。惟其常变,故此对艺术的体会与领悟也日新月异,永远不会故步自封,在原地踏步。

怀有赤子之心的艺术家不但永远年轻,永远如儿童般对世界充满好奇,而且在性格上也永远独立,永不随俗。傅聪喜爱猫,讨厌狗,他爱的是猫的自主,憎的是狗的奴性。怀有赤子之心的音乐家更不受名缰利锁的约制,在他的心目中,音乐本身才是心之所系,情之所钟,而与推广宣传个人音乐活动有关的一切事务,全都不放在心上。九八年夏,在拜访傅聪时请他找些近照与简介,以便刊登在即将举办的新亚金禧音乐会场刊上,傅聪面有难色,原来一时找不到多年来许多乐评家对他赞誉有加的种种资料。至于照片呢?他随手在茶几下一翻,钢琴底一抽,总算找出几张来。当时我心中一动,感到这个一日练琴十小时、心如水晶般澄澈的音乐家,毕生为音乐而忘我,为艺术而献身,他绝对有权不顾俗套,不理琐屑,绝对应该只说真话,活出真我!

故国之情

80岁时,傅聪在杭州演出

傅聪虽然生活在国外多年,心中念念不忘的是家乡情、故国事。傅雷在一九六五年曾经说过:“你谈到中国民族能‘化’的特点,以及其他关于艺术方面的感想,我都彻底明白,那也是我的想法。多少年来常对妈妈说: 越研究西方文化,越感到中国文化之美,而且更适合我的个性。……妙的是你每次这一类的议论都和我不谋而合,信中有些话就像是我写的。不知是你从小受的影响太深了呢,还是你我二人中国人的根一样深?大概这个根是主要原因。”(《家书》,一九六五年五月二十七日)这个根,在傅聪的心灵中扎得很深,牢不可摇。他热爱中国的一切,每次来港,都要一尝英伦不易尝到的上海菜。在街边报摊上看到新出的期刊杂志,就会驻足而观,高兴得像孩子看见了糖。傅聪也喜欢看各种地方戏剧,可惜每次都来去匆匆,抽不出时间来尽情观赏,有时凑巧上演的京戏或越剧。他对中国的作家、学者,都耳熟能详,而杰出作家的重要作品,他都一一涉猎,绝不放过。傅聪很健谈,遇到知心的朋友,他可以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由于他的博闻强记,好学不倦,他的言论往往充满妙语隽言,发人深省,其实,正如其父傅雷一般,傅聪的文化修养,涵盖极广,他的艺术,岂止于音乐而已。

赤子之心中国魂,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傅聪!

二〇〇〇年八月五日初稿(挪威)

二〇〇〇年八月二十八日完稿(香港)

金圣华

一九九九年,著名小提琴家伊虚提•梅纽因与世长辞,遗孀狄阿娜夫人把一批傅雷当年所写的法文函件交给傅聪。这批信件约十多封,是傅雷于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六年期间写给亲家梅纽因夫妇的,内容除日常生活点滴外,还涉及傅雷对人生的看法,对艺术的追求等,颇多启发。这些信件从未公开发表,因而相当珍贵。由于我曾经译过《傅雷家书》,傅雷致傅聪业师杰维茨基函件,故这次顺理成章,再应邀翻译傅雷致梅纽因函。现经傅聪、傅敏同意,中译函件交《收获》期刊率先发表,以飨读者。

傅雷致梅纽因函(选读)

第一通 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六曰

伊虚提 狄阿娜双鉴:

得悉你们首次探访两小口所得印象,内子与我深感欣慰,我们早已料到弥拉对持家之道必应付裕如,但不料她连烹调艺术也上手神速。聪最敬爱的两位老师,即在温尼伯的勃隆斯丹太太和在华沙的杰维茨基教授,各以略不放心的口吻来函相询,欲知当年弟子婚后的事业发展将会如何,而我自己对此却颇觉心安,因为孩子们对艺术的奉献及其处世态度使我满怀信心。其实,从你们的描述之中,得知弥拉已使新家充满温情及诗意,凡此一切,显然为两位尽力熏陶、悉心培育的结果。

两位对聪的厚爱,使我们铭感在心。惟有纯洁仁爱、充满真情的心灵才能彼此充分了解,互相真正赏识。尽管如此,聪始终不够成熟,缺欠经验,因此日常行事不够明智,此所以我们虽对他做人原则深具信心,而始终放心不下的原由。

“依灵”事件①谅不致重演,既为身在西方绝无仅有的中国音乐家,他自当凡事谨慎方可。再者,音乐会的地点不应只以艺术考虑作为选择条件,而应深思熟虑,以更为重要的其他条件作为甄选原则。我不知他是否愿意采纳我的意见,因年轻人或多或少考虑不周并坚持己见,以致不能预见可能遭遇的不幸。此种忧惧经常折磨我们,甚至达到夜不成眠的地步。然而某些障碍,若能及时劝告,当可轻易避免。天真无邪自属可贵,凡事无知却使人愚不可及、灾祸殃身。在此复杂混乱的时代,行事多加思虑不啻为处世良方。我们深信两位必定会为孩子们幸福着想,多予开导。

承蒙两位建议为我代购书籍,欣然从命,然此事需附设条件,即你们必须跟聪算清代付账目方可。暂且寄上书单一张,多所叨扰,有渎清神。

去岁十一月已指示孩子,嘱他转交十七世纪中国画“花与鸟”复制品六幅,画作于十二月中寄往伦敦。如今看来聪已浑忘一切,足见他如何处理我们付托之事!他的糊涂健忘真是不可救药。此次寄呈画作一幅(一月九日寄出,约二月中寄达),此画由一位好友,也即当今我国最佳画家之一林风眠所绘。兹备画家简介,随后奉上。

狄阿娜夫人来信亲切,充满睿智,内子阅后不胜欣悦,谨申衷诚谢忱,并为稽覆致歉。内子因不善以英语表达,故迟迟未曾提笔,而我惟恐使她徒增压力,亦不敢过分催促也。

得知孩子们已在一幢舒适住宅安顿下来,一切皆便,极感欣慰。深信自寻觅居所至种种安排,皆为你们悉心照拂之功。

便中尚祈早日赐寄照片为盼,顺颂

双祺

傅雷 朱梅馥

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六日

好友小提琴家马思聪(一九三〇年前曾负笈巴黎)为吾国最佳作曲家,亦为北京音乐学院院长,及一九五五年第五届萧邦音乐比赛评判,请我代询可否将其作品直接寄上。马为首先发现聪音乐天才的中国音乐家之一。

伊虚提灌录之唱片(密纹唱片),请按所喜作品为我们甄选一套,如蒙雅允,无任感荷。又及。

①傅聪于演奏会当日把日期弄错,以为是第二天。事后需择日补弹。

第十一通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一曰

伊虚提 狄阿娜 双鉴:

凤凰城传来佳音之前,已从友人处知悉有关你们美国巡回演奏的消息,因他们曾于辛辛那提聆听伊虚提的演出。你们即将在伦敦创办培养音乐天才儿童学校一事,弥拉亦曾提及。年轻学子能有此接受理想教育之良机,确实幸福。两位不仅仁慈为怀,慷慨助人,且在种种智性活动及行政工作方面,均表现出惊人魄力,令人钦慕。在两位面前,我因健康日衰,一无所成,相形之下,几同懒人或病号也。

聪来信述及他在斯堪的纳维亚及维也纳巡回演出中,琴艺大有进步,并谓自己在演奏中曾处于一种精神抽离状态,对观众及物质世界感到既遥远又接近。他目前弹琴时不论身心都较前放松,而且身体已不再摇摆,得悉这一切,深感兴奋。再者,一个艺术家在自己领域中不断求进,且每隔五六年就迈进一大步,确实十分重要。

聪对自己非经编汇的灌录也许并不在意 (包括萧邦马祖卡三十三首,斯加拉蒂奏鸣曲,巴赫半音阶幻想曲及随想曲,亨德尔组曲,舒伯特奏鸣曲两首,萧邦协奏曲一首,舒曼协奏曲一首——内容不错,然否?),他对自己演奏成绩,尤其是灌录成绩,总不满意,然而我对这些记录,即使极不完美,亦珍而重之。出版西敏寺公司唱片的附属唱片公司近况如何?未悉你们是否正巧知晓?其英国代理人去年似已破产。

承蒙自香港惠寄食品包裹,不胜惶愧,每逢中国佳节均承厚赐,关怀之情,五衷铭感。然目前一切情况几已恢复正常,万望切勿再次厚贶为盼!

你们似又将前往巴伐利亚与孩子们共度假期,伊虚提并将与聪合奏奏鸣曲,尚祈你们能欢度节日,好好休憩。

一九六四年将届,即颂年禧,并候

道绥

傅雷 梅馥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日

“收获之夜”2020收获文学榜颁奖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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